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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小孩兒》第十八章 踏上旅途

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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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江?”教室外面一個同學探進頭來。

  “什麼事?”

  “有人來找你。”那個同學說道:“代理班主任老賈叫我來通知你到辦公室去。”

  “我就來。”

  于江來到老師的辦公室,推開門走了進去,這裡熱風撲面,因為老師的辦公室已經提前通好了土暖氣,這並不是什麼特殊待遇,因為用老師們的話說,就是學生們冷一些就更有精神聽課,而老師們被凍感冒的話,那就全完了。可事實上,倒是有很多老師因為教室辦公室兩頭跑,一冷一熱的,反倒得了感冒。

  代理班主任老賈正和一個老頭坐在暖氣邊聊天,那老頭穿着一身閃亮的皮衣,脖子上搭着長長的白圍脖兒,灰色的風衣搭在椅背上,兩隻手一邊說話一邊晃來晃去,比比劃劃,顯然是正談得十分高興,他一見于江進來,哈哈大笑道:“嗨!瞧這是誰呀!?”

  他說着站了起來,身材足有一米九幾,十分壯碩。

  “哇,爺爺,你怎麼來了?”于江高興地跑過去抱住老頭兒說道:“我可想你了。”

  “你這個傢伙!把手拿開!”爺爺把于江推開,俯着身子捏着他的肩膀使勁地搖晃,懊惱和遺憾象煎雞蛋般攤在他的臉上。他失望中夾雜着些憤怨地說:“你怎麼還跟兩三年前似的,干乾瘦瘦,窩窩囊囊,婆婆媽媽,沒有一點大男人的樣子!”他有力地揮舞着胳膊,攥着大拳頭在於江的面前晃了晃道:“看見了嗎?男人是力與美的結合,要粗獷而豪放!瞧你這兩條軟柿子似的胳膊,簡直就不像是我們老于家的後代……嗯,這也不怪你,都是你和你媽在一起生活才會變成這樣,沒關係,以後跟着我漸漸就會變好的。”

  于江雖然肩膀被搖得很疼,又被爺爺的拳頭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是他很高興,因為他知道爺爺跟父親一樣,都是“真正的男人”。以前父親就對他講過,真正的男人就要聲音洪亮,豁達灑脫,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無論跟誰打個賭或是比點什麼的,就一定要贏,而且做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可以被別人打倒,但絕不可以被別人打敗。

  于江問:“爺爺,你要過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嗎?”

  “當然不是!”于江爺爺的聲音就像憤怒的機器在轟鳴:“是你要跟我走,我怎麼可能跟改嫁的兒媳婦和她的後任丈夫生活在一起呢?那簡直就是男人的恥辱!我已經和你媽談好了,她答應讓你跟我過,好了,咱們現在就走!”

  “可是我還要上課……”

  “得了!別那麼婆婆媽媽的,打起精神來,像個男人!”他披上風衣,扯着于江的手腕,回頭對老賈哈哈一笑:“剛才跟你老哥嘮得不錯,將來有機會咱們再接着聊吧,再見啦!”

  老賈起身笑着拉起于江爺爺的手,送他們出門:“好好好,哎呀,你看剛認識這麼大一會兒功夫,我還真就捨不得你走了呢,老哥既在生意上經營有道,又是個了不起的旅行家,真是見多識廣啊,要是有空,真想和你嘮上個三大天!”

  “好說,好說。”于江的爺爺笑着擺了擺手:“回去吧,甭送了。”

  于江被爺爺拉出校門,就覺得鉗住自己手腕的不是爺爺的手,而是個鐵箍。祖孫倆攔了一輛出租車,兩人上車坐好後,司機問道:“去哪兒?”

  “那還用問嗎?郊外公墓!”

  司機一愣,翻了翻眼睛:“老爺子,您不是開玩笑吧?”

  “什麼開玩笑?”于江的爺爺把眼睛一瞪:“我那個不孝子客死他鄉,我這個當爹的既然來這一趟,總得去看看吧?”

  “噢,噢。”司機答應着發動汽車,心里暗暗尋思這老頭兒是不是精神有些失常。

  于江被爺爺揪住便走,雖然見了他很高興,可是心裡面卻有些彆扭和不痛快,這會兒聽爺爺說是到墓地去看父親,想:“既然是這樣,那麼耽誤幾節課也沒什麼吧,反正哪次考試我也是倒數第一。”便不再說什麼了。

  “小子,看你的架式,好像是不大願意啊。”爺爺斜眼看着于江,撇了撇嘴。

  “沒有啊,爺爺,我只是有些擔心上課的事,下節課是數學,其他的科目倒沒什麼,不過數學課如果有一堂沒有聽到,就會完全跟不上來了。”

  “啊,這有什麼可擔心的呀?”爺爺爽朗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現在的那些個老師呀,就知道留作業,賣課外輔導教材賺錢,又是數學又是語文還有地理歷史英語什麼的一大堆,培養出來的都是一堆戴着眼鏡的小書獃子!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學那麼多東西有什麼用啊?結果只能是樣樣知道一點,樣樣都學不精深。……喂,我說,你們老師是怎麼給你講課的呀?跟我說說!”

  “嗯,有的課上,老師一個勁兒地在那念呀念呀的,然後再讓我們念,再不就是讓我們揹書、默寫、提問,不能答上來的就罰抄課文或是舉着胳膊站上一節課,反正大夥兒沒有一個提得起學習的興趣兒。”

  “什麼?舉着胳膊?那是體罰!他們讓你做過嗎?那是違法的,咱們隨時都可以告他!”

  “我倒是被罰得不多。”于江尋思了一下說:“老師們都知道我是倒數第一,提問什麼肯定答不上來,所以也很少提問我,於是我就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畫畫什麼的。”

  “那就對了,你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愛怎麼學就怎麼學,不要受老師和學校教學計劃的約束,那樣才能使你成為一個傑出的、具有自己獨立個性和思想的男人!我看呀,現在許多學校里的老師都是一個模樣,他們所做的就是把出色的人變得平庸,把在某一方面有傑出人才的人壓成一個各方面都平均的傻蛋,那樣的人只能做社會這個機器的小零部件,永遠成不了大事兒,──你懂我的意思嗎?”他看于江點了點頭,便高興地繼續說了下去:“你應該像爺爺學習,你爺爺我,大江南北,哪里沒去過?哪里沒到過?什麼蘇州虎丘五人墓啊,嘉興南湖的煙雨樓啊,曲阜的夫子廟啊,南京的雨花台啊之類的名勝都走遍了,知道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後我就帶着你四處旅行吧,你看怎麼樣?”

  “那樣不用再上學了嗎?”于江很高興,但有些猶豫,心里隱隱地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便說道:“我總覺得這樣不大妥當。”

  “小孩子懂得什麼妥當不妥當?”爺爺一拍他的大腿:“少å□攏〔灰□牌怕杪璧模 □

  “是!”于江揉着酸疼的大腿,露出痛苦的表情。

  汽車已經駛出了市區,街上的車少了許多,行人漸稀,車子的速度也快了起來,天色有些陰沉,鉛灰色的雲好像飛不動了,陷在泛着青灰色的、沼澤般的天空里。道邊的枯樹木然矗立,冷冷地望着冰冷的城市,宛如看破世情的聖人。白色的塑料袋象一個個不安的鬼魂在空中飄來飄去,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發出詭異的哀鳴。

  十幾分鐘後,汽車靠道邊停了下來,于江和爺爺付過車錢下了車,沿着彩磚地面的步道向前走去,這條道斜斜地向上延伸,不遠處是一溜長長的、覆滿爬山虎枯蔓的牆。黑漆漆的鐵門邊有一幢素氣的建築,那是墓地管理員們待的地方。他們兩個從側門進去,跟管理員打了招呼,買了一瓶酒和一束花,于江指着路途,祖孫兩個一前一後地走在了這殘存少許枯樹葉的林間道上。

  道邊樹上的樹葉差不多都掉光了,顯得有些光禿禿的,像鬼從地里伸出來的怪爪子,墓地就建在前面那象倒扣着的鍋似的小山上,抬頭向上看,已經可以看得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從山頂綿延到山下,而他們腳下的這條路是個緩緩向上的慢坡,就像一條玉帶從山下一直通到山上,盡頭似乎有些細不可辨了。

  “這個墓地可真不小。”爺爺東瞧西望地走着,打開酒瓶蓋,往嘴里倒了一口。

  于江回頭望着他:“你怎麼把酒喝了?不是要用來祭爸爸的嗎?”

  “你這個笨蛋!哪有爸爸給兒子買酒喝的道理?我把他養大成人,他不但沒給我買過一瓶酒,反而跟着你媽跑了,上山下鄉那陣,除了他之外,我那些老戰友們的兒子女兒哪個不是回了父母身邊?這個不孝之子!被你媽用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他簡直笨到家了!我們老于家從來就沒有過這麼笨的孩子!”他喝了一大口酒,繼續說道:“說起來,這都怪你奶奶,她懷着你爸時野豬肉吃得太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要不是總上山打野豬,她又怎麼吃得着呢?唉,那時候困難哪,我也是怕她營養上不去。”

  他沉默了一陣,眼神失去了焦點,像是在追溯着什麼,臉上不知是否是因為喝了酒而變得有些發紅。

  又過了一會兒,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年輕那時候,你奶奶呀,可漂亮着呢,我退伍後被分配到林場的時候,一眼就看上她了,哈哈哈哈……”

  于江抬頭看着他用大手撓着花白的頭髮,真想象不出這麼一個高大粗壯的老人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他從父親那裡也聽說過一些爺爺的事,說他參加過革命,南征北戰的吃了不少苦,後來退伍分到大興安嶺的一個林場,人緣好得很,可是爺爺跟奶奶的事,父親卻沒說過,想來他也不太知道,這回聽爺爺親口說着往事,倒是很有意思。

  “哎呀,生命是多麼可貴,而又是多麼脆弱的呀!”爺爺望着整齊潔白的墓碑感嘆地說着,他頭上花白的頭髮隨風輕輕地晃動着,象一堆失去生機的枯草。

  “早晚有那麼一天,我也會被燒成灰裝進盒子,埋在這種地方的,我說小子,到時候你可得買瓶酒來看我呀!”

  “爺爺!”于江眼圈兒立刻紅了,淚珠兒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孩兒,在他眼眶週圍不停轉悠。于江抬起手用袖子擦着,說起話來有些哽咽。

  “你這個傢伙!眼窩子可真淺哪!怎麼像個小丫頭似的?”爺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其實心里熱乎乎的很是高興。他把酒瓶子遞給于江:“來,喝一口!”

  于江看着酒瓶搖了搖頭。

  “怎麼回事?難道你爸爸沒教過你喝酒嗎?那個笨蛋,他是怎麼教育你的?從古到今,哪一個英雄豪傑是不會喝酒的?來,接住它,一揚脖子吞上一口,對,拿好,喝呀,你還在等什麼?”

  于江看着被他塞在手裡的酒瓶,說道:“爺爺,我才十二歲,不能喝酒啊。”

  “誰訂的規矩十二歲不能喝酒?等等,我說,你不是十三歲了嗎?”

  “那是虛歲。”

  “是嗎?不管怎麼說,老于家的孩子過了十歲就是大人了,我十歲那年揣着把斧子,冒着雪進山去呆了三天兩夜,找那隻咬死我心愛的大黃的那匹狼報仇,要是沒有帶那瓶高粱王,我早凍死在山里了。”

  “爺爺,你還做過那樣的事呢!後來怎麼樣了?找到狼了嗎?”

  “啊,哈哈哈。”于江的爺爺笑了幾聲,牙齒閃着健康的銀光兒,“沒找着,不單沒找着,我還倒被山上的一群土匪給抓去了,後來我爸爸把新釀出來的十蔞好高粱送上山去,才把我給換回來。”

  “是嗎?對了,我聽爸爸說過,太爺爺開了個燒鍋,釀的酒可有名呢!”

  “那當然。”于江的爺爺咧開大嘴笑道:“你要記住,你太爺爺,也是個了不起的,真正的男人!”

  兩個人邊說邊走,台階間的落差並不高,所以走起來也不算費力。到了半山腰的時候,于江領着爺爺拐向右邊,在墓碑的隊伍中穿行,有的墓碑石料很細,上面還有照片,刻的字跡深而清晰,有的則差一些。還有的墓碑前放着花,看上去還很新鮮,可能是有人剛祭拜過不久。

  在一個墓碑前,于江的腳步停了下來。

  “這就是他的墓嗎?這個笨蛋!”于江的爺爺看着碑上的黑白照片,兒子的笑容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此刻看起來,與其說他是自己的兒子,莫不如說更像是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我說,這就是你爸爸的墓嗎?”

  “是的。”于江把花擺好,回答道。

  “這個蠢貨!”于江的爺爺此刻更希望這是兒子為了使父子關係合好而演出的一個把戲,然而事實卻總是冷酷無情的。自從心愛的老伴死後,他就對旅行更加熱情,因為那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家是那樣冷清。直到最近他回到家里想看一看的時候,才發現信箱里那兩封電報和一封信,第一封電報是一年多以前打來的,通知兒子重病,第二封電報則是兒子的死訊。那封信上的日期則在那封電報之後,上面說于江的母親帶着于江已經改嫁到了一個開小酒館的男人家里。

  兒子去世的時候,他推算着時間想,自己應該是剛從緬甸回來,在云南邊境的傣族朋友家里喝酒。

  在自己享受着天涯孤旅中的美酒和風光的時候,自己的兒子卻悄然地離開了人世……

  他回頭問于江:“骨灰盒安在哪里?”

  于江指着碑後面說道:“在那下面。”

  “是嗎。”于江的爺爺向後轉去,俯身要扳那塊石碑,于江問道:“爺爺,你在幹什麼?”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要打開看看那裡面的骨灰到底是不是那混蛋的!”

  “等等!”于江急忙說:“即使打開了你又怎麼能辨認得出來呢?”于江的爺爺愣了一愣,半晌,他仰起身子,望着山下蕭蕭然的枯樹林,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緩緩地,象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我說,你爸爸他……是真的死了吧……”

  “啊?”于江有些不知所以地看着爺爺。

  “……沒什麼,既然是這樣,就算了吧。”于江的爺爺頓了一頓,又緩緩地轉了回來,看着碑上兒子的照片,他皺了皺眉,顯得有些漠然,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這個蠢貨!”

  他咒罵着打了墓碑一拳,同時也感受到一股刺痛傳來。“滾他的!咱們走!”

  他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向回走去,腦中兒子的音容晃動搖曳,仿彿印在一片漣漪上的清影,亦幻亦真。他大踏步地向下走着,心里泛起的,是與妻子離他而去時,不一樣的悲傷。

  大約走了二十幾步,忽然發覺于江並沒有跟上來,他回頭望去,看見于江面對爸爸的墓碑,兩手軟軟地垂着,仍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瘦小的身影立在那些潔白的墓碑中間,顯得孤零零的,風把他的頭髮吹得散亂不堪,灰色的天空下,于江的臉因為逆光而陷在黯淡的陰影里,遠遠的看不清楚,給人一種沉靜和不可捉摸的淒然之感。

  爺爺本已忍住的淚一下子涌了上來,他揮舞着大拳頭吼着,聲音因夾了些嗚咽而變得斷斷續續,有些含糊:“快走,你這小子!別那麼……婆婆媽媽的……要……像個男人……”

  三十分鐘後,于江和爺爺已經坐在酒店里了,他們的座位離窗子很近,于江的爺爺要了幾樣菜,一瓶張正九,和于江一邊吃着,一邊望着外面雨中的行人。

  “怎麼樣?我說過要下雨,就一定會下雨,知道嗎?一個旅行家的預言是不會錯的,別看是件小事,可也不那麼簡單。”于江的爺爺夾了塊蛇肉放在嘴里,大嚼起來,隨即又喝了口酒。“北邊下雨的日子,不會太多啦!來,你也喝一口!”

  于江不敢違拗,把旁邊的酒杯拿起來,準備倒酒,爺爺大笑着把酒瓶遞給他:“男人喝酒是不用杯子的!拿着!”

  于江小心地喝了一口,只覺這酒比在墓地時喝的那酒要辣上十倍,眼淚立時淌了下來,咳嗽不止。

  “啊,這酒太烈了,不大適合你。”爺爺招呼服務生:“拿瓶兒董酒來!”

  董酒很快拿來了,于江試着喝了一口,覺得還不賴,爺爺笑着說道:“這董酒既有大曲酒的濃郁芳香,又有小曲酒的柔綿、醇和的特點,你喝起來正合適,我喝起來,就覺得沒什麼味道了。”

  “怎麼酒居然還有這麼多說道?不都是差不多嗎?只是味道上有點區別,有的辣些,有的甜些。”

  “那你就錯啦!”爺爺一笑:“酒的種類多得很,可以按生產的方法分,也可按酒精含量分,若按香型來分,就有清香型、濃香型、醬香型、米香型、豉香型、芝麻香型、特香型等等等等,拿茅臺來說,它就屬於醬香型,它的特點是醬香突出,經久不散,而山西杏花村的汾酒是清香型,香氣清雅,芬芳宜人。佛山的豉味玉冰燒則是豉香型,豉香純正,余味甘爽,而這董酒呢,它屬於董香型,又叫藥香型,你試着聞聞,這酒是不是有一股藥香?等等,不要對着瓶口聞,把它倒到杯里!先呼出一口氣,然後對着酒再吸氣。”

  于江依言聞去,果然這酒中有一股淡雅的藥香。

  “你再嘗一嘗,先不要大口喝,先喝一點,用舌頭攪一攪,讓酒沾滿口腔,然後嚥下去,現在不要說話,品一品,對……現在嘴里感覺出有什麼味道沒有?”

  “稍微有點酸,還有點甜,真不賴。”于江覺得,現在自己已經喜歡上酒的味道了,特別是酒入肚之後,那種溫熱的感覺使他暈暈乎乎地覺得自己成了個真正的男人,臉蛋兒也漸漸紅了起來。

  “這就對了!”爺爺笑了起來:“這叫做‘回甜’,也是董酒的特點之一,當初我教你爸爸品酒的時候,他那舌頭,像是木頭做的,什麼也品不出來,看來你比他強得多,是個可造之材!哈哈哈哈……”他抄起那瓶張正九,一揚脖兒灌了一口,看起來十分高興。

  “爸爸?……”于江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茫然。

  “哦……”

  兩人一時間都默然無語,側過頭去,望向窗外。

  窗外的雨速變慢了,卻更綿,更稠,天地間的色彩似都消失了似的,只看得見清亮的雨線和水墨般的街景。

  “算了,別想他了。”爺爺扭過頭來,看了看表:“我先帶你回山東一趟,那是你奶奶的老家,她就葬在那裡。你給她磕個頭,燒幾張紙,然後咱們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我本來從緬甸回來後,準備下一趟去西藏的,我很喜歡那地方,有幾個老朋友,也很久沒有見面啦,真想他們哪,咱們就去西藏怎麼樣?”

  “我不想走。”

  “嗯?”

  “我不想走。”于江重複着說這句話。

  “傻小子,你繼父可不會這麼想,你這個笨蛋!他想要的只是你媽,他從未喜歡過你,也不可能喜歡上你,這從他一聽說我要接走你便喜笑顏開的神色中就可看得出來。”

  他伸出手去用力拍了一下于江的腦袋:“這地方沒什麼值得你留戀的,知道嗎?而且,男人要是留戀上什麼,就一定會變得懦弱,你不想變成懦夫吧?”

  “非得走不行嗎?”

  “……當然,你被拋棄了,對,被你媽和這個城市拋棄了。”

  于江爺爺向後仰着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對她來說,你就是一個纍贅……”他沉吟了一下,覺得剛才這句話對於江來說過於殘酷了些,便換了種口氣說道:“這個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可做的選擇並不太多,沒有了你的她會生活得更幸福一些,你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你離開,那麼她現在的男人對她一定會比以前更好些的。”

  “是嗎。”雖然是個問句,但我們的于江是用陳述句的語氣說出來的,他第一次有了很沉重的感覺,無論如何,成為別人肩上的包袱的感覺是絕對不會使人產生出快樂的心情的,他隱約感覺到,自己這個包袱從媽媽的肩上卸下來之後,又將背在爺爺的背上。

  “沒什麼可難過的,你奶奶當初離開了我,自己一個人上了天,現在過得一定很幸福,而我,經常地回憶起她,也感到很幸福,還有我那個不孝子,雖然長大了就背叛我,小時候跟我還是挺親的,這就是人生,每個人都得面對它,一切都是無所謂悲,無所謂喜的。……好了,說這些個沒用的東西幹什麼?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人無論什麼時候,都得往前看,一味的回憶和感傷是沒有用的,人生應該是積極的、向上的,是應該用樂觀的態度去面對的──你這個笨蛋!喝酒又不是品酒,別那麼一小口一小口的,把它一口氣喝下去!”

  于江喝光了杯里的酒,身子劇烈地晃動起來,胸脯一起一伏的,張開嘴往外呼着酒氣,感覺天旋地轉。

  “很好,咱們還有時間,吃完飯後,你想不想和你的小朋友們告個別?”

  于江使勁一墩酒杯,搖頭晃腦,含糊不清地說道:“……去!少來那些……用不着的!走,就大大落落地走!像……像個……男人!”說完一頭撞在了桌子上,又軟軟地滑到了桌子底下。

  當于江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感覺憋得難受,想起身去撒尿,卻差點碰到了腦袋。這裡是臥鋪的下層,燈光昏暗,耳邊是火車車輪壓過鐵軌接縫的‘嗒’聲,時刻不停。從窗帘掀起的一角可以看到外面黑乎乎的一片,什麼東西在不停地向後掠去。于江的爺爺在另一邊的下鋪上躺着,打着呼嚕。

  “哦……”于江揉着眼睛,並未發覺自己身處何境,他只覺自己腦袋發漲發沉,想尿尿,於是便坐起來,打開門向外走去。

  于江晃晃蕩蕩地向前走着,只感覺自己處在一個奇妙的地方,燈光是桔黃色的一大片,既不耀眼也不昏暗,給人溫暖的感覺,仿彿那種西式小木屋中壁爐里發出的火光。腳下走的這條路很窄,而且好像還在不斷晃動,前面有人走個對頭,還要側着身子才能通過,又吃力又難受,更要命的是自己的腦袋像一團糨糊一樣混沌,而且還有些疼,以至於他不得不扶着‘牆’前進。

  他還沒找到廁所,火車的速度卻漸漸緩了下來,並且發出了長鳴,于江不知道那是進站的標誌,被嚇了一跳,隨之感覺腳下有些不穩,身子像被什麼推着似的,他急忙抓住了身邊的一個扶手,好在過了一會兒,被推的感覺消失了,不少人提着東西涌過來,擠着于江。“小孩兒,你抓着扶手站在那兒幹什麼?要下就快下!”

  “啊?”于江迷惑地找着跟自己說話的人,可是人很多,跟本份不清誰是誰,人流一擁,他被擠下了車,站台上燈光刺眼,于江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他吸了一口氣,感覺冷得嚇人,頓時清醒了許多。

  “快走。”“躲開!”在呵斥和責備聲中,他茫然地隨着人們向前走去。

  二

  車站大廳晝夜不休,巨大的吊燈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人們在桔紅色的塑料椅子上橫躺豎臥,懷里夾着大包兒小裹兒的,即便是睡着了,也摟得賊拉的緊,生怕叫人拽了去,還有的人睡在冰涼的地上,連個鋪的東西都沒有,睡得倒挺香,好像那是他們家的熱炕頭兒。

  “傻子睡涼地,全憑有火氣。”于江想起這句民諺,不由得笑了起來,心里想:“傻子要是有錢,才不會去睡涼地呢!”

  他在這些‘倒兒爺’的腿縫間穿行,尋摸着找廁所,這時幾個穿得筆挺鐵路制服的工作人員正把一個乞丐連拖帶拽地往門外趕,那個乞丐連拜帶作揖地乞求讓他留下,理由是車站外面實在太冷,而且他的衣裳又是那麼單薄,後來見沒有用,他便翻了臉,高聲喊什麼車站是公共場所,無論高低貴賤都可以來,你們沒權利把我趕出去之類的傻話。

  車站的人一邊推搡,一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告訴他,雖然車站是個公共場所,但是乞丐總有偷竊的嫌疑,待在車站裡面會讓其他旅客沒有安全感,況且你們穿得實在不怎麼體面,車站這地方又常來外賓,如果叫人家看到你們這樣的人,就影響了車站的窗口形像,也給咱們市的精神文明建設事業抹了黑,更給咱們中國人民丟了臉,所以你應該從愛國愛家這一點出發,自覺自願地出去,躲在沒人的地方,少擱這兒充當社會不穩定因素。

  這個乞丐就這樣被轟了出去。另一邊有兩個穿西裝的傢伙,一個梳着背頭,一個留着小黑鬍子,他們悠然自得地用小刀片割着熟睡中人們的皮包,偶爾也向那邊望上一眼,露出輕蔑的、得意的微笑。

  我們的主人公找到了站內廁所,可是他卻進不去,因為他付不出廁所看門人要的一元錢。

  “我只有五毛。”于江翻出兜里僅有的五毛錢望着看門人。

  “不行。”對方冷若冷霜地說。這個看門人大約四五十歲的年紀,臉上皺紋堆壘,此刻正用睥睨而又冷漠的眼神掃着于江身上穿的破校服,搭眼一瞧就知道是個典型的、斤斤計較的小市儈。

  “求您了,我憋得夠嗆。”于江摀着肚子,作出痛苦的表情。

  “不行就是不行。”

  “那麼,五毛錢尿一半行嗎?”于江用商量的語氣問。

  “嗯……”看門人沉吟着,“好吧。”他尋思着掙五毛是五毛,便接過於江的五毛錢,跟着于江一起向里走。

  “你也要尿尿嗎?”

  “不,我要看着你。”看門人狡詐地一笑:“如果你全尿出來,那麼就得再付上五毛錢。”

  于江走到小便池前,解開褲子開始尿尿,看門人在旁邊盯着他。

  “你看着我,我就尿不出來。”

  “得了吧,別想耍花招兒,你不是憋得厲害嗎?”

  “為了五毛錢你就監視我,你也太小氣了。”

  看門人冷冷一哂:“小孩子知道什麼?不幹活兒一分錢也沒人給你,你要是老伴兒下崗,兒子失業,自己混到五十多歲還沒正經工作,好不容易找個地方看廁所,也一樣會為了五毛錢斤斤計較,到時候就不會說那是小氣了……住手……不,住尿!你已經撒了這麼多了……快停下!”

  于江沒有停止小便,他轉過身問:“你說什麼?什麼叫住尿啊?”他這一轉身,尿也向看門人撒了過來,看門人連忙跳腳躲開,氣得大叫道:“快轉回去!”

  “哦。”于江轉過身子繼續撒着,很快撒完了,他系好褲帶向外走,看門人急忙攔住他:“小子!你到底想怎麼着?”

  “我想出去啊,尿完尿還在廁所里呆着幹什麼?”

  “你違反約定,擅自把全部的尿都尿出來了!別忘了你只交了五毛錢,咱們不是說好尿一半的嗎?”

  “哦,”于江點點頭:“不錯,但我要尿的是後面那一半。”

  看門人氣得差點沒昏倒在尿池中,于江一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忙說:“你不要着急,前面尿的那一半就算我免費送你,不必找錢給我了,再見!”說完‘哧溜’一下從看門人腋下竄了出去,動作敏捷得像個小耗子。

  看門人大喊大叫着跑出來,追着于江打:“小混蛋!你給我站住……”

  于江邊逃邊喊:“看廁所的打人啦!誰有尿趕快去撒呀,現在沒人看廁所啊……”

  睡得迷里八登的人們被弄醒了,這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不少人都是為了省一塊錢,有尿也憋着準備到外面哪個牆角兒或垃圾箱後面撒去,這會兒見看門人不在,便一股腦兒地都向廁所涌去,看門人再也顧不得于江啦,急忙往回跑,喊着:“交錢……快交錢……不交錢的不許進去,不交錢的不許出來!交了錢的等會兒進去,沒交錢的趕快出來……”

  人們沒一個聽他的喊叫,都鉚足了勁兒往廁所里擠,擠不進去的人連拉帶扯,連推帶搡,雞貓子喊叫,吵吵鬧鬧,頓時整個車站大廳里一片大亂。

  于江躲在一邊,看着擠在廁所邊爭先恐後、亂七八糟的人們,和急得什麼似的看門人,幸災樂禍地暗笑:“上廁所還收費,缺德!活該!”

  突然一隻大手從後面伸出來,勒住了于江的脖子,另一隻手捂住了于江的嘴,一個陰冷的聲音說道:“別出聲!不然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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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翠綠的樹枝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和煦的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照進教室里,偶爾還聽得到窗下一兩聲蛐蛐兒的輕叫,象清晨送牛奶阿姨的笛聲。
  • 已經到了上午第三節課的時候,陽光把一切都照得發白刺眼,一圈兒刷着‘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大紅字的圍牆里邊,兩溜半新不舊的紅磚瓦房正無精打采地蹲在綠蔭之下。瓦房前有幾處花壇,花壇鐵欄杆的油漆脫落了大半,而且花壇裡面根本沒長着花兒,連根草也沒有,通常只有教委領導們來視察時,那些花呀、草呀的才會在一夜之間奇跡般地冒出來。
  • 一天一天的課好像是架在宇宙空間中無限向前延伸的鐵軌,永遠沒有到站的時候。于江面無表情地走進教室,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等着老師的到來。
  • “真是的,活在這個時代真是不幸。”說話的傢伙叫呂丹陽,按一個普通男孩子的標準來看,他的頭髮多少顯得有點兒長,而且隨着風的吹動,他的發絲飄起來,頭皮屑像雪花兒一樣飛散在空中,就像彗星尾巴後那些白色的散碎銀光。
  • 平常的好日子總是很容易度過的,看無聊的電影也總比考試要好得多,對於有的學生來說,期末考試就像舊社會的窮佃戶在年底時向地主家交租子一樣。還好我們的主人公于江從沒在乎過這種事,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麼愁眉苦臉也改變不了自己倒數第一的命運,與其那樣,還不如輕輕鬆松地面對它。
  • 難熬的期末考試過後,終於迎來了暑假,可是我們的小學生們依然不得安寧,還要被安排來護校。
  • “護校護過了,作業寫完了,真正輕鬆的時刻終於到來嘍!”于江合上作業本,高興地跑出去找石小明,準備大玩一場。
  • 金美笑想趁着放暑假的機會,跟我們的主人公于江聯絡聯絡感情,便拉着于江四處逛商店,游大街,這不,現在他們正在‘帝豪商場’里挑衣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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