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那個年代

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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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15日訊】 一九六九年
1

太陽黃黃,礦山的公路上行人稀少。葉少榮蹲在路邊的高坎子上,被深秋的太陽晒得懶洋洋的。他覺得這是個無聊的日子,大腦空空,什么作為和主意都被太陽晒跑了。他抬頭看看天,天藍得一塌糊涂連云都沒有一絲。這与他燥動、總有些事儿要做的性格不吻合。他無聊而又無奈地躺到草地上,用胳膊橫在臉上擋住天上的陽光。這是一九六九年的一段時光。

一閉上眼,嗒、嗒的打火机聲就出現在他腦子里。那聲音里有脆脆的鋼音,每一次撥動,火苗就燃起紅紅的火光。他几天來心里一直在想著那打火机,他知道礦區商店里有那東西,八毛錢一個。可他身上半分錢沒有。他渴望自己也擁有那么個能嗒、嗒打出火來的小東西。那嗒、嗒的脆脆的鋼音,紅紅的火光在他心里膨脹幻化成了一些另外的東西,是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那天增明撥動火机跟另一個有小胡子的大人比誰的火机更厲害。增明打了三十次,著火二十八次。那小胡子打了十次只著火三次。增明用打火机贏了兩支煙。從那一刻起,葉少榮突然對打火机有了強烈的擁有欲望。除了這個欲望,他心里對增明也充滿了羡慕和嫉妒。增明可以當著他父親的面抽煙,并有一個亮閃閃的打火机。增明身上隨時裝著錢,少則二角多則一元。增明十六歲,比葉少榮大兩歲。可他從不跟同齡人玩,總是跟大人玩。說話做事總顯得文縐縐,一點不象個孩子。他的行為舉止是傲慢、高深,讓人捉摸不透的。這一點讓葉少榮和他們一層人們非常不滿。葉少榮也想跟他做朋友,這個想法跟渴望擁有一個打火机的欲望一樣,一直盤旋在葉少榮的心里。

葉少榮正胡思亂想著,腿上被人輕輕踢了一下。他抬起頭望去,是醫院守停尸房的老黃頭。

老黃頭背著手不咸不淡地說:我以為你死在這了,來收尸吶。

葉少榮不滿地說:你才是該死啦。

老黃頭蹲下,從耳朵上取下一支夾得皺巴巴的煙點上說:我連名字都跟你取好了,叫黃連福。怎么樣?到我那去,做我儿子。我跟革委會潘主任、還有軍代表都說過。他們都同意了。

葉少榮撐起身站起來拍拍屁股說:才不耐煩!

老黃頭拉著他的手一扯就把他拽到草地上坐著:小狗日的,你他媽不要。你坐著听老子把話講完。

葉少榮無論怎樣野,但一望著老黃頭那昏濁泛黃的眼睛,心里還是有几分畏懼。那昏濁的目光后有一种鎮懾力和一些令他看不懂的內容。他只好气哼哼瞪著老黃頭,听他講。老黃頭把煙頭放到嘴前吹了吹說:你小子別把牛卵子瞪那么大。告訴你,不是我想做你爹。是你爹臨死前交待,要我替他照管你。不然老子才懶逑得理你。你看看,你臟得跟叫花子一樣,你以為你在食堂可以吃一輩子?告訴你,你得有人管才行。你還是個娃娃──葉少榮知道父親死之前,送飯的是老黃頭。也知道父母親自殺后是老黃頭裝的棺。可他無法相信老黃頭說的父親臨死前對他的交待。葉少榮就說:不去!就不去!叫花子就叫花子!

老黃頭還要說什么,葉少榮抽個空一下躥起身跳下坎子撒腿就往山下跑,跑出老遠才站住回頭瞧。老黃頭身子佝摟地站在坎子上,正默默地望著他。葉少榮就高興地吹著口哨順公路往山下走去。

葉少榮在心里一直對老黃頭有敵意,父親挨批斗的時候他也站到台上去揭發過父親。還有就是他無法相信父親在臨死前會把自己交待給這個老眼昏花、極其丑陋的,停尸房專門裝襝死人的老家伙。父親活著時是礦長,母親是行政科的工人。無論葉少榮怎樣去思考從他的邏輯思維上都無法將父母与老黃頭等同在一個水平線上。他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就一直是這個礦上的礦長。后來是怎樣成為土匪頭子、反革命分子,并被斗得自殺,他怎樣都理不出個頭緒,這事讓他既沉痛又懵懂,他總想搞明白事實的真象,可他又總是弄不明白。想在自己內心把這一切搞清楚,這并不是他這個年齡的人能辦到的。時光在他的昏昏耗耗中渡過,痛苦和一些仇恨只在他心中,他几乎仇恨整個礦上的人,一切批斗過他父母的人。這如一顆極易點燃的導火索,點燃這仇恨的導火索只是個時間問題。可在表面上他不輕易表露自己心中的仇恨。他在尋找机會、或者等待一只能嗒一聲就能點火的打火机。他腦子里滿是脆脆的打火机鋼音,那鋼音是打火机聲音,又不是打火机本身,是什么他不能确切地把它捕捉到心里,但朦朧中他感到了那聲音的存在、并強烈地喚起他的渴求和欲望。

葉少榮在礦革委大樓前的球場上遇到了李正祥,他兩眼通紅,一言不發的望著向他走去的葉少榮。葉少榮走上前問:你爹又揍你了?

李正祥點點頭,淚就掉了下來。

葉少榮同情的說:真糟糕。

張水祥撈起手袖哭泣著說:看看,把我打成這樣。老狗日的,總有一天老子要宰了他。

葉少榮看著他兩胳膊上被抽得青、紫血糊的傷痕說:反動!你爹那老狗日的跟黃世仁一樣。可惡!

李正祥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淚說:我想跑。你敢不敢?我們一起去流浪。反正你沒爹娘。

葉少榮被這突如其來的說法怔住,他睜大眼不解地望著李正祥。

李正祥自顧說:我們先到市里、再上省里,最后到北京。

葉少榮惊訝地問:到北京呀?那要走到那年?到北京又干啥?

李正祥楞了一下又含糊其詞地說:那就告狀。告我爹殘酷鎮壓革命的新生力量。  葉少榮說:革命的新生力量?你嗎?狗屁!誰信?連我都不逑信。

李正祥在喉嚨里嘰哩咕碌了一會問:那你說咋個整?

葉少榮想了想就說:把你爹的錢偷出來。讓他找不著。

李正祥想了想說:誰知道他放在那,根本找不到。

葉少榮一轉臉就發現李正祥他爹拿著棍子气勢洶洶地正向球場走來。他就小聲對李正祥說:你爹來了。

李正祥嚇得一哆嗦,回過頭望著走過來的父親。顯然他想跑,兩只腿挪了一下,但來不及了。他爹的棍子已迎頭抽了下來,他舉起胳膊擋住了棍子,這傷口上又摞上了新創痛,疼得他哇哇直叫,如綠頭蒼蠅般直抱著胳膊團團轉。他爹揪住他的后領又抽他的屁股,邊抽邊問:你還跑不跑?看我不打死你。

李正祥被抽得如兔子般一蹦一跳地叫,他嘶聲啞嗓地反抗道:跑!就要跑!打不死就要跑!

他爹提著他象提只狗一樣,把他提起來邊抽邊往家走去。葉少榮看著這一切什么感覺都沒有了。但他心里卻佩服大他一歲的李正祥。他的反抗精神多少讓他有些感動。他喜歡有這种精神的朋友。他討厭軟弱的伙伴。這几乎成了他選擇朋友的一個標准。

下午,葉少榮抬著飯盒到礦机關食堂打飯。自父親、母親六八年冬雙雙自殺后,他都在這食堂吃飯。他是這個食堂唯一一個打飯菜不開飯菜票的特殊人物。只要他飯盒遞進去,不出聲。炊事員們也知道是他,飯菜順順當當就打進了他飯盒。

深秋的下午,太陽一落山礦山就陷進一片寒風中。葉少榮抬著飯直往家跑。才到樓口就撞上了一個高大的人,最先看見的是一支插在木盒子里的二十響,槍把上系著紅綢子,抬起頭才知道撞到了保衛科長劉大麻子。

劉大麻子被撞得直嚷嚷:小狗日的瞎撞個逑!沒長眼?

葉少榮抬著飯盒楞在了那儿。

劉大麻子就說:小子,我來通知你,軍管會和革委會決定讓你在兩天內搬出這机關宿舍。兩天后机關食堂也不准再打飯給你了。你吃國家、住國家,這樣群眾影響非常不好。要知道我們是干革命,不是養反革命家屬的慈善机构。明天,老黃頭會來幫你搬東西,你就到他那去。他自愿收養你。

葉少榮著頭說:不去。

劉大麻冷笑一下,臉上的麻子扯著嘴動。他陰陰地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就等老子來請你吧。

葉少榮扭身上了樓。劉大麻子冷笑著哼了一聲走出了樓道口。

葉少榮剛吃完飯,李正祥就賊頭賊腦走了進來。接著又關了門。他從怀里掏出掖著的酒對他說:看看,我把我爹的酒偷出來了,還有一包煙。

葉少榮不解地問:要這些有什么用。我們又不是大人。

李正祥就說:管他的,大人能吃我們還不是能,不會就學吧,來我們邊抽煙,邊喝酒。

葉少榮接過煙叼著覺得很神气,對李正祥說:點火呀。

李正祥哎呀地叫了一聲:我搞忘偷火柴了!

葉少榮遺憾地從嘴上取下煙說:真掃興。哎,算了。告訴你保衛科劉大麻子剛才來找我。叫我在兩天內搬出這,今后你就別想在這找到我了。

李正祥惊訝的問:這是你的家呀,搬哪呀?

葉少榮沮喪地說:搬老黃頭那。他老想讓我做他儿子。

李正祥又問:那你咋個整?

葉少榮:怕是只有去了。

李正祥眼睛一亮:嗨,我有主意了。咱倆一起跑,到北京去,說不定還可以見到毛主席。我們就可以告狀了阿。

葉少榮思襯了一下搖搖頭:不行。

李正祥無限同情地望著葉少榮,抬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遞給他,葉少榮猶豫了一下抬起洒瓶就喝。

喝了一會,李正祥就說:老黃頭家憨丫長得漂亮得很,連我都想要她做媳婦。

葉少榮斜了他一眼:才多大呀?就想媳婦?不要臉。

李正祥神秘地跟葉少榮說:你不知道,跟女人做那种事好玩得很。

葉少榮大惑不解地問:什么好玩得很?

李正祥就湊著他耳朵說了。

葉少榮臉紅到了脖子,一把推開他說:你准是個流氓。

               2

一九六九年入冬就是一場大雪。老黃頭用石頭砌成的院子里堆著厚厚的積雪。連院心里樹椏叉上都是白雪。一大早葉少榮坐在火塘前百般無聊地翻著一本普希金的詩。那里搬家時從破木箱里翻出來的一堆書中的一本。那一堆書里就只有這本書上有几幅插圖,他只好權當它是本小人書了。他到老黃頭家有兩個多月。對老黃頭和他的女儿憨丫都多了許多了解。

老黃頭住的不是礦上的房子。他的石房,石頂、石院子的房子建在出礦山的公路邊。在更遠處的路邊只有一幢孤零零的水泥磚房,那儿是礦上的油庫。憨丫就在這個沒有朋友的地方生活了十六年。葉少榮的到來使這個寂寞、孤獨的人變得活躍起來。盡管老黃頭一再吩咐讓葉少榮叫憨丫姐,并讓葉少榮從踏進黃家起就叫黃連福。可那只是他自己的一腔情愿,葉少榮在內心和行動中一直是抱著抵制的態度。憨丫叫他連福他不理睬她,叫他葉少榮他才哼哼表示一下。憨丫臉上永遠挂著笑,并不在意他到底叫葉少榮還是黃連福。她一直對他表示著友好,幫他洗衣服、燒洋芋遞到他手上。

憨丫蓬頭亂發地在火塘里翻烤著洋芋,老黃頭起床有些晚,只听得他在里屋咳嗽,咳了半天卡住的痰吐了,這才悉悉索索走出他那黑暗的里屋。

老黃頭坐到火塘前望望憨丫,又望望抱著書的葉少榮說:連福,你今天滿十五歲了。

憨丫高興地叫道:煮雞蛋!

老黃頭笑笑從腰上取下鑰匙遞給憨丫:是阿,憨丫,去柜子里取兩個雞蛋給你連福弟煮上。

葉少榮不解地問:你咋個知道?

老黃頭點上旱煙叭叭地咂了几口說:是人都有戶口冊,我把你辦到我家戶口冊上了。還讓你長了一歲。按礦上的規定,礦工子女十六歲就可以工作。現在你是黃連福,貧農出生,十六歲。有資格工作了。等開春我跟軍管會和革委會的領導說說,讓你姐弟倆一起工作。我老倌也算苦到頭了。

葉少榮從老黃頭那昏濁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些溫暖和關怀。經老黃頭這么一說,他自也滿怀了希望,一剎那仿佛覺得自己長大了。他有許多事要做,但一定是要長成大人后才行。這個過程對他來講似乎太緩慢、太殘酷了。

老黃頭接著說:這些日子你就呆在家乖乖的,別出去惹事生非。從今天算起你基本算個大人了。我在你這歲數早到礦山背礦石了。把你安頓好,過几年討了媳婦,我的任務就完了。也就對得起你爹媽了。

葉少榮一直不明白老黃頭跟自己父母的關系,他就問:大爹,大家都說我爹是土匪頭子、反革命分子,這些你就不怕?

老黃頭沉思默想了一會道:這些事,你不懂。等你工作后我會告訴你的。大人的事你們小人很難理解。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五一年你爹、你媽是穿著軍服,解放軍衣服,很神气地進礦接管礦山的。當時也叫軍管會。后來鎮壓了資本家、礦霸、礦工翻了身,部隊撤走,你父母就留下了。不是土匪、也不是反革命。這些話只能在家里講,心里記。出去是万万不能講的。

憨丫把煮好的蛋連鍋端到葉少榮面前,傻乎乎地望著他笑。

葉少榮抓起一個遞給憨丫,她不要,直搖頭。他又遞給老黃頭。老黃頭說:算了吧,就兩個蛋推來讓去的干啥,誰的生日誰吃。這是我家的規矩。

憨丫也說:就是,你快吃。吃完蛋,燒洋芋可能就烤好了。

老黃頭站起身推開厚重的門望著一院子刺眼的雪說:我上班去了。連福跟你姐把院里的雪鏟一下。

老黃頭戴上一頂破舊的棉帽,雙手抄進袖管出了門。他縮著脖,佝摟著的身子看上去真是很老了。

葉少榮望著老黃頭出了門,就拿一個雞蛋強行塞到憨丫手上,用命令的口吻對她說:兩個蛋你一個我一個,這是我的規矩。吃!

憨丫猶豫了一會還是吃了蛋,她問他:爹說等你工作几年后要跟你對媳婦。你要討誰?

葉少榮一怔,望著笑笑的憨丫想了一會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說:我又沒想過這個事。誰知道。

憨丫說:我工作了就嫁人。反正姑娘都要嫁人。我姐就是這樣。

葉少榮問:嫁誰呀?

憨丫就學著他說:我又沒想過這個事。誰知道。

倆人就笑成一團。

陽光照著院子里的雪,葉少榮和憨丫眯著眼适應了半天才動手鏟雪。憨丫說:連福我們堆雪人行嗎?

葉少榮鏟著雪說:好阿,不過我更想到外面去滑雪。

憨丫說:好阿,堆完雪人我們一起去。你會滑呀?

葉少榮說:當然。我還會游泳。

憨丫不信:吹牛。說著捏了團雪就打在他身上。

葉少榮捧起一捧雪就往她身上揚去。倆人在院子里就打起雪仗來。打著打著,葉少榮看見一個人從門前走過。覺得有些眼熟。他就叫憨丫停戰。他跑到院子門那瞧了一眼。那人是增明,穿著件礦工棉衣踏著雪正往油庫那邊走。憨丫也伏到他肩上往外瞧,就問:那是誰呀?葉少榮小聲告訴她:一個討厭的家伙,從不跟我們玩的人。憨丫說:看他那個頭都大人了,憑什么還跟你玩。葉少榮回頭推開憨丫說:才十六歲。大什么大,跟你一樣大。

憨丫折回院子鏟著雪說:你要不是我弟弟,我也不跟你玩。小毛頭。

葉少榮走到她面一站說:比比,看誰高?別在我面前充大。我才不做你弟弟。

憨丫睜大眼瞪著他問:不做我弟弟?那你來我家干啥?你想做啥?

葉少榮說:又不是我想來,是你爹硬要我來,來了我就得當哥。我當你哥。

憨丫臉一紅說:你懂哪樣叫當哥?

葉少榮說:比你高,比你有力,比你塊頭大就是哥!

憨丫說:才不是。能當我哥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要嫁的那個。

葉少榮一下臉紅到了脖子尷尬地哦了一聲說:那就不當了。

憨丫低著頭半晌才小聲說:我又沒說不可以當──葉少榮害羞地一扭頭,抓著頭皮就溜到院子門坎上向外眺望。他看見增明在油庫下面的水溝里彎著腰在做什么事,他正想仔細看個清楚,就見增明面前哺地一下竄起一團火,增明一下跳起來,站到一邊望著,那團火呼啦啦順著水溝就往油庫上方,象火龍一樣沖了上去。增明撥腿就往回跑。葉少榮叫了聲:增明狗日的惹禍了。憨丫也沖出來瞧。增明跑到他們面前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沖了過去。油庫那里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里面沖出一個人高叫救火了一面對天放著槍。憨丫一把將葉少榮拉回來,把門關上說:快躲著。那人在放槍。葉少榮不解的說:又不是我們放的火。怕那樣?憨丫拉著他往屋里扯,神色惊懼地說:我媽就是在門那里被打派仗的人用槍打死的。我現在听見槍響就害怕。葉少榮就不說什么,乖乖地坐到了火塘邊,看著滿目惊恐的憨丫。自己卻豎起耳朵听外面的動靜。

火是被炸藥包炸熄的。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全礦都在追查放火的人。并把這起縱火案定性為階級敵人的反革命破坏事件。保衛科劉大麻子來調查,葉少榮沒有供出增明。他覺得增明和劉大麻子之間:劉大麻子是他的敵人,父親被關押、挨吊打都有他一份。他牢記著毛主席的教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憨丫也一問三不知。她當然是站在葉少榮一邊。

事過很久之后,葉少榮在礦革委大樓前的球場上遇見了增明。增明見到葉少榮臉色刷地一下白了,一雙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著他,整個身子都僵住了。葉少榮也楞了一下不知說什么,就呆呆地盯著增明看,他看見他左下巴上有老趼就用手摸了一下問:你這儿受過傷?增明怯怯地望著他說:不,練琴練出來的。葉少榮不懂這個,就換了話題說:你的打火机真好。打三十次,著火二十八次。增明身子顫了一下從褲包里掏出打火机說: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從溝里替火机上點气油。平常油庫老漏油,都淌到那溝里,誰知那天我會打了一下火机──葉少榮接過火机嗒、嗒的打几下又還他說:劉大麻子來問我和憨丫,我們都沒說出你。今后也不會說的。增明蒼白的臉緩過一些顏色,他小聲問:我們能成朋友?葉少榮點點頭:是阿。增明有些感激地一手抓住他,一手將打火机按到他手心說:這給你了。我今后再也不想玩火机了。葉少榮想說不,但手心里的火机被增明連手一下緊緊捏住,那是一种不容推辭的感覺,他就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一九七一年

               

3

葉少榮蹲在礦醫院大樓的牆根,讓春天的陽光把他晒得懶洋洋的。這是一九七一年的春未夏初之際。他的嘴唇上已長出軟茸茸的胡須,而且象模象樣地抽起煙來,仿佛抽煙只是為了證實自己已經是個男子漢。他撥弄著打火机,眯著眼瞧著那火机一下又下被打著火。那嗒、嗒的齒輪轉動聲就一聲聲穿進他耳膜,這使得他獲得了某种快感。他是去年秋天工作的,被分到醫院和老黃頭共事——裝襝死人。這令他憋气、痛苦,但也無奈。

此時葉少榮這個名字已被黃連福取代了。在工資花名冊上,在醫院里,在好朋友增明、李正祥口中都叫他黃連福。可脫胎不換骨。在礦革委和許多掌握著他命運的地方,許多有丰富階級斗爭經驗的革命同志仍然沒忘記他是土匪頭子、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所以一般工人階級革命工作的一線崗位都分配給了有革命血統的工人子女。增明分在二坑口掘進工區。李正祥分到二坑電耙工區,就連一天書都沒讀過的憨丫——黃連珍也分到了運輸工區開電机車。黃連福是不能到光榮的、能顯示自己無產階級清純的戰斗崗位上去的。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

工作半年來,他沒裝過一次死人。礦山一直沒死人。醫院就安排他打掃二樓內科住院病房。這樣,他每天早上、下午就得去掃兩次地、拖兩次地板。活計還算輕閑。盡管老黃頭一再安慰他、勸說他,但他對跟死人打交道仍然恐懼。他在心里祈禱礦山永不死人。

老黃頭從醫院大門出來,扭頭看了他一眼問:連福,衛生打掃了?蹲這干?,找事做呀。

黃連福斜了老頭一眼用背對著他依舊撥弄著他的打火机。

老黃頭咕魯了一句:這個小狗日的。他徑直往前走了。

黃連福收起打火机,站起來就見李正祥手捂著血淋淋的臉走來,他湊上前問:你咋啦?

李正祥粗聲大气地說:咋啦?跟老狗日的打架了。大清八早老東西就打我媽,我看不過就揍他。沒想到他會用煙鍋斗砸我。

黃連福就說:快,快,進去找醫生,還在流血呀。

外科醫生用酒精跟李正祥清洗臉上的創口,他疼得哇哇亂叫。黃連福勸他忍著點,邊用勁把他按在椅子上。醫生就罵:叫什么叫?狗日的象挨殺一樣,再亂動老子不跟你整了。李正祥就不敢動,把嘴翹得象魚嘴一樣圓直惡喔、喔地叫喚。黃連福也說:真不象個男人。

從醫院出來,李正祥捂著白紗布包著的左臉說:連福,我想搬出來住。可工區上沒房子。能不能搬你那我倆住。

黃連福忙搖頭:不行,這事得老黃頭作主。我不敢答應。
李正祥說:現在反正你都是他儿子,你可以作主阿。再說我倆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黃連福譏笑地說:既然是儿子當家,那你叫你爹滾出來不就得啦。瞧你那疤隊長樣。

李正祥气得一跺腳:老子懶得理你。

黃連福笑眯眯地一直望著他走遠。

下午快下班時,一輛解放牌汽車拉著一個受工傷的井下工來到了醫院,一下車就把傷員抬進了手術室。醫院頓時陷入一种緊張狀態。穿白大褂的醫生跑進跑出地忙著。老黃頭和黃連福坐在外科手術室外走廊的長凳上。黃連福從工作以來還是頭次碰上這么緊張的气氛,自己也緊張得小腿打抖。老黃頭用他那粗糙、變型的手按在黃連福腿上用勁按了按說:我們怕是不能下班了。走吧,該去收拾停尸房了。

黃連福惊恐地說:不,他該不會就──后面的話他自己不敢說了。

老黃頭小聲說:這事我心中有譜,你听我的。你現在干的就是我這一行,早晚得經歷。

黃連福還說不。老黃頭用他粗糙有力的手拉起他的胳膊就從凳子上把他拽了起來。  黃連福站在彌漫著消毒水气味的停尸房門口,雙腿直顫。老黃頭自顧用桶接水,接好几桶水,又從柜子里拿出剪刀、刷子、肥皂,放在水泥台上。他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一切后,掏支煙點上,用他昏濁的眼睛望著黃連福說:孩子。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比如美帝國主義,蔣介石反動派,再說小點,那些把你爹媽逼死的人,哪個不是活人?人死了,跟動物一樣什么都不會做,什么都不會想了,所以你不要怕。我看你這一輩子可能都得干這工作,怕是沒用的。

黃連福還是怕,雙腿還抖。老黃頭上前遞了支煙給他拍著他的肩說:今天不用你動手,你看著我怎么做,學學就會了。其實很簡單。連福呀連福,你還是個孩子。老黃頭搖著頭,嘆了口气坐在凳子上沉悶地抽著煙。

黃連福用打火机顫抖著手把煙點燃。這時兩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醫生推著那死去的工人來了。黃連福恐懼地望著車上躺著的人,肮臟的工作服上滿是血污,蒼白泛青的臉上留著几道紫青的划痕。那兩人將死者搬到水泥台上說:老黃頭,這就交你了阿。老黃頭站起身謙卑、恭順地哈著腰說:放心,放心。

那倆人推著車走了,黃連福的煙在他嘴上抖個不停。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一樣,活的生命對死的人恐懼到了頂點。老黃頭斜了他一眼就拿起剪刀,手腳麻利地把死者身上的工作服全剪開,隨手又將那些肮臟的衣褲布條扔到水泥台下的垃圾筒里。老黃頭說:這位是摔溜井的。你看他全身都是傷痕,摔傷的痕跡。

黃連福因嘴唇也控制不住地顫抖,煙從嘴上掉了下來。停尸房里那气味讓他惡心,他調頭沖出外面蹲在那儿哇哇直吐。

老黃頭從柜里拿了個口罩出來,站在他身后替他拍著背說:等會你戴上口罩,要不喝几口酒會好些的。

黃連福吐夠了,就有气無力地站起來,臉色蒼白,雙眼失神地望著老黃頭說:我怕、我怕。

老黃頭把口罩往他脖子上一套,無言地牽著他的手又走回了停尸房。

黃連福軟綿綿地倚在門邊,木然地看著老黃頭。

老黃頭動作熟練地為死者清洗,他那架勢就象在翻來覆去洗一個巨大的蘿卜一樣。死人洗好了,他就用桶又接水沖洗地下的血水。這一切跟黃連福見到的殺豬時情景相似。而黃連福此時看一切物體都走了樣,跟原本的色彩不一樣了。他回頭望望暮色中的礦山,整個身子都被一种刺骨的冰涼籠罩了。他想哭,但沒哭出聲來。老黃頭默默地做好這一切,扯塊白布蓋上死者說:現在就等他們工區送衣服來了。

回家的路上,老黃頭不斷安慰他、勸導他。而他一整個地木了,大腦里沒半點聲音能進去,仿佛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机械地隨了老黃頭走,雙眼發直,思維停頓。這世界跟他沒了任何關連,他不知道此時自己究竟在哪里。

黃連福生了一場大病,高燒到40度,盡說些胡話,在醫院里住了几天,燒一退就回了家。他怕聞醫院里的那种气味,那种气味好象是一种死亡的气息,是一片籠罩著他的黑暗,他在這黑暗中如死尸一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病中的黃連福人瘦得有气無力,頭發又長又亂。憨丫一下班就忙前忙后圍著他轉。替他做飯、洗臉、倒開水喂藥。這令黃連福很感動。憨丫工作后人就變得丰滿起來,一雙乳房把工作服頂得老高。

憨丫把藥喂了,摸摸他的額頭,就坐在他床邊跟他聊天。:你這病是嚇出來的。虧你還是個男的,膽子會這么小,不如我。

黃連福說:別瞎吹,你到停尸房去瞧瞧,保證你不敢進。

憨丫一扭臉神气地說:哼,我早進去過了,還跟我爹打幫忙吶,不信你去問爹。  黃連福不信。憨丫就說:我媽被槍子打死那會,是我和爹裝的。我姐嚇得邊都不敢沾,只會在旁邊哭。

黃連福就不敢在跟她講這個話題,自己陷進一种沉默中。憨丫問:你又不舒服啦?黃連福搖搖頭。憨丫又問:這兩天你躺在床上,都想了些什么?我上班時你想過我嗎?我上班時可總是想著你的病,巴不得早點下班回來。黃連福什么也說不出,眼圈一下紅紅的。憨丫雙手捧著他的臉熱情地搓了一下說:你這樣子真好瞧。黃連福從被子里伸出雙手,把憨丫的手按在自己臉上,久久地凝視著憨丫,他的心狂烈地跳動著。憨丫目光迷漓地漸漸軟了,人就伏到了他身上。直到听見院子里門響,憨丫才跳起來离開了他。                 

4

夏天傍晚的時候,老黃頭院心的樹稍上被夕陽烙上一層金黃,老頭蹺著二郎腿坐在院心里抽著旱,。渾濁的眸子深浸在某种幽深的情緒中。憨丫在火塘邊做著菜,黃連福倒在自己床上看著書。李正祥提著瓶酒探頭探腦地望望里面才走進來。他大聲對老黃頭說:大爹,我跟你弄了點酒來。

老黃頭眼睛亮了一下滿臉笑容地接了酒說:好好,一起喝。

李正祥朝几個屋東張西望地問:大爹,連福他們呢?

老黃頭說:在,在,都在。

黃連福听到李正祥的聲音就討厭地把書砸到了床上。

憨丫從火塘邊探頭看是李正祥來了,一臉的不愉快。就把鍋和鏟弄得乒乓直響。 老黃頭听聲音不對勁就說:鐵鍋也是會弄爛的,輕點行不?

憨丫說:這鍋臉皮厚弄不爛。吃飯啦!

老黃頭對李正祥嘲解地說:嘿嘿,沒法,憨丫就這德性。

老黃頭為自己和李正祥倒好酒才抬頭往屋里掃了一轉問:連福呢?

憨丫抬著碗,腳步重重地就出了火房說:我去喊。

憨丫走進黃連福屋里對歪倚在被子上,一臉不悅的連福說:他又來了。走,吃飯去。

黃連福悶聲悶气地說了聲:討厭。就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憨丫用拿筷子的手一把摟住連福的脖子悄聲說:吃完飯你先走,老地方等我,我隨后就來。黃連福會意地點點頭。

李正祥遞了碗酒給連福說:來來,就等你了。

黃連福看著李正祥那雙直楞楞的眼睛就不舒服,他說:不想喝。自顧抬了飯低頭悶吃。

老黃頭這才品出了几個年青人不對勁,他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納悶地問:嘿,我說,你几個小狗日的是那股筋扭著啦?

黃連福猛刨几口飯放下碗說:我約好了增明要去找他。你們吃吧。說完抹抹嘴走了。

李正祥尷尬地笑笑對老黃頭說:沒事,那股筋都沒扭著。

憨丫毫無表情地低頭吃著飯。

老黃頭楊起頭板著臉問:憨丫,你几個鬧矛盾啦?是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都一起長大的娃娃,鬧著好玩阿?人家永祥高高興興提了酒來,你姊弟兩個喪臉垮嘴干啥?

李正祥抬起酒碗舉了舉道:大爹,你多心了,我們沒事,來,我們喝。

憨丫放下碗眼睛直直地望著老黃頭說:你喝你的酒,真是酒少話多。我到工區上找我們班的人去了。說完腳步重重地走了出去。老黃頭和李正祥都傻楞楞地望著憨丫的背影──黑暗中,連福和憨丫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誰也不說話。兩人望著遠處的燈光想著心事。連福抽了一陣煙,就掏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打著。憨丫身子倚在他肩頭一只手順著他手臂往下滑去就把火机捏到了自己手上。憨丫幽怨地說:你除了上班,睡覺,就是看你爹留下來的那些破書,成天不跟我講一句話。我真不知你在想些啥?

連福清了下嗓子,低沉地說:什么也沒想。

憨丫抱怨地推了他一把又緊緊靠住他說:我可是一直在想你。李正祥在我這得不到答复,這几天又變了法子的去我爹那討好。哼,想搞糖衣炮彈。你再不表明你的態度,我爹早晚得讓他的糖衣炮彈打倒的。

連福說:這事我想過,咋個好說?我們是姐弟,你爹他會答應嗎?再說,這事要讓單位上知道了,我們是姐弟相好,真不知會怎樣。所以我怕。

憨丫生气的說:你怕是看書看呆了。這事跟任何人沒關系。只要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就行。新中國各管各。

連福沉默了一會說:其實,我還沒到你家前,李正祥就說過他喜歡你的──憨丫說:他喜不喜歡干我屁事,我討厭這种賊眉鼠眼的人。打死我也不會嫁給他。

連福又說:要不你跟增明,這人挺不錯的,我去──憨丫气得一把將他推倒在草地上,一把抱住他就咬了他肩頭上一口。

連福疼得推開她大叫:憨丫你瘋啦!這是干啥!

憨丫坐起來,用胳膊抱住自己的頭埋在膝頭上哭了起來。她哭訴道:人家一心一意喜歡你,你的心被狗吃了。你稀奇,你清白,你出生好、你爹是礦長。呸、早成反革命坏人了,連福撫摸著自己的肩頭,用手肘碰了碰憨丫說:別哭了,你看我肩膀都被你咬出血了。

憨丫當即不哭抬起頭問:哪點,讓我瞧。

連福撈開衣服,憨丫就撥著打火机,一看真是出血了,就心疼地抱著連福,用嘴去吮吸他傷口的血,然后吐掉說:活該。誰叫你不喜歡我。

她說著話,并不放開他,摟得緊緊的。兩張臉緊挨著,借著遠處傳來的淡淡的光線,兩對眸子閃爍著無盡的情感。連福凝視著她,心就開始激烈地跳動,這讓他難受,他感覺自己的心需要一种壓迫和鉗制,渾身也緊繃繃地難受,他如突然爆發的火山一般,猛地一抱就將憨丫緊緊地按進了怀里。兩顆心緊貼在一起,發出彼此都能強烈感受到的跳蕩。他們相擁著,讓時光靜靜地走過,讓自己狂熱的心在時光中漸漸平靜下來,然后手牽著手摸下山坡,順著公路回了家。

回到家,喝得醉熏熏的老黃頭在他那黑暗的小屋里大聲叫嚷:憨丫、連福,你倆個給我滾進來!

憨丫、連福就畏首畏尾地走到他里屋的床前。老黃頭指著憨丫問:李正樣那得罪了你?你做什么臉嘴?你還小?十八歲的大姑娘啦!老黃頭又指著連福說:還有你連福,你又是那股筋扯著了?

憨丫气哼哼的說:我就做臉嘴咋啦?我不喜歡他!你喜歡你去對他笑!

老黃頭气得就要跳下床,被連福用暗勁又把他按回床上。老黃頭气急敗坏地雙手亂舞道:反了!你倆個小狗日的,一唱一合地反對我。告訴你憨丫,喜歡不喜歡不是你說了算!老子喜歡!由不得你!

憨丫也不示弱:我不是我姐,由你打發。告訴你我爹,現在是新中國,各管各,我喜歡誰不喜歡誰你管不著。

老黃頭楞了一下,搖搖頭使勁睜眼想看清憨丫:吆,翅膀長硬了?那樣子要吃人?我管你什么新中國,舊中國,姑娘大了就得嫁。這是千古規矩。

憨丫:管你千古規矩、万古規矩我就不喜歡他。

老黃頭問:你喜歡上誰了?

憨丫委屈、憤憤地說:我喜歡連福!我告訴你,趁早別再替我亂作主!憨丫哭著轉身走了。

老黃頭惊愕地望著一臉尷尬的連福半晌才說出一句:她是你姐,比你大呀。

連福憋了半天,臉紅筋脹,喃喃地說:反正我喜歡。

老黃頭气極敗坏地吼:滾出去,這事傳出去,叫我老臉往那擱?

連福就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間。他躺到床上關了燈,卻睡不著。講到實實在在的歲數,他才十六歲多點。愛情對他來說既遙遠又陌生。然而憨丫卻實實在在地就立在了他生活中,她象親姐姐一樣關心他,處處護著他,這足以令他無數次感動。這事首先在老黃頭這就通不過,今后在社會上又會怎樣呢?這些問題對連福來講复雜得讓他理不清頭緒。他想到了增明,他需要听听好朋友的看法,他總感覺到增明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主意一定,他煩亂的心就安定下來,睡意也就襲上了心頭。

迷糊中他听到老黃頭叫著他的名字,拍著他的門。他一下就惊醒過來,他听著老黃頭有气無力地叫他到他屋里。他惊顫顫地答應著,就開了門去扶著酒气沖天的老黃頭,進了他屋又把他安置到床上躺下。

老黃頭一把抓住連福的手說:我酒醉,但心不醉,連福,告訴我,是不是憨丫逼你?她從小就個性很強。你才十六歲呀。

連福肯定地說:沒有逼。我也喜歡。

老黃頭放了抓住他的手,用他那渾濁的眸子久久凝視著連福。連福紅著臉把目光移到了別處。良久老黃頭才說:連福,那你們就好好過日子吧,再等兩年,你大點就娶憨丫吧。唉──其實我也早該料到了,總想你還小。好吧,我想通了,就這樣吧。你去睡吧,我也該睡了,出去時把我的門關上。

連福答應著退出來,把他的門關上就回自己的屋。連福進門就見一個黑影,嚇得他倒吸口冷气,很快他也看清是憨丫。憨丫說:我爹剛才跟你說的我都听見了。

連福:他同意了。

憨丫拉起他的手,自己就貼到了他身上,在他耳邊說:連福,我要你今晚就要了我。

連福的心恐慌地狂跳,他也听到她那咚咚咚的心音。他因激動身子就哆嗦起來,憨丫牽著他的手,用充滿彈性的、大面積隆起的胸把他一點點抵到床前,憨丫就壓到他身上,把臉貼到他臉上,濕淋淋挂滿了無聲的淚。連福突然用力抱住她,一咕嚕就翻身把憨丫壓在身下,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膨脹得要炸了,一种想進入憨丫身體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5

這是星期天。一大早黃連福就跑到增明住處去敲門。敲了一會增明才問:誰?聲音里充滿警覺。听到是連福才開了門。

連福問:又在拉你那個破提琴阿?

增明說:休息嘛,反正也沒事。我還說等下來找你,我們一起去爬山。

連福說:好阿,我們到山上去吹吹,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講。要不,把你那琴也帶上,在山上放開的拉一回給我听。我最愛听你拉的資產階級曲子。在你這每次都裝了消音卡子,象做賊一樣,啥名堂也听不出來增明眨巴了一下他那明亮的大眼睛爽爽地說:要得。

他們提著琴盒爬了很遠很遠的山,到山頂再回頭,諾大一個礦山就變得遙遠、渺小了。礦山最高的建筑大井架象几顆火柴棍一樣可怜巴巴地栽在山上。兩人汗淋淋地坐在山頂看著這景致。山頂上長滿了銅草花和岩白菜。藍藍的天空中沒一絲白云。

增明打開琴盒站在草地上,神情激動地拉起琴來。連福不知這是啥曲,只知道這是外國的資產階級樂曲。增明細長的手指在琴弦上飛舞,琴弦在陽光下閃灼著點點銀光,那手指在弦上尤如跳躍的芭蕾舞。弓在弦上飛舞,优美的聲音從他指尖流出。在陽光下,增明的臉紅朴朴地好瞧,額頭上,兩鬢間汗水晶瑩地挂著。平時看上去老實、內向、少言的增明,此時如換了個人,瀟洒的身姿和那輕柔的旋律溶入一體,他眉宇間的表情極其丰富,讓連福看傻了眼,張著嘴合不攏一句話也說不出。

增明汗淋淋地拉完一首,動作干脆利落地嘎然一停,左手提琴,右手拿弓,兩手張著對連福說:這是西班牙的吉普賽之歌。感覺如何?

連福回過神來不知所措地喃喃地:好听,只覺得資產階級的音樂是好听。

增明激昂地說:這是藝術,懂嗎?藝術沒國界,也沒有資產階級、無產階級之分。這樣吧,我再拉一首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給你听,是俄國的柴可夫斯基寫的。

增明酣暢淋漓地把兩首曲子奏完,小心翼翼將琴放進盒里。然后點支煙坐到連福身邊說:痛快!今后我還來這長滿銅草花的山頂拉琴。這儿不用擔惊受怕。

連福用敬佩的眼神瞧著增明問:這些都是你師傅教你的?

增明神情間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苦澀,他遞支煙給連福說:你問這些干嘛?听了就听了,出外面不要對別人講就行了。

連福說:我們都做了好几年朋友了,你一講到教你拉琴的師傅咋就變得這樣神秘?到底是誰?在礦上嗎?我還會出賣你?

增明睜大眼睛凝視著連福,思慮了一會說:也倒是。只是實在不好說。所以還是不說為好。你剛才說李正祥怎么?還是先說說你的事吧。

連福望著山下的礦山懮郁地說:他老跑我家,纏著憨丫,很讓人討厭。

增明笑笑:好事嘛。憨丫總是要嫁人的。再說李正祥從小就跟你是朋友,這不更好嗎?

連福說:問題是憨丫并不喜歡他。這事我、我、我也挺為難呀。

增明詫异地問:你為個什么難?那是他們之間的事。

連福低下頭尷尬地說:憨丫不喜歡他,是,是喜歡我──增明陷入沉悶中,皺著眉懮心忡忡地抽著煙。連福就不敢再往下說,他抬起頭心虛地看著增明。一陣陣微風把一山坡紫、黃、紅色的銅草花撫得亂晃。連福在心里最在意增明的觀念,他是在尋求一种心靈的寬慰、言語的支持。他那懮郁的目光盯在增明臉上,蘊涵著許多的企求、盼望。良久,增明才問:你喜歡憨丫嗎?

連福點點頭。增明嘆了口气仰望著藍天說:這也許就叫愛情,愛情,一個讓人心煩、讓人神牽魂挂的東西。現在你夠限難了,全礦的人都知道你們是姐弟,這,該怎么辦呢?是阿,愛不能舍,情不能合,該怎么辦呢?

增明的神色沉浸在一种悲嘆和自問中,連福也覺怪怪的,就沮喪地說:我要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就不來問你了。

增明一雙眼睛如高原的晴空一樣清澈澄淨、明亮空靈、而又懮郁地看著連福說:連福,我實話跟你說吧,我現在也是喜歡上我師傅了,她好象也喜歡我。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才十八歲啊,而她大我整整十歲。

連福惊愕地睜大眼望著臉色彤紅的增明問:在礦上嗎?原來你一直不說你師傅是誰,就因為是女的阿。

增明臉更紅了:不但是女的,不但大我十歲,而且還是下放到礦山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她大學畢業就成了右派,那年才二十歲就進了勞改隊,一呆五年,之后又下放到這繼續接受改造。她來的第二年就認識我了。就在礦上,二坑材料庫守門的那個人就是她。叫趙雅靜。她教我練琴都四年了。

連福惊叫著從草地上跳起來:媽呀,那么老?而且長得一點都不好瞧。你怎么會喜歡上她?每次批斗人,她都去陪斗,站一邊低頭認罪。

增明用手撫著琴盒說:這是她送給我的。歲數大、人不漂亮?這跟愛沒關系,她是博學的,充滿知識的,她懂許多常人不懂的東西。她的身世和現狀很悲慘,可我認定她無罪。最近她又在寫申訴,為自己申辯,寫好后她要寄北京,如果成功了,她就可以平反做個平常人了。

連福感嘆地說:難怪你會文皺皺的,說得出好多深奧的東西來。都是她教的。

增明說:是的。我跟她學琴一直是秘密的,沒人知道。我平常在人前只拉<<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南飛的大雁>>.她說我很有天賦,要是早生十年可考藝術學院的。她待我真好,有一天,我、我到她那里,那夜一直下大雨,一直下,那晚我就留下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不但是我的師傅,也成了我的女人。從那后,每個夜晚,當她孤零零守著半山腰那黑沉沉的材料庫時,她都在呼喚,在心里呼喚我的名字。而我卻不能到那儿去和她常相伴,我只能在山下的職工宿舍里流淚。我不知道,我們這种秘密如地下工作者似的愛情,要什么時候才能自由地來到陽光下。

連福問:那你該怎么辦呢?

增明說:我愛她,深深地愛著她,我感覺我的生命都屬于她,可我們不能公開,也不能到軍管會、革委會去遞交結婚申請呀,我心里比你更痛苦。她曾經講過,人生有几大痛苦,愛求不得、生离病死。

連福喃喃地重复著那個在他心里還很陌生的愛字,用心去品味著愛字的涵義。

增明說:如果你跟憨丫都愿意,你們可以去愛阿,你們不是親姐妹,而且都沒有政治問題,這就好辦多了。李正祥跟你是好朋友,你就直截了當對他說清不就解決了。  連福點點頭,心里暗暗地想,是得當面跟他談談。

在這個不能承載愛情的年紀,愛情卻撞進了他們的心里。愛是激烈的、如火的,他們面對的愛情生活是迷惘的。這個非常的革命年代,靈魂都得交給政治──心靈里的愛欲還有多少是自己的呢?

               6

連福一下班就徑直到李正祥家去找他,在路上就遇上了穿一身滿是泥漿工作服、提著煤石燈的李正祥。他楞了一下站住,用沉默的目光看著連福。連福用一种生硬的口气對他說:有些事,我得找你談談。李正祥望著他一臉嚴肅,自己也嚴肅起來,他默默地點點頭坐到路邊的草地上。

礦山的山下已籠罩在暮藹中,山腰上照著紅紅的夕陽。冷風一陣陣吹著。連福遞了支煙給李正祥,兩人沉悶地抽了一陣煙。李正祥問:什么事,說吧。

連福火藥味濃濃地說:你不要再去找憨丫了。找了也白找。我就說這事。

李正祥眼睛就紅紅地嘆了口气:我也猜著你是為這事來找我,這一久你和憨丫盡拿臉色給我瞧,我真不明白我做錯了什么。

連福見張永詳并不是那他預料中的強硬反應,自己也緩和了口吻說:你沒錯,只是憨丫她不喜歡你。

李正祥點點頭難過地說:這一點我也看出來了,其實我小時候就喜歡她。難道她喜歡上誰了?

連福不回答,一臉的猶豫。

李正祥問:是增明?那個假斯文?還是她們工區的小伙子?

連福搖搖頭:都不是。我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我實話告訴你,是我。別樣我可讓著你,你讓著我,唯獨這事不行,這叫愛情。

李正祥睜大惊訝的眼睛望著連福:你們是姐弟,都姓黃阿。你、你也學著假斯文講愛、愛情?

連福說了句:又不是親姐弟。之后就沉默地把目光移向山下暮藹中,一幢幢房屋的煙囪正炊煙繚繞。

李正祥沉默了半晌站起來,眼睛濕濕地說:算了。我們還是朋友。走吧,到我家吃飯去。我不再找她了。

連福一剎那間又覺得有些內疚,站起身說:算了。改天吧。

李正祥痛苦而又失望的目光盯在連福臉上說: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連福心慌意亂地不敢看李正祥,輕聲說:當然是。就隨李正祥到了他家。

李正祥的母親見他們回來,就顛著雙小腳到門口,為李正祥接過煤石燈和柳條安全帽,眼睛卻望著連福招呼道:來啦。好久不見來家坐坐。

連福忙笑笑說:大媽,常來的,這不就來了嘛。

連福坐到凳子上看著坐在門外脫水鞋的李正祥,心想他會有多難過。自己就后悔一見面時那种生硬的態度。李正祥的妹妹李永梅從里屋探頭望了望外間,就拿著張信箋紙出來往連福面前一遞說:連福哥,幫我看看寫的成不成。這個十四歲的女孩長得跟連福一樣高,胸前的紅衣服被頂得老高。

連福接過來瞧了瞧就惊嘆地說:永梅不得了呀,才讀初一就寫入團申請。我連想都不敢想。

她臉色彤紅害羞地問:這樣寫行不行嘛?人家從來沒寫過。

連福就把申請書遞還她說:我也不懂倒底要咋個寫才行。問你哥吧。

李正祥就在門外接話說:拿筆往紙上寫。

她妹子生气地說:我才懶得理你,誰不知是拿筆往紙上寫呀。我今晚上晚自習就要交學校里工宣隊的人。等著要吶。

李正祥說:懶得理就莫來煩我,一邊悄悄地呆著去。

他母親抬著菜進來放到桌上叫:永梅,快去拿碗筷,站這儿等我喂呀。

永梅放下申請就幫著她媽做事去了。

李正祥換上他的新工作服坐到桌前,分別往兩個小碗里滿滿地倒上酒說:來,連福,放開喝。

連福猶豫地說:要命、我咋個喝得掉?這么多阿。

永梅把筷子騰到端碗的手上,伸出手掐了李正祥一把說:酒鬼,你以為個個都象你。

李正祥瞅了他妹子一眼板著臉說:去,大人說話小娃娃莫插嘴。接著調過臉,一臉嚴肅地抬起酒對連福說:你和憨丫的事,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這個人別樣不行,朋友義气還行。如果你還當我們是好朋友,那喝了這碗酒。過去的事就當沒發生。如果你覺得我們不再是朋友,那現在就請你出去。說完,李正祥抬起酒一仰脖喝光了一碗酒。然后碗口朝下,揩著嘴一言不發地看著連福。

李正祥的妹子,感到了他們之間的一种微妙狀態,惊愕地看著他們說不出話來。連福從他目光中看出他的心情,也弄懂了他這么做是一种表達方式,他從他眼睛里感到了一种朋友的真誠,他不再猶豫,抬起酒強迫自己喝光了那碗洒。

永梅就問:連福哥,你和憨丫姐有什么事啊?

李正祥惡洶洶地說:永梅。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不要多嘴好不好,講了你也不懂。  李正祥的母親抬著菜又放到桌上說:連福,快挾菜吃。永梅,你也快點吃了去讀晚書呀。

永梅就糾正道:媽,告訴你多少次了,叫晚自習。不叫讀晚書。都開學几個月了還說不來。

李正祥一巴掌拍在連福肩上有力地按了按說:行。我們忘掉不該發生的事。照樣,跟從前一樣——朋友!

吃完飯,連福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家。連福走到家門口時,胃里翻江倒海往上涌,終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就吐了起來。憨丫听見動靜跑出來心痛地為他又是拍背,又是揩臉。老黃頭跑出來看了一眼說:喝不得就少喝點,醉成這樣,丑得丟人。

憨丫說:爹,看他難過成這樣,你就莫說他了,進去歇著去。

老黃頭說:現在說了才長記性,酒醒了就忘了。你還不赶緊把他弄進來,等下吹了涼風更惱火。

憨丫把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連福弄到床上,替他脫鞋,剝衣。老黃頭在門那望著說:小狗日的,象個男人了。哪個男人不醉就不是男人。憨丫不耐煩地說:爹,你回你屋歇著去,這里沒你的事。老黃頭就嘮嘮叨叨地轉身走了。憨丫又用盆端來熱水為連福洗臉。緩過些神來的造福雙手捉住憨丫拿著洗臉巾的手說:我跟李正祥說了我跟你好的事,叫他對你死了那份心。

憨丫急切地問:他咋說?

連福說:他說我們照樣還是朋友。他很難過,所以他就拼命喝酒。

憨丫說:他拼命喝,你就不應該也拼命喝酒,你要勸他呀。

連福說:你不懂我們男人的事,我們是朋友。不喝行嗎?

憨丫生气地把手從他手中掙出來說:狗屁個男人。你等那天我見了他不把他罵個狗血淋頭。看他今后還敢不敢把你灌成這樣?

連福揮揮手說:去去去,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要睡了。

憨丫楞了一下,抬起洗臉盆說:等下難過就喊我。

連福答應著就扯起呼昏睡過去了。憨丫忙完事,洗了臉腳就坐到連福床前久久地望著連福,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他那毛茸茸的嫩胡須。心中充滿愛怜,同時也生出無數的美好遐想。連福咕嚕了一聲,翻個身把背對了她。憨丫就關了燈輕手輕腳回了自己的屋。

憨丫在自己屋里打了一會毛線,就哈欠連天地剛想睡,听到院子外有人輕輕敲門,并小聲叫著連福。她到院門那一听,是李正祥,她真不想為他開門,可又怕連福睡得太死起不來開門。就對門外問:連福被你灌醉得爬不起來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李正祥在門外聲音緊張、急切地催促:憨丫,你快開門,我有急事找連福,快、快開門。

憨丫不情愿地開了門,李正祥就直奔連福屋里。憨丫關了院門就站在連福門外听里面的動靜。

李正祥開了燈,把連福几把推醒說:快醒醒,快醒醒,我找你有急事!

連福睜開眼見是李正祥就有些吃惊,問了句:半夜三更你──話還沒講完便被李正祥一臉、一身血嚇得說不出話來。他惊恐地瞪大眼看著他。

李正祥站在他床前慌張地說:我殺了人了。我要跑,來找你要一把電筒。有買好的煙,還有你現在身上的錢都拿給我。快點。

連福惊愕地問:你把誰殺了?

李正祥:學校工宣隊的王慶林。 連福:你殺他干啥?他惹你阿?

李正祥焦急地一跺腳:你快拿東西,別光問阿。

連福喔了一聲,就跳下床找東西。

李正祥說:永梅去交入團申請書,王慶林讓她下晚自習去他那幫修改申請,永梅去了就被狗雜种給強奸了。永梅回來只哭,還不講,后來我媽問她才說。我就提菜刀到他宿舍把他砍逑了。也不知砍沒砍死。

連福把手電筒和身上僅有的六元錢和半條煙塞給他問:你這就走?

李正祥嗯了一聲就走出他屋,在屋外看了黑暗中的憨丫一眼說:我走了。就大步走出院子。連福追到院門前,看著他走遠才關了門。憨丫上前用胳膊挎住連福一身抖個不停,上下牙磕地說:這人好嚇人,敢殺人。連福挎著她回到屋里說:你抖個啥?又不是你殺了人。

這時礦上的高音喇叭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緊急通知,緊急通知,請礦人保科的同志、各坑口人保組的同志帶上槍支到礦革委門口集合,有緊急任務。───喇叭一聲接一聲地叫著,那聲音在黑夜中一波一波地回蕩著,令人心悸。憨丫抖個不停地伏在連福身上說:好害怕。連福也膽戰心惊地摟著憨丫說:不、不、不怕。心里卻巴望李正祥逃掉。

連福不知道李正祥下半夜就在逃亡的山路上被抓住了。第二天那個被李正祥一菜刀就差點把脖子砍斷的王慶林也實實在在地躺到了停尸房。老黃頭在為他縫合脖子時說:活人是外科縫,死人是我們縫。他讓連福去學著縫死人,連福就故意把那脖子不對位地縫歪,他心里想著這是他對強奸李正祥他妹子的人的懲罰、報复。

               

一九七二年

               

7

               

七二年的三月,在礦山還是寒冷的冬天。這個早晨天气陰霾,雪花飛舞。連福把醫院的衛生打掃了下樓來就見到增明。他的臉凍得紅朴朴的,雙手抄在棉衣袖里,他說:我一直在等你。

連福見他一臉的沮喪就問:有什么事?看你這樣挺嚴重的,走,進值班室烤著火說。

增明搖搖頭:不,連福,我們到外面說好嗎?

兩人就踏著雪、頂著飄飛的雪花走在路上講話。

增明一臉痛苦地說:連福,趙雅靜昨天下午被人保科叫去問話,就再也沒回過材料庫。我估計是她寄北京的申訴出問題了。

連福問:寄北京什么部門?

增明說:她堅持要寄毛主席,這下闖漏子了。

你的意思是她被保衛科關了?

增明點點頭:所以我來找你去打听一下。我沒法到保衛科關押人的地方去。或者你叫憨丫隨便找個什么借口,進去打听一下,弄清下落就行。這些事只能找好朋友幫忙。  連福說:好,我這就想辦法,万一不行等憨丫下班我讓她去打听。

增明難過的說:她寄了申訴才告訴我說,她這是背水一戰,她讀大學時跟同學開玩笑說了人民公社的食堂里都是些酒囊飯袋,只會把社會主義吃垮。五九就被定成反三面紅旗的右派,畢業就進了勞改隊,那時她才十九歲。她這一生就為一句話,所有的青春就在痛苦中渡過了。她不甘心,她想象一切政治清白的人一樣生活,她也需要愛情,她只能背水一戰。毛主席是中國的救星,是公正客觀的偉人,申訴寄到他老人家手里,那么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如果寄不到,后果不堪設想阿。現在我才領悟到她那決心和意志所面對的是多么殘酷的階級斗爭。早知這樣可怕,當初我真該阻制她寫申訴,可我總是說服不了她,她這個人很,她決定了的事十頭牛也把她拉不回來。

連福寬慰道:別想得這么嚴重,說不准過兩天保衛科就放人了。

增明說:我也但愿如此。那我在我宿舍等你的消息。

連福和增明分手后就傻楞楞站在雪地里望著增明的背影。他望著陰沉沉的天、飄舞的雪花心里升起一种對生活、社會和現實環境的迷惘。用他那有限的頭腦,無論如何他是理不出個頭緒,說不出個子午卯丑的,但他又總覺得是有那點不對勁。

連福冥思苦想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想出個好主意。他就到商店花一塊二買了一條等外煙跑到李正祥家找永梅。永梅從出事后就沒繼續上學了。一直閑在家中。連福把她叫到門外對她講:永梅,今天我要你幫我做兩件事,一、把這條煙送給你哥,二、你到保衛科注意看看二坑發材料那個女的,叫趙雅靜的人在不在里面,弄清楚她是關在里面,還是在審訊室。那個女的你見過沒有?

永梅說:知道阿,每次批斗會上都有的那個老右派。

連福說:對。永梅,這些事要悄悄進行,千万別問里面的人。

永梅一臉嚴肅地說:連福哥,你放心,我懂,要象偵察兵一樣。

好,我在你家等你的消息。

永梅拿著煙就往山下跑去,雪地上留下她一串腳印。連福就折進她家。

李正祥的父親坐在火爐旁招呼連福坐下說:連福阿,永祥的朋友數你最好,從他出了事其它人都不敢來了,只有你還常常來看看我們。哦,難得阿。

連福說:我跟永祥買了條煙,叫永梅送去。我前些日子去過,保衛科的人不讓見。也不知道他在里面是咋樣。

李正祥的父親嘆息著說:關監獄里還會好得到哪里?

連福問:最近有沒有他的消息?

李正祥的父親說:解放初期有法律一直到六六年都有,上下當官百姓只要按法律的條條扛扛一衡量就知道該咋判了。現在什么都是軍管會說了算,又沒得個法官阿什么的,懸著啦。永祥這案子是人命案,現在全部材料都上報市里的軍管會,有兩种說法,一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加之他出事時不滿十八歲,可從輕處理,判個十年、八年的。這個我也沒想法,他還年輕,十年八年的出來更懂事一些,也不是件坏事。還有一說按敵我矛盾處理,只要戴上反革命分子這帽,那就凶多吉少了。這年頭嘴是兩片皮,說紅道白誰掌權誰說了算。

連福安慰到:肯定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那個王慶林不死才是該槍斃的,在學校當工宣隊長本來就是教育學生、教育那些知識分子的人,反而來干這种傷天害理的事。該殺。

李正祥的父親說:永祥從小就是個不吃气的雜种,誰逗了他他都要打回來,性子剛,真拿他沒法,連福你是知道的,他工作后都還跟我干架呀。我是他爹他都敢打。這狗日的不是個東西。我總結了一下,他只有兩個人不惹,一個是他妹子,他最疼愛她,生怕她在外面受气。一個是你,你橫豎克得住他。你們是穿開檔褲就在一起的朋友。

連福和李正祥的父親聊了個多小時,連福估計永梅差不多要回來了,就起身告辭來到半路等她。他不想讓老人知道他的心事。

連福在路邊等得無聊,就摟些雪在那儿堆了個小雪人。他和他的小雪人就坐在路邊把永梅等來了。

永梅气喘吁吁,吐著白气說:我偵察到了,那些人在審問那女的,還打。就听見她在叫,也听見保衛科的人在吼。我猜那些人肯定是揪著她的頭發抽她的耳光,不然沒那么響。

連福的心咚咚直跳,他疑惑地問:你又沒見著怎能肯定是趙雅靜?

永梅說:值班室里兩個保衛科的人,一個說這右派婆娘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另一個說干脆升起來吊磚,看她還硬不硬。

連福知道永梅說的不會假。升起來就是把人捆綁了吊在空中腳上吊著磚。他心情灰暗地對永梅說:你哥還好嗎?

永梅說:還不是老樣子。

連福說:永梅,今天我叫你做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能說,記住了。我走了。

永梅說:記住了,連福哥。

連福踏著雪,听著腳下發出的嚓、嚓聲,懮心忡忡地向增明宿舍走去。越走腳步越沉重,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增明報告這個消息,但又不能不報。他越走越慢,最后停在了增明宿舍門口,他思考著怎樣開口對增明講。門開了。連福吃惊地抬起頭,增明臉色蒼白悲哀哽咽地說:進來吧,我一直在等你。

進屋后連福低聲地說:正如你所料,她确實被弄進去關押了。

增明臉色更白,他的心一陣緊過一陣地疼痛著,淚盈滿了他的眼,他揩了一把淚坐到床上,用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撫摸著放在床上的琴盒,喃喃地對琴說:那是個男人也挺不住的地方,你一個弱女子又怎樣能承受。如果可以代替,我愿承受苦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雅靜、雅靜,我真后悔自己沒能說服你──說著增明的淚如斷線的珍珠,一串串掉到琴盒上,抽泣著的增明聲音暗啞地哭了起來。

連福失魂落魄地站在屋中央,不知該怎樣做,他呆呆地望著用被子把頭蒙住,在被子里放聲大哭的增明。無言以對的連福,走出宿舍輕輕把門拉上。外面的雪花不緊不慢地下著。連福的心象這灰霾的天一樣沉重得毫無色彩。

               8

礦山的初春是在四月份,那時雖然還是寒冷,但雪是不會再下了。在冬天枯萎了的草木、樹枝正孕育著另一次新生命的突起。有的樹枝已冒出針尖大的翠綠,如點點滴滴的晶瑩的綠色珠子,悄悄挂到了樹上。

一些雀鳥在院子外嘰嘰喳喳地叫著飛來飛去。憨丫浴著陽光在院心里梳洗她那濃密的長發,連福用口缸一次又一次舀了臉盆里的熱水淋上去。熱气在陽光下冉冉騰升。  老黃頭蹲在火房門坎上嘮嘮叨叨地數說著:你們這些畜牲,真不知天高地厚,不曉得小鍋是鐵鑄的。我原來就說過等過兩年讓你們結婚。現在肚子搞大了,看你們咋個辦。真是丟人現眼。老子見了人真巴不得把這塊老臉抹了裝在口袋里。──連福悄悄地一聲不吭。

憨丫自顧洗著瀑布似的長發。

小鳥飛來竄去地叫著,陽光明媚地照著院心。

老黃頭數說了一陣問:連福,申請寫好了沒有?拿來。我老倌放下這塊臉去求軍代表去。今儿是星期天,好找人。

連福就回屋把寫好的申請書拿出來遞給了老黃頭。

老黃頭接過申請書罵罵咧咧出了門。憨丫抹開搭在臉前的黑發露出紅朴朴的臉沖連福傻乎乎地笑了起來,連福也沖她莫名其妙地笑笑,心想,覺得自己幸福的女人都一副傻樣。

連福伸手摸了她的肚子一下問:會生個什么?

憨丫一巴掌打在他手上說:跟你生條小狗。

連福懵懵懂懂間感到了一种幸福、愉悅,就問:還有多長時間才會生出來?

憨丫說:你問我,我問誰?我又沒生過咋知道。

連福突然想起了一個辦法,他說:對了,明天上班我去問問婦產科的杜醫生,她准知道怀娃娃要怀多長時間才會生。

憨丫低下頭用干毛巾禪著濕發說:問去。問好來告訴我。我心里才有個數。

連福坐到凳子上看著憨丫弄她的長發,看了半晌突然有所發現地問:憨丫,我發覺你怎么變了,屁股變大了,腰也變粗了,跟水捅似的。

憨丫不回答,走到洗臉盆前伸手進去就潑了一串水花到連福身上。連福跳起來手慌腳亂地在身上揩水跡。憨丫就哈哈大笑,笑彎了腰。那脆脆的聲音把樹枝上的鳥儿嚇得哺楞楞全飛了。

第二天下午,連福問到了關于怀娃娃的時間問題,但他還是弄不太清,杜醫生只對他說了句:九月怀胎十月生。下班時他滿腦袋盡是:九月怀胎十月生。這句話。他就不明白,為什么要怀九個月,十月又才生。這時間的跨度對他來說也太長、太長了。他正走著,路邊一個蹲著的人突然站起來迎面叫住了他,那是李正祥的父親,他眼睛紅紅,聲音低沉地說:連福,跟我上家里一下。有事找你。

連福感到气氛不對,也就不敢吭聲,默默地隨他走去。

進屋气氛就更不對了,永梅坐在床上用手摸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棕色燈草絨衣服在掉眼淚,里屋傳出她母親哀傷、嘶啞的痛哭。

一進屋李正祥的父親就說:永梅,你連福哥來了。張永梅哭著就給連福跪下了。連福嚇得惊詫詫地問:大爹這是怎么回事?說著兩手一把拽起永梅把她放到床上坐著。  李正祥的父親老淚縱橫哽咽地說:連福,永祥被判死刑,明天開公判大會,他就上路了。我為他准備了這套衣服,明天大爹就求你去替他收尸吧。你們是朋友,全靠你了。這個時候只有你才敢幫我家,我謝謝你了。衣服,明儿給他換上,讓他死了也穿一套干淨的新衣服。

連福接過永梅雙手捧來的衣服,聲音哀痛低沉地說:大爹,永梅,我會把這事作好。你們就放心把。

回到家,憨丫已做好飯,和老黃頭在等他。

老黃頭見他拿的衣服就問:哪來的新衣服?

連福把衣服放到他屋里后,出來說:李正祥的。

老黃頭就不吭聲了,憨丫也不講話。一家人沉悶地吃著飯。

老黃頭吃完飯問:連福,明天你一個人行嗎?不行爹去跟你幫忙?

連福就問:這事你知道了阿?

老黃頭:阿。下午通知明天開公判會不說了嗎。他爹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怜阿。  

連福:是阿。

老黃頭渾濁的眸子沉重地望著門外暮色的天空說:政府在五一、二年清匪反霸也殺了不少人。那時也是我去收尸。從那以后這么多年我就沒裝襝過一個被槍斃的。現在又輪到你啦。才十八,多年輕。

晚上,連福睡不著,滿腦子盡是李正祥的影子。這件事對他的心靈是一次極大的震撼。死斃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好朋友。憨丫洗了臉腳也拱到他床上,她摸摸他的臉說:看你魂不守舍的樣,難過?為李正祥的事?連福點點頭。憨丫柔柔地問:問杜醫生了嗎?連福說:問了,她說九月怀胎十月生。憨丫不再說話,象貓一樣卷起她的身子,把臉偎進他怀里。

下半夜,院子的門被敲得山響,外面直呼老黃頭的名字,老黃頭,連福全被叫醒了。老黃頭開了門見是保衛科的劉大麻子,就點頭哈腰地說:是劉科長阿。劉大麻子急促地說:快叫上你儿子,到保衛科幫忙,把一個畏罪自殺的現行反革命弄到你那停尸房去。我們人手不夠,還要看押那些天亮就要判刑的人。

連福穿好衣服就隨他們到了保衛科。這時天朦朦朧朧地正要亮,走進院心就見躺在地下的死人,連福一眼就認出那是趙雅靜。他忙不贏多想,就和老黃頭忙著將死者搬上擔架。劉大麻子走到牆角拿起一塊寫了“現行反革命趙雅靜”的牌子走過來扔到擔架上說:死了也逃不脫人民對她的批判,把這牌給她裝進棺材,讓她永世不得翻身。快抬走。

把趙雅靜抬進停尸房,天已大亮,天邊一抹殷紅墊著底,太陽就從那一抹紅色中爬了上來。老黃頭悅:這個先擺一下,你快去等著李正祥那儿。連福看了趙雅靜一眼,把停尸房鎖了,和老黃頭匆匆向家走去。他得拿上給李正祥裝襝時穿的新衣服。

               9

連福按保衛科指定的地點,走到三公里外的公路邊一片枯草灰黃的山坡前。那儿已有兩個人在挖坑,兩個保衛科的人正端著槍看守著挖坑的人。連福就猜到那兩個挖坑的人是關押在他們保衛科的犯人。連福隔老遠就放下帶來的包袱,坐到草地上。

一個保衛科的人把槍往肩上一背,就向他走過來問:你來時公判會開了沒有?怎么不坐拉犯人的車,要走路來?

連福說:我來不及去會場了,就走著來。

那人說:看槍斃人我還是頭一回,你怕嗎?

連福說:干的就這行,有什么好怕的。

那人蹲他身邊神情曖昧、鬼詐地小聲問:听說你跟老黃頭的姑娘那個、那個──是嗎?

連福厭惡的瞅他一眼:那個、那個是哪樣?

那人嘿嘿一笑:听說你們是姐弟,這,這好玩阿,嘿嘿──連福扭開臉不再理他,那人就無趣地站起來,聳了一下肩上的槍走了。

天上的云走了一撥又一撥,地上一會儿有陽光,一會沒陽光。連福掏出支煙點上,手里撥著打火机,一下接著一下,心卻翻滾著無數的念頭。他開始認真思索人的生、死。體味死亡与活著的巨大差別。人為什么生?人為什么死?為什么人總要死?他問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答案是活著。他又問自己來這里干什么?來為李正祥收尸,裝襝?好象也不全是。他想出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說法──他來這等待,等待好朋友的死亡。是的,是等待李正祥來這里死亡。可為什么他非死不可呢?不死行嗎?他沒有答案。內心只有惆悵和浸透心靈的痛楚。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讓人想不透,讓人懵懵懂懂。

天上走過一串很大很長的云后,天就變得藍浸浸地潤眼,地上的人就感到了太陽的灼熱。

一輛解放牌停在路邊。緊接著又是一輛,最后的是一輛深綠的吉普車。

一隊警戒的軍人提著半自動跑向了挖坑的山坡上。陽光下他們頭上的紅五星、領上的紅領章如游弋在灰色山坡上的點點血光,刺刀搖晃出閃閃的寒光。腳步聲、槍械碰撞聲把這寂靜的山坡罩上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來了。寫著反革命殺人犯李正祥的紙牌在他脖子上搖晃,名字上血紅的大X鮮亮刺眼。兩個強壯的軍人架著他被反綁了的胳膊,連拖帶拽風風火火地拉到挖好的坑前。連福把帶來的包袱緊緊抱在怀里,以此壓迫住他那顆因恐懼而猛烈跳蕩的心。

連福克制住自己的顫栗,上前想走到李正祥身邊,才挪步就被一軍人大聲吼住:站那,不准過來!那軍人的刺刀、槍口就沖他晃著。他就不敢再動。只好遠遠地瞧著。  兩個軍人把李正祥按了跪在地上,李正祥猛一竄就站了起來,他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嘴里被塞著毛巾。兩個軍人照他腿彎猛踢,他又被按住跪在了地下,他的頭著努力抬起。一個挎像机的人上前為他拍了照。拍照的人退下,另一個別小槍的人打開一個本本對他念了些什么,李正祥就拼命掙扎,堵著毛巾的頭猛搖。那人毫無表情地轉到李正祥身后,拉著他的大指姆強抹上印油,又在那文件夾上按了手印。李正祥一直在掙扎、扭動。一個軍人不耐煩地又踢了他兩腳。

別小槍的軍人把文件夾遞給身邊的人,又從那人手上接過一面小紅旗。站到了李正祥的側邊舉起了小紅旗。另一個軍人就跑到李正祥背后,拉個馬步把步槍抵到他身后,做好了射擊准備,連福看到那軍人的手在抖,槍也有些晃。他緊張地看看舉著小紅旗的人,又瞄一眼抵在李正祥身后的槍口。

小紅旗刷地一下揮了下來,槍聲悶沉沉哺地一響,李正祥身子一震住后掙了一下,兩個按著他的軍人一下把他掀扑到地下。倒地的李正祥身子在扭動,腳在蹬,他還力圖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拿著小紅旗的軍人扔了小紅旗,從腰上掏出手槍拉上膛,走上前一腳把李正祥踹成仰面朝天,把手槍對准他左胸又開了一槍。李正祥頭一歪,腳蹬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那軍人收了槍彎腰看了下李正祥,站起來用勁往李正祥胸口上猛跺,那紙牌都跺得碎成了無數塊。做完這一切他拍拍手對那些軍人說了句什么,那些軍人就陸續撤走了。

連福還在那發呆。保衛科的劉大麻子上來重重拍了他的肩問:李正祥家的人一個都沒來?

連福這才回過神來:沒,沒來。

劉大麻子板著塊麻臉說:回去叫他爹明天來保衛科開子彈錢,二角二一顆,要開兩顆子彈的錢。劉大麻子說完就去追赶那些軍人。

連福用顫抖的手替李正祥抹上了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平常他憤怒的時候就這樣。連福怕他那樣儿。他替他拿出塞在嘴里的毛巾,又解了身上捆著的繩。之后把他染滿鮮血的衣褲剝去,就著血衣揩去他身上的血跡。

先前跟他吹過几句的那人隔老遠催促道:快點,不要磨磨蹭蹭的,埋了人我們要去赶汽車。

連福白了他一眼,依舊慢慢地地細心地為李正祥打理著,為他換上新衣服。直到安放到墳坑里,被人保組押來的犯人把土填完,他才高一腳低一腳、如酒醉般渾渾耗耗地离開了刑場。他甚至感覺不到照在他頭頂上的太陽是冷還是暖。他被一個生命瞬間消逝及這個殘酷的消逝過程震撼得靈魂出了竅。

               

10

               

增明在連福眼里仿佛突然老了,有三十或四十那么老,眼角拖了皺紋,飽滿圓潤的臉變得顴骨高突,瘦削而蒼白。說起話來也顯得有气無力的,就象一場大病正在他身上蔓延一樣。早上連福來找他,他就是這樣如雕塑般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兩只手撫在琴盒上。下午連福來他還是那樣。他目光散亂呆滯,面無表情。

連福搖了搖他的肩說:增明,抬棺的人找好了。是礦山附近的農民。憨丫她爹出面找的。他們明天一大早來。

增明半晌才喔地應了一聲,那神情似乎才從夢里醒來。他目光緩緩移到連福身上木衲地問:明天嗎?

連福說:是的。明天。增明,你不能老這樣傷心,這樣不吃不喝怎行?

增明瘦削的臉上略過一絲笑,他說:不,不傷心了。我的心如平靜的湖水,沒有絲紋的動靜。

連福拉著他:走吧,到我家去,你獨自呆這,不吃不喝怎行?

增明說:不,不了。我會照顧自己,你讓我獨自呆著,這樣我會好過一些,你去吧,連福。

連福只好無可奈何地离開了增明。

這又是一個春意盎然的晴朗天,連福領著七八個農民,帶著工具抬著棺材來到了墳地。增明已先一步到達了墳地。他是那樣瘦削,頭發凌亂,看上去他非常怠倦,身旁放著他心愛的琴盒。他站在草地上默默地看著連福指揮一幫農民選地點、挖坑。仿佛這一切与他無關,他只是個冷漠的旁觀者。連福布置好農民動工后就向增明走來。

連福不解地問:增明,你把琴帶來干什么?

增明嚅動了一下嘴唇,艱難而又嘶啞地說:還給她。

連福說:今后你不拉了?

增明望著遠處說:不,不拉了。這把琴從她讀大學一直伴著她走過無數艱難的時光,現在人走了,曲也該終了。

連福不再說什么,他走到農民們跟前,每人遞了支煙給他們。那些枯萎的草皮下,盡是鮮活的、細密的根,散發著泥土气息。生命孕育在地下,它們在等待真正的春天,而死去的人卻只能放到這孕含生命的泥土下,去消耗那沒有靈魂的身體。趙雅靜的尸體是老黃頭獨自打理的。老黃頭說她身上遍布傷痕,胸部還有多處被煙頭燙傷的烙印。老黃頭說保衛科里那些人都是畜牲沒有人性。然而連福是不會將這些告訴悲哀中的增明的。他己經哀傷到了極點,心靈不能再承受任何的不幸。

增明打開琴盒,把琴架在肩上用下巴壓了,目光望著挖著的墳地,琴聲便從他那里流進了墳坑,流進了山野,也流進山上每人的耳里。那琴聲哀怨、如訴如泣,纏綿地在空气中流動,那些衣服襤褸,頭發蓬亂的農民停下手中的活計,痴痴地听著、看著。他們被那哀怨的曲子深深打動。連福就想,趙雅靜如果听得見一定會被感動的。

坑挖好了,棺木被繩子拉著徐徐放入了墳坑。增明用嘶啞的聲音說:連福,把蓋打開,讓我最后看她一眼。

連福就叫另一個農民跳下坑,和他一道把沉重的棺木蓋抬開。增明把琴放到墳坑邊就跳了下去,他深情地看著那張慘白、定格在痛苦表情上的臉,淚一串串洒到了她臉上,然而卻是無聲的。他良久地凝望著雅靜,之后他彎腰吻了她一下,轉身將琴從盒子里拿出放進了棺木。

一個新的墳堆堆好了,沒有墓碑,也沒標識。墳墓的頂端用一塊大石頭壓著那黑色的空琴盒。增明長久地站在墳前,眼晴盯著墳墓,那眼神仿佛已透過厚厚的土地望見了趙雅靜。他嗡動的嘴唇正綿綿密密對她訴說著什么,那是無聲的靈魂的對話。

從墳地返回礦山的路上,連福一直找話對增明講,力圖沖淡他心靈那濃濃的哀傷。然而他只點頭,或用他那清澈澄淨、盈滿哀傷的目光回應他。直到分手時,增明才說了話:連福,你是天下最善解人意的好人,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我感激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真的很感激──連福遞了支煙給他說:別說這种話,是朋友一切盡在不言中。  

增明長長呼出一口气,仰頭望了一下天空說:是阿,是朋友一切盡在不言中。有火嗎?我要點煙。

連福掏出打火机要為他點火,他拒絕了。他從連福手上拿過那火机,仔細端詳著喃喃地自語:好多年了,你一直就用這東西,也該換個新的了,看,都磨得老舊了。連福,還我了吧,改天你重買個新的。

連福說:好吧。他望著增明有些不解。他在增明臉上捕捉到一絲一閃即逝的笑意。那笑怪怪的,讓人感到毛骨竦然。他沒細想,或許太多的事情的發生讓他已經麻木了。  增明分手時擁抱了他,這是從未有過的,并且對他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悲哀、慘然的笑。

晚上,連福睡不著,頭腦里許多困擾他的問題就接踵而來。他在想革命和反革命的問題,趙雅靜的反革命現行完全因為她為自己鳴不平,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寫信說了真話。他意識到說和寫也會招來滅頂之災的。還有李正祥的反革命殺人犯罪名,既是反了革命才殺人,那也就是殺了個革命的強奸犯才成為反革命的。那么只有不去想,也不去做,凡是忍住才是保全生命的革命。只有這樣才是真革命。那么革命的本質就是逆來順受,保全性命了。他回想起當年少年時對礦山許多人的仇恨,想殺了他們,報复他們的那种雄心,自己心里就恐懼万分。他越來越清楚自己在這社會上多么的弱小,而他面對的那個社會多么強大,多么黑暗、殘酷。他不敢再去幻想一切于生命不利的事儿。

憨丫也睡不著,她側過臉對連福說:我的肚子里有人在動。

連福嚇了一跳問:什么人?在那里?  

憨丫不說話,拉著他的手摸到她肚皮上。  

連福閉上眼全個身心灌注到手掌心上,悉心感受著,終于他感到了胎儿在蠕動,一下,兩下,然后又停住了。那种輕微的、新生命的蠕動,如一道溫暖人心的電流直擊連福的心,他一下興奮起來,爬起身把耳朵貼到憨丫的肚皮上,憨丫幸福地撫著他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沉浸在一种喜悅中。

連福沒听見任何來之肚皮里的聲音,他听到清脆的槍聲在油庫方向響起,他立起身,那邊又響了兩聲槍聲,听聲音是對天放的。憨丫也听見了,他慌忙跳下床,憨丫拉了他一把說:放槍危險!別去。連福甩開她的手披上衣服沖了出去。

他打開院門,通紅的火光映進了眼里,火光中一個燃燒著的人正往油庫里沖了進去,外面的人又朝那人開槍。連福惊呼了一聲:增明!一下就癱軟地跌坐在了地下。

多年前增明打火机那嗒、嗒的脆脆的鋼音,紅紅的火光曾在他心里膨脹幻化成了一些另外的東西,是什么他自己當時也弄不清──而現在他明白了,那就是油庫那不斷膨脹、沖天的火光。他聲音顫抖嘶啞地叫著:這一切是為什么?為什么阿!!

憨丫、老黃頭站在他身后惊恐地看著那熊熊的火光,憨丫一把拽起連福說:走,回屋去。

老黃頭茫然地自語到:燒吧,燒吧──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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