四、「土改」掠奪
惡夢終於來了,首先遭殃的是大狗(作者家養的狗)。
某一天來了三、四個彪形大漢,帶著一個很大的鐵籠子。老媽把我們連哄帶趕地哄到二樓露台上,並要我們蹲下躲起來。不久便傳來大狗兇惡的咆吼聲,繼而是淒厲的慘叫聲,很快牠便滿嘴鮮血地被關在鐵寵裡抬走了。我躲在露台欄河後剛好看到牠的慘狀,永別了,我們可愛的大狗。如果真有輪迴的話,希望你最好托生在一個真正民主自由的地方,相信很快在街市上就會吊著牠的屍體,然後一塊一塊砍下來被賣掉。
事情過去沒多久,終於真相大白了,原來土地改革隊的人早就來過了,他們要「沒收」搬走(搶走) 我們家裡的東西,可是老媽和他們說家裡養的大狗很兇惡和護主,請他們容後再來,於是可憐的大狗便提早過完牠短暫的一生。而事實上我們再也沒有能力飼養牠,我們自己食飯都有問題,惶論寵物!
其實老爸早被共產黨抓了起來,關進縣政府的大牢裡去了。
(多年後我在想:那時很多人拖男帶女,背負肩挑,不論富有貧窮,一家老小攜帶細軟離鄉背井,長途跋涉逃難到香港、澳門或海外去,姑丈和老爸為什麼不逃難?逃到香港去,或者更遠的地方?想來不外乎兩個原因,捨不得土地魚塘、捨不得家業,還有對共黨存有幻想。
當年的船王董浩雲不也是挾資逃難到香港嗎?否則怎麼可能還有「老懵董」董建華任香港首任「特首」。隔鄰小巷「八閘」的艮號老闆李介甫先生,也是早早結束了艮號的生意,令李兆基兄弟挾款逃到香港另起爐灶,否則恐怕早在五星紅旗專政下死光光了。)
只是我們年紀實在太小了,三妹仍未學會走路,當然不知道那麼多事情,最後有一天來了一堆人,老媽還是把我們安排在二樓露台上躲著,並告訴他們不要嚇著小孩子。我們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那個很時尚的大玻璃書櫃抬走,酸枝羅漢床、酸枝八仙桌及整套的太師椅沒了,把家裡幾乎所有的傢俬搬了個空。僅剩下一張神檯及上面的神位木板、一張普通杉木的八仙飯桌、幾張木凳、四張殘破昆典木的太師椅、老媽的睡床、契娘的嫁妝五斗櫃和姑太房內的東西幸運地倖免於難,因為那些東西不是我們的。
還有絕大部分珍貴的家具用品、名貴衣飾都不見了,老爸的那些毛絨長袍全不見了,廚房貯物室裡的海鮮乾貨也沒有了,只剩下十幾隻自製的鹹蛋。看得我心裡一抽一抽的,為什麼啊?
當時偌大的一間空盪盪的巨宅就只住著我們母子四人和八九十歲的六姑太,整間屋子顯得那麼荒涼、破敗和詭異,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是最貼切不過了,根本就沒有半點家的感覺。
六姑太病倒了,老媽帶著我們前往北門,找到七房的跛賀二叔,他在北門大街羅氏大宗祠斜對面的一個露天土地神那裡搭建了一個雨篷賣零食、涼果……他家人口眾多,生活也十分不容易,可是我們面對他擺賣著的糖果餅乾,連腳都邁不動了,還兩眼放光,可他就是一點也不給。
二叔過來看過六姑太,然後他們悄悄地商量著什麼,意思大概是老人家年紀大了,又受到太大刺激,可能時日無多了。說完二叔他們就走了。果然,過不了多長時間,有天老媽扔下我們,一個人急急忙忙去了北門找二叔,出門之前告訴我們別亂跑,不要亂搞東西,於是我們都在花園裡玩,等到老媽和二叔回來後,我們才驚覺六姑太已經與世長辭了。
一個苦命的老婆婆過完她坎坷的一生,走了。於是老媽和跛賀二叔合作草草辦完她的身後事,也只能一切從簡了,因為家中根本沒有錢,只餘下一個小小的靈位孤零零地待在別院的客廳裡,伴著她的只有一盞小油燈和老媽晨昏二次的祀食。
她的墓地選在畢街崗上一個小山窩裡,前數年我們有為她掃墓,後來就沒有去了,因為接著下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也太慘烈了。
每隔大約十天半月左右,老媽和我們去那個叫鑑海南路的鹹魚市場,購買很多低價的鹹帶魚,帶回家煎好。還得央潘叔幫忙寫信,然後送到牢房裡給老爸佐膳。相信連老媽也沒能和老爸見上一面,這種情形維持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大概有半年、大半年或一年吧?
三不五時,老媽和我們會去北門跛賀二叔那裡,他們總是悄悄地談論著一些不知什麼事情,但從他們小心警醒的神態來看,是和老爸及時局有關,畢竟在那個時勢能和老媽商量的就只有他了。
我們還經常看到一些穿軍裝或便裝的人荷槍實彈,押著五花大綁或戴著手扣腳鐐,頭上戴上紙製高帽的男女在遊街示眾。就在二叔小零食檔對面的羅氏大祠堂門口,揪著一個光頭的男人的衣領向石台上猛撞,那男人當時就血流披面了。後來他們還在地上撤上碎玻璃,一行十個八個人被強行按跪在碎玻璃上,這會是多痛啊?!他們都犯了什麼過錯啊?
(打土豪、分田地、抄家、沒收有錢人的家財、房屋金錢,分給那些「窮人」,這就是土地改革了。當時我心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只是不解和害怕而已。我在多年後才明白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其實與搶奪沒有本質的分別!土地改革和公私合營就是從富農、地主和商販、資本家手裡搶奪土地和廠礦。美其名是分配給窮人,實質是由共產黨做最大的地主和資本家,僅此一役全國死的人便約有500萬強。
六十幾年後因香港反送中條例而引發的大示威運動,其中一位市民接受媒體採訪時引述其長輩的慘痛記憶說:要跪破璃的啊!共產黨不可信啊!那是多麼記憶猶新而又慘痛的回憶啊!)
一天早上,窗外颳著澟烈的寒風,天氣冷,衣服穿得多,我一個人穿不好,於是站在床上等老媽為我穿,我不知有何感觸,突然和老媽說:我也和老媽一樣高了。當時老媽很感慨也無限期待地說:到那個時候就好囉。意思大概也就是說當我長大成人之時,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意思。
我當時一時語塞,沒有也沒能再說什麼來回應或安慰她,兩眼只望著窗外被北風吹得瘋狂亂舞的芒果樹枝發呆。
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更淒慘的人間悲劇在等待著我們。
自從老爸被抓走後,基本上我們靠典當度日,進出當舖對我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了。當鋪門口的遮羞屏風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填飽肚皮才是正理!就是那沿街挑擔叫賣、收買雜物的「收買佬」也是我家的常客。凡是能變錢又並非非有不可的東西都被老媽變賣了,甚至在沒柴燒時拆了幾張昆典太師椅當柴燒,族譜也是在那時被老媽燒掉的。
有一樣事情令老媽萬分惱火,特別在下雨天的時候,我們三兄妹都有尿床的壞毛病,尤其以我為最,一直維持到十三四歲,期間也看過醫生,也吃過、喝過不少的偏方藥物,但都沒有任何效果(直到幾十年後才找到可能的真正病因:輕度癲癇症)。但當時確實令老媽相當惱火,以至於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寒冷冬天早晨把我和二妹趕到外面淋雨,我們當時都沒有穿衣服,二個小人只披著一件小童大衣,全身都濕透了,還非常冷!
老媽那時跑到錦來街高家祠堂內的一家毛巾作坊裡織毛巾,有次上工前告訴我們把樹上的枯樹枝都勾下來當柴燒,可是我們只顧著玩耍,把勾樹枝的大事放在一邊,只勾了二三十枝樹枝放在竹籮裡就算交差了,老媽當晚放工回來把我們臭罵了一頓。
每逢春夏夜雨以後的翌日,水井水位暴漲,時有青蛙掉進井裡爬不上來。老媽教我們用打水的小水桶放進井裡,灌滿了水後慢慢地小心挪到青蛙的位置下面,然後小心把青蛙圈到水桶裡拉上來,清蒸青蛙可是一道美味菜式啊!另外,花園裡羌花叢裡也經常能捉到青蛙。
待續@*
責任編輯:謝秀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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