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輝:鄭跑灘(上)

殷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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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16日訊】四川人稱在外跑碼頭的人為跑灘匠。跑灘即是跑碼頭,又叫跑江湖。鄭跑灘是我們轄區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他屬於中等個子,但很結實,胳膊粗壯有力,二目炯炯有神,走起路來總是挺直腰板,頗有幾分虎威,講話不緊不徐,聲如洪鐘,他一年四季都穿著中式服裝,其最大嗜好是喝酒,他說:「我好像這一輩子都沒有把酒喝夠似的。」鄭跑灘在轄區內有名,不僅因他有一身令人敬畏的跑灘本領,還因他是一位掛了牌的「三無人員」。何謂三無?即無戶口、無工作單位、無住房。說起老鄭的戶口問題,話就長了……他在60年代初因得罪管段記戶籍和居民主任而遭報復,後來便被送往川南某茶場進行所謂「勞動教養」,他在茶場一呆就是5年。1966年「文革」爆發,老鄭勞教期滿,按理應將戶口遷回城市,但因他在茶場羈留期間,父母均亡,其家所住公房亦被房管部門收回。茶場主管人員便擅自決定將他的戶口遷往他的老家陝西某地農村,老鄭從此耍脫了城市戶口,成了一位「吊腳戶」。其實,鄭跑灘還不止「三無」,他還應當再加一無,即無老婆也。他雖然已經年近知命,卻還沒有成家。誠然,憑他那種條件,處在那個年代,是無力成家的,而他自己也絕口不提此事,偶有好事者打趣為他提談此事,他馬上擺手回絕,對方若再囉嗦,他便要火冒三丈,給對方「雄起」。好在鄭跑灘有一胞妹,胞妹一家住在一個大雜院靠大門邊的幾間屋子裡,鄭跑灘利用空地搭建了一間簡易「偏棚「,就算有了一個能夠遮風避雨的棲身之地了。

老鄭沒有正式工作,是被轄區「街革委」(即街道辦事處,「文革」中易名為「街道革命委員會」簡稱「街革委」。)、「人保組」(即派出所,「文革」中易名為「人民治安保衛組」簡稱「人保組」。)盯得較緊的人物,他有時為了應付有關方面打麻煩,也到外轄區街道生產組去幹一些鍛工及打雜工之類的活路,但更多的時間乃是干他的本行當——跑江湖。為了給自己塗上一層保護色,老鄭常年的打扮都是穿一身勞動布工作服或只有駕駛員才有資格穿的長衫工作服,也是勞動布麵料做成的,這種勞動布工作服現在看起來顯得土氣,當時卻很時髦。老鄭很難得自己動手做飯,一年四季以「吃館飯」為主。他是煙、酒、茶三樣嗜好占齊了的人,開銷頗大,他如果老老實實地在生產組上班,每月二、三十元的微薄工資恐怕還不夠其煙酒消費哩。

溝頭巷位於鬧市中心的一條小街,這條街上有一家面積不算很大的簡易茶館,茶館內只擺放得下十多張茶桌,由於店堂狹窄,故這家茶館通常以無靠背的竹椅待客,即便如此,每天仍是門庭若市,高朋滿座,連店後空壩、花壇、廁所邊及門外街簷邊都坐滿了人。街簷邊的幾張茶桌系用粗糙笨重的硅酸鹽磚塊砌成的,硅酸鹽磚塊系東郊一家國營工廠利用礦渣生產出的一種建築材料,可用於修築河坎、圍牆,房屋等。現在,這種落後產品早已停產。溝頭巷茶館門邊那幾張硅酸鹽磚茶桌倘在,也該算作文物了。老鄭是溝頭巷茶館的常客,他的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旦有空,均在這裡聚會。彼時,電話尚未「飛入尋常百姓家」,人們若要作信息交流,便只有互相碰頭面對面地交談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老鄭打交道的都是清一色的「能跳龍門,能鑽狗洞」,具有「將軍的膽,婊子的臉」的江湖中人。只要老鄭一到,便有人搶著替他開茶錢,熟人中倘有人坐上店內少有的幾把有靠背的竹椅,就一定要起身讓座,非要扶老鄭坐下不可,由此可見鄭跑灘在江湖弟兄眼中的地位。鄭跑灘一撥人喜歡圍坐於門外硅酸鹽磚茶桌邊,海聊神吹,高談闊論,談話內容三句話不離本行,大抵同跑江湖有關,老鄭同他的朋友稱這叫談業務。跑江湖同做生意一樣,均屬「挖社會主義牆腳」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違法行為,所不同者,做生意需要本錢,生意人稱為「有家」,故只好偷偷摸摸儘量隱蔽地幹,而江湖中人則是徹底的無產階級,他們無需本錢,只憑一身本事去向社會索取,即使運氣不好撞在槍口上,被「彈」進拘留所吃「二、三、三」亦不過「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故老鄭一幫人雖處高壓之下反倒餓得新鮮活得自在。老鄭最愛引用一副乞丐楹聯「有柴有米足矣,無事無憂快哉!」幾乎成了他的座右銘。老鄭一幫人聚在一起喜用行話交談,旁人聽不懂他們在說些甚麼,通稱之為「江湖言子」或「展言子」。同老鄭接觸久了,我亦間接明白了一些「江湖言子」的含義。如他們把瞭解市場稱為「打地」;把有情況稱為「起風」或「不平」;把掙錢稱為「打皮」,掙大錢稱為「打嗨皮」;趕場稱為「造混子」;進衙門稱為「造門子」;進監獄或拘留所稱為「栽悶子」;吃飯稱為「造粉子」;買主稱為「紳士」;女人稱為「財碼子」;追女人稱為「掛財」;扯大圈子稱為「做大棚」;扯小圈子稱為「做簸箕棚「等等。「江湖言子」乃江湖藝人長期實踐運用所形成的一整套特殊語言,限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中使用,本文所舉不過滄海之一滴而已,倘悉心搜索可成一本專著,可惜現在已再難找到鄭跑灘一類「江湖遺老」供我們去網羅放失舊聞了。

閒話休敘,言歸正傳。我真正一瞻老鄭風采乃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那天,我騎自行車到南門外石羊場趕場,歸途經過神仙樹地段,其時,農村生產隊剛打過穀子不久,貧下中農正可喘息一段時間。我老遠便望見路邊一處曬壩上黑壓壓地圍著約摸有二、三百人的一個大圈子,我心中一喜,想著有好看的來了,便將車子停放好,奮力擠上前去,引頸觀望,以飽眼福。事情偏有這麼湊巧,那扯圈子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高鄰——鄭跑灘。

呵!平時深藏不露的他老兄,這時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儘量避開其視線站在不甚顯眼的位置。只見老鄭腰繫打帶,手戴護腕,威風凜凜站立場中。其時,他的搭擋正在作著精采的滾叉表演,表演者動作嫻熟,大氣磅礡,一把雪亮的鋼叉在他手中上下翻飛,左右迴旋,他時而把鋼叉望空拋去,旋即穩穩接住,鏘然有聲,令人叫絕,場上發出陣陣喝采聲!忽然表演者收住鋼叉對眾鞠躬道:「同志們,獻醜了,我不行,現在請我師傅來給大家玩兩套資格的。」說畢退下。鄭跑灘抱拳拱手,,聲如響雷地說起開場白:「東路的豪傑,南路的槍客,(「文革」時語,指「扒手」)在下首先給各位朋友敬個禮!出門人求財不求禍,有不當之處,還望多多包涵。要看熱鬧的,老鄭我歡迎!要來我攤子上磨皮擦癢搞點啥子小動作的話,嘿嘿……」說著揮拳起腿,在腿上猛拍一下道:「謹防老鄭眼睛認得到人,拳頭就認不到人羅!」觀眾鴉雀無聲,全將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老鄭抖擻精神繼續開講:「是內行看門道,是外行看熱鬧。有同志說了,老鬼,看你人不出眾,貌不驚人,大白天跑到這兒來「扯敞子」該不是飯脹多了出來跳消化的?我說,同志,話不能那樣說,有道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是打虎手,不敢掛壯士牌,不是撐船手,怎敢捉篙竿!咳!又有同志要說了,老鬼,你講話就跟背書一樣,該不是賣狗皮膏藥的?我說,同志,你又錯了,老鄭三輩人不賣狗皮膏藥,我攤子上連狗毛也找不出一根。咳!有同志要問了,你不賣膏藥扯偌大圈子卻是為何?同志你問得好,老鄭今天來給大家表演兩套功夫助助興,為同志們『抓革命促生產』鼓把力,大家要是歡迎我表演就請先來點精神鼓勵,拍個巴巴掌表示一下,要是……」鄭跑灘掃視全場高聲問道:「大家歡迎不歡迎啊?」「歡迎!」觀眾發出稀疏的掌聲。鄭跑灘微蹙雙眉道:「大家吃飯沒有?啷個回答得有氣無力的呢?我再問一遍,歡不歡迎啊?」「歡迎!!」這一回,掌聲雷動!老鄭滿意地點點頭道:「人抬人無價寶,既然大家瞧得起老鄭,老鄭也樂意為大家作點貢獻。」他壓了壓腿,緊了緊腰帶道:「我先給大家表演『鋼板擊頭』。」說著,俯身拿起一張約2尺長,1公分多厚,巴掌寬窄,兩頭掛環的鋼板,鋼板在他手中匡啷直響,眾皆驚異!鄭跑灘蹲個馬步,一聲吼喊,將鋼板對著頭頂使勁打去,連打十餘下,鋼板略現彎曲,他噓口氣道:「沒來頭,待我把它正抻就是。」說著他把鋼板翻面對著頭頂又是一陣猛擊,鋼板果然伸直了,觀眾中有人就喝起采來。鄭跑灘道:「這好不好?這還不算好,待會兒老鄭玩高興了再給大家表演一個『銀槍刺喉』『裸身臥釘床』,還有『劈磚頂碗』『吞鐵彈子』『吞寶劍』。」觀眾便對他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時,看客還在繼續增多。但聽老鄭朗聲道:「要是再玩高興點,我還可以給大家表演『汽車過身』呢!咳!有同志開腔了,老鬼,你牛皮越吹越大了喃!」觀眾被其謔語調逗得嘻嘻哈哈,笑個不停。鄭跑灘驀地掉頭,對著笑聲最響的那方喝道:「笑呀!我還沒有發威哩!有同志要問了,老鬼,你若發威,到底有多厲害呢?告訴你罷,我若發威,三層高的樓房一步能縱上頂。有同志要說了,你若縱不上去咋個說喃?我說你儘管放心,我若縱不上去,借把梯子爬都要爬上去。」老鄭話音剛落,立即引起鬨堂大笑!他便推波助瀾趁勢喝道:「笑呀!昨天火車從我身上碾過去,毫毛都沒有給我碰傷一根。有同志要問了,那你在幹啥呢?我在橋洞下面歇涼呢。」滿場笑聲不絕。老鄭接著道:「下面我給大家表演『銀槍刺喉』。」他的搭檔馬上遞上一支耀眼的銀槍,老鄭接過銀槍趨近觀眾道:「請大家鑑定一下,這槍是泥巴做的還是鐵鑄的?」觀眾齊說「鐵鑄的!」老鄭道:「請哪位同志出來配合一下,請你拿起銀槍對準我這兒,」老鄭指指自己咽喉道「我說開始,咱們一起使勁,力氣使得越大越好。」老鄭從人叢中挑選了一位虎虎後生充當助手,小伙子捏緊槍桿將槍頭抵住老鄭頸部,老鄭略一運氣,喊聲「開始」,便同小伙子較起勁來,老鄭猛一用力抵得小伙子連連後退,槍桿變成弓狀,觀眾掌聲大作。鄭跑灘收起銀槍道:「今天玩得還比較開心!我再給大家表演『裸臥釘床』。」搭檔配合默契,趕緊將一張釘滿鐵釘的木板遞在他手中。這時,秩序有點混亂,好奇的觀眾將圈子愈擠愈小,老鄭手提釘板,擺個猛虎下山架勢大喝道:「都給我退!前面的都請蹲下……」觀眾依言後退安靜下來。老鄭取出一瓶藥酒呷了幾口,乾淨利落地打了一套少林小紅拳。搭檔早將釘板安置場中。老鄭運足了氣,下腰仰臥,他的搭檔邀請一名觀眾將他直挺挺地抬上釘床,接著又從人圈子中拉出兩名十一、二歲的兒童手挽手地在他胸腹部站定。只此一招,觀眾再次報以熱烈掌聲。鄭跑灘下了釘床,手握藥酒瓶對眾說道:「煉功不懂藥,等於沒有學。老鄭今天敢在這裡獻醜,靠的就是這單藥酒。咳!有人要問,老師,你這藥酒除了煉功還有何用?同志,我這藥酒名喚『十八羅漢煉功丹』,又叫『龍虎堂打藥酒』,由我師公傳給師傅,由我師傅傳給本人,本人名下傳媳不傳女,傳大徒弟不傳麼師弟。我這藥酒除了煉功,兼能治病。在站的同志,有高睡涼床,矮臥濕地,得了風濕、受了寒濕,喊腰桿痛、膀子痛、腳桿痛、關節痛,中醫老師喚做痺症,西醫老師稱為炎症;還有一種同志勞累過度,房事傷腎,喊頭昏眼花、腰酸背痛,站到就想坐到,坐到就想睡到。古話說得好,『男子先天腎為本』,要是得了這種病症,傷精搖本,有命都不長;還有,婦女同志在月子裡沒有忌好風,平時搞多了冷水,時常感覺腦殼冷汪汪痛,週身骨節酸嘰嘰痛,不是患紅崩白帶,就是喊對不起月份,三天兩頭在跑醫院,一年四季不安寧;再就是咱們勞動人民做活路不小心,傷著哪裏碰著哪裏,身上留有瘀血留有痼疾,遇著陰雨天氣就要出毛病。呵嗨!有同志要問了,老師,你這藥酒裡邊有些甚麼成份?同志,你掏出紙筆來,我說一味你記一味,我這藥酒裡有天麻、有續斷,有印度血竭,有銀絲杜仲,有寧夏枸杞,有藏紅花,有廣三七,有……不多不少剛好十八味。有同志要問了,老師,你今天帶了多少來?我帶了一拖拉機來,龜兒子駕駛員不爭氣裁到牛渾□來不成了。」我今天實實在在帶了幾十副藥來。有同志問,老師,你賣多少錢一副?老鄭『月亮壩耍關刀——明砍(侃)』,人民幣3元錢一副。但是,我對前10名同志要實行優惠,只收2元錢1副。來來來!寶劍送與壯士,要買要帶的同志請舉手!」頓時,滿場都在舉手。搭檔見狀,跳上前去,發藥收錢。不料,卻被鄭跑灘喝住:「呸!你是瞎子見錢眼開嗦?我話還沒完,你慌個屁!」搭檔摳摳腦殼,不做言語。鄭跑灘接著道:「有兩種人不能買我的藥:未成年的兒童不能買,孕婦不能買,你給錢我也不賣。交待完了,現在我開始發藥。」但聽得圈子裡面,倆人珠聯璧合,別具一格的叫賣之聲「這一個全單呀!那一個雙副呀!」此唱彼和,好不鬧熱!不消片刻,百十副藥即告售磬,觀眾猶自不肯散去。

我正慾趁機離開,卻被鄭跑灘一眼看見,他一把拉住我道:你朝哪裏走?既來之則安之……他們兩師徒無論如何要請我去喝酒。席間,他向我介紹了搭檔的情況:「他叫陳娃,別看他年紀輕輕,卻跑了大半個中國,還蹲過監獄呢,這兩年跟我學藝,總算操出來了。」陳娃看上去有三十歲左右,一副久走江湖常在外的把式。我同陳娃擺道:「貴師徒身手不凡,令人佩服!如此下去,肯定要發財。」陳娃笑道:「哪裏啊,今天這種生意其實難得,我們是瞅空子,吃一嘴算一嘴。目前形勢很『燙』,賣打藥的罪名並不比投機倒把輕,要是砍竹子遇到節疤上,照樣要彈進罐罐的。」經他這麼一說,我心裏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酒闌人散,鄭跑灘叮囑我道:「今天的事千萬不要擺給誰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說:「知道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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