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播的種子 晚開的花朵(1)

蝶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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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30日訊】早春

小妮子,十年前,我大學剛畢業,是政大三研所的新生,而妳則剛從北一女畢業,是大學的新鮮人。初次見面時的一瞥,此刻還深印在我們的心版。那天,我性起回到位於東吳城區部平房教室的時研社探望老友,見到一位美麗的女孩坐在隔壁社團看書,膚白如雪,唇紅如玫瑰花瓣,一綹褐色的髮鬢垂掛在眼前,半遮掩著害羞的臉龐,我心不在焉地和鄭博元、王士華假意高談闊論,一面偷瞄著妳的倩影,終於忍不住悄聲問他們這漂亮的妹妹是誰,他們帶著驕傲地口吻七嘴八舌說,她是新生,在北一女是三研社的,也打辯論,還沒開學,就先來學校說要參加時研社。我不動聲色地心中暗喜轉開話題。這詭秘的一幕,卻早被妳盡收眼底。妳也暗自喜歡上這個當年尚稱玉樹臨風、談笑風生的學長,但妳從不說。

爾後,從廖原豪那裡,我知道妳在高中時已經交了個男朋友,是附中演辯社的社長,日後這人則被許多人私下張冠李戴成另一個有名的學長,因為王馨平在《超級星期天》的〈超級任務〉單元中找尋過他。妳別看廖原豪平日正經八百的樣子,說起八卦來原也毫不落於人後,妳的往事多虧他的放送才在東吳散開,而我窮追台大女生的事,也是他到台灣國會辦公室找我後才在東吳傳開的。我的見聞告訴我,聰慧美麗而涉世未深的女孩,總是在情竇初開之時,便容易陷入甜言蜜語和死纏爛打的迷網,我以後可要小心保護我的女兒。妳那失約不來東吳而逕自選填台大人類學系的男友,不時會來東吳找妳,找不到人時,會悵惘地坐在籃球架下聽廖原豪勸告,不知是否悔恨考上台大,可是,妳們見了面,妳們吵架的消息當天卻會傳遍整個校園,妳的愛情故事和楊心儀的一樣傳奇,她也有個文化的男朋友,也總是坐在另一端的籃球架下孤伶伶地等她。怒氣和淚痕總是凝結在妳臉上,「小妮子不好惹」,成了東吳人對妳的印象。我為一個美麗女孩的遭遇感到迷惑,她究竟是愛那種入骨的痛楚,還是不捨愛情的糾纏,她愛的是光鮮挺拔的皮相,還是害怕靈魂的孤獨。因此,我要翩然佇立在門外讓妳看,我要讓妳看到、聽到我在藍天下的徜徉和歌吟,我要用心呼喊妳的自由,也為了自由的理由,我不要捲入妳紛擾的內心世界。回想起來,這決定是明智的,後來我以救世主的姿態捲入了我一個台大學妹的感情世界,反而使那留美的碩士生學習到珍惜,更加強化了他們的內聚力,最後只能以君子成人之美的虛名聊以自慰,結果搞得自己傷痕累累,怎麼也不堪回首。我在妳心中保留了完美的形象,才能為我們的重逢保留了可能。

妳被選為我帶過的法律系辯論隊隊員,日後還成為副隊長,妳也參加了我不成功的讀書會。我們越靠近,我就越生遠離的念頭。我以陳儀深老師請我們幾個學長吃飯為由,邀妳來家同往,妳不問緣由便答應赴宴,其實心裡則高興這偶然的邀請。妳穿著一襲黑色的裙裝初次來家裡,黑白分明的色調,迷眩了我的眼睛,我噗哧血熱的心跳剎時提醒我冷靜的腦,君子不奪人所愛,我必須旋緊暗戀的閘門,不教感情氾濫沒頂,此後我該要隱藏我的嫉妒,不讓妳見到我的慌張失態。有男朋友的小妮子,可無從做我的女朋友,小妮子離不開她的男朋友,小妮子的男朋友離不開小妮子,但任俠擊劍的書生我仍可以遠走天涯另覓芳草。我築起驕傲的牆圍,妳則對天發誓不對我屈折妳的自尊,妳不要主動向我透露心意,寧願繼續忍受初戀的苦澀滋味。

妳的直屬學長王士華,那時擔任時研社的社長,正與張如玉苦戀當中,沒事便跑來我家聊天,佐話的飲料,從果汁汽水到茶終而竹葉青,味道越來越苦,他聊他的時研社和如玉,我則趁機搜尋著任何有關妳的消息。其實妳的事我聽了就忘了,只愛聽「小妮子」這三個方塊字的發音。我聽說了妳的外號:「俄羅斯情婦」,那原是妳的同班同學曾友志藉故搭訕而起的,他一次問妳是否具有外國血緣遺傳,妳隨口胡謅,自稱擁有俄羅斯血統,自此,他們就暗地以此稱呼妳。俄羅斯我去過,對中國人而言,那是個神秘而冰天雪地的地方,對東吳人而言,「俄羅斯情婦」,則是個冰雪聰明而又冷豔的冰山美人代號。

我在政大的研究課題是馬克思主義的法律理論,為此,我從中國大陸訂購了全套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並且突發奇想,藉著當時正在翻譯、研讀西方新馬克思主義法學的奠基之作《馬克思恩格斯論法》之便,想要把馬恩有關法律的言論編輯成書,此舉正是我學位論文寫作的基本準備工作,我想到這一個大工程可以請時研社的同學幫忙,所以把整套馬恩搬到社團,請了包括妳在內的幾個學弟妹協助,妳們不好意思推拒,敷衍兩句接了下來,妳則聰明地把事情丟給幾個學弟,幾週後,我想看看進度,才發覺沒人當真動手,只有妳找的幾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大一學生做了一些,妳看到我一陣青、一陣白的表情,沮喪兼而尷尬,心知不妙,托詞落跑。我看到妳不見人,心裡更痛,當下判斷,這種沒有對價的負擔,除了交情的理由之外,誰願意擔當,由此可見,妳根本不當我一回事。後來我自個兒再把書搬回家,花了一些時間總算完成這個工作,由於意識到自己和大學生的差距,也由於興趣在於研究所的學業,便很少回時研社晃了。

時研社的讀書會無疾而終,妳則被東吳第一屆普選學生會長蔡旺達網羅為秘書,而後又隨著蔡旺達積極參與全國學生自治聯盟的組織活動,妳和方芸,都是深受各校學運份子矚目傾心的學運美女。我因蔡旺達的力薦,得以到學自聯在清華辦的第一屆學生自治幹部講習營隊演講學生自治與學生權利的題目,來迎接我的是旺達和妳,我心裡多麼得意,演講完後,我留下來獨自和妳聊天片刻,妳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妳接著說方芸和陳文才分手了,問我要不要幫我介紹。我心裡真是不爽,想著想著孔老夫子的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若在妳心中有一個位置,妳就不會忙著把我推給別人,可見妳全然不把我當一回事,甚至怕我纏妳,否則怎麼會如此決絕,何況,方芸還是我國中好友許明亮的好同學哪,為了妳自己不受騷擾,妳已經失去常識了。

以下這檔小故事,可以證明妳的名氣。

有一年,當年擔任淡江學生活動中心總幹事的謝秉憲和我共同乘坐計程車,要去深坑的許志雄老師家拜年,途經六張犁,謝秉憲若有所思地告訴我,我有個姓周的漂亮學妹住在附近,他便是在學自聯知道、認識妳的,他說,學自聯裡有男生暗戀妳,但也少有男生膽敢惹妳。我說,要不這樣,小妮子豈不成天不得安寧。其實,老實說,車子行經六張犁時,我和謝秉憲想的是同一件事,「小妮子家在這裡」。後來謝秉憲跟我說,他們傳言妳會打台大的男朋友巴掌,我居然有膽跟妳在一起,我笑著回他說,小妮子在我身邊時都小鳥依人,看來只有我制服得了她。

我藉故找了妳一次。《今日校園》月刊向我約稿,要一篇介紹大學思想性社團讀書會狀況的文章,妳既活躍於校際間,請妳幫忙提供書單和採訪對象,自是名正言順不過了。我寫出了〈實踐,需要意識型態〉一文,但《今日校園》希望筆調更軟一點,所以我另寫了一篇給他們,而把〈實〉文分別拿到《台灣時報》和《時潮》發表。我特地把包括妳在內的幾個協助我完成採訪報導的朋友姓名放在文後,這裡面有我大妹拗妹仔和我的小學同學施建章。這篇文章可是研究八零年代學生運動思潮的重要文獻喔,中央警官學校警政研究所的一本研究解嚴後台灣學生運動的碩士論文曾經引用過,那位作者還把妳們這些參與者的名字都羅列在註釋裡。妳的名字在那篇文章上面與我同在一起,將會直到天長地久,為細心關懷八零年代大學史的後來研究者永誌不忘。

在刊登〈實〉文的第九期《時潮》上,有一篇妳寫的女性主義文章〈面對海洋的反思——試評「海灘的一天」〉,這篇文章給了我十分深刻的印象。這是妳對楊德昌電影〈海灘的一天〉的評論,這部電影至今我還沒看過,以後找個日子我會把它補齊。妳一個大二女生在當時寫出了如下的文字:「婚姻背後的柴米油鹽及夫妻相處之道,才是人生的實在問題,而真正能畫下完美句點的關鍵,是在培養出夫妻雙方對現實問題的處理能力及體會人性及人生不定的本質。有獨立自由的能力才是保護自己的萬全之道」,我打心底佩服妳在這篇文章裡的特出見解和流暢冷靜的文字,我喜歡像妳這種的有個性的女生,我自也同意妳的看法。我有三個才華洋溢的妹妹,我不希望她們以後被婚姻裡無能的丈夫埋沒一生,也不能容忍別人欺負我們曾家的女兒,教她們受委屈,將心比心,每個女兒都是她們家裡的掌上明珠,我如此地期待曾家女兒都有幸福美好的未來,我也不願讓別人家珍愛的女兒在我手中毀了一生,不願被人抱怨一輩子。我不想扮演大男人的角色,我的妻子可以是希拉蕊或佘契爾夫人,只要她喜歡。

這一期《時潮》的總編輯阿蔡,和妳都是東吳女性主義社團女性研究社的先驅者,妳們辦女性影展,在影展特刊裡寫女性主義觀點影評,並且利用影片放映前後的時間,和觀眾們共同討論相關的女性主義問題,妳在《東吳青年》第八十八期寫的另一篇文章〈愛情攻防戰——解讀「危險關係」〉,也是一篇令我印象深刻的佳作,在這篇文章裡,妳嚴厲地批判了性的工具化,想來,一個未成年的大學女生竟能夠毫無怯色地處理性的議題,也真夠驚世駭俗的了。與性有關的自慰這檔事,即毫不避諱地被妳當成一種知識而成為校園公共議題。這讓我們一些社團老骨頭一度為難,因為和妳同屆的時研社長邱俊雄,便以「小妮子都可談」的理由,一一逼問我們幾個學長自慰的頻率,伯欽哥板起一臉的正經相說潛心於學問可以轉移對性的好奇,邱俊雄則吐他槽說,李鴻禧老師大學時候就交了李師母,可見兩者不相干。

茗香

我何從知道妳的住處,說來和周玉文有關。周玉文在我們之間扮演了極為重要的媒介角色,比王士華還重要。

周玉文考上政大政研所的那年,妳突然轉學到政大,我聽說後,心裡很高興,以為見妳的日子多了。周玉文邀我一道為妳在貓空接風洗塵,我們步行上山,途中攔小型公車,來到當時唯一可面向台北盆地萬家燈火的茶店「大茶壺」,點了一鍋鳳梨雞和茶點。周玉文坐在妳我之間,但我們則對坐相望。我穿著白色的半長褲和白色的休閒鞋,山上入夜空氣清冽,多虧熱食和滿室蒸氣為我們驅趕了寒意。我在氤氳中偷偷看杯盞底妳的倒影,然後把妳的影子倒入口中,暖流不斷注入心頭。一度有山嵐飄到我們的陽台,籠罩著天地成霧茫茫的一片,讓我更膽敢肆無忌憚地猛看妳,不知那時妳是否和我一樣。不一會兒,那朵雲朝著台北盆地飄去,指向家的方向,我們搭最末一班公車下山,時已夜深人靜,妳讓周玉文騎摩托車送回家。周玉文有一次順程送我回復興北路,特地繞道妳家巷子,說這真安藥局樓上三樓是妳家。哇,好高,真是仰之彌高啊。冬夜貓空飲茶的此情此景,真讓我和周玉文難以忘懷,隔天晚上,周玉文來我宿舍找我,他告訴我他喜歡上妳了。

這事真糟糕。這讓我想到國際法上的先佔原則。

「你要搞清楚她有沒有男朋友。」「沒關係。」周玉文是個感情豐富而又澎湃起伏的左派,他為了理想,往往奮不顧身,甚至教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他追求有男朋友的紀淑薰,此時正搞得心力交瘁,灰頭土臉,想換個對象,倒也是解脫,但我勸說他,不盡然是基於朋友道義,希望他別再次受傷,而是有一絲不願他來「染指」我的小妮子。周玉文豪氣干雲地表明他的決心,妳說我能做什麼,總不能當場和他談判叫他讓給我吧,畢竟女性不是「物」,不能讓男性拿來作為道義交易的對象。我真是有一點幽怨。算了吧,讀書!兩年前周玉文因車禍導致左半身癱瘓,至今尚未復原,我先前擔心我們的戀情會影響他養病的心情,一直不敢告訴他,甚至在俊雄的婚禮上,他坐在我們身邊,也都有意對他掩飾,最近他和俊雄吵架,打電話跟我抱怨時,提起他從旁知道我們的事,怪我不夠意思不跟他說。他說,他心目中的女神只有紀淑薰,其他人如何都沒關係,又說起他還跟妳媽大力誇獎過我。

從貓空回家後我帶著感傷,以故作瀟灑的心情寫下了〈冬夜貓空飲茶〉這首詩,向我早逝的愛情告別:

路燈映得一地如霜

霜白如妳的容顏

夜色披在山間

妳的眼中有點點星光

星子無聲地紛紛灑落

我們將它們珍藏在盆地中央

雨絲串起層層珠簾

垂掛在樓台和眼睫髮邊

我提著壺水注入妳的杯底

在水裡我們默默相視

妳的影子晃動迷離

含入口中攪亂心情

寒意上升成裊裊煙氣漸漸散去

我的心思隨著飄飛向有夢的星球

夜霧烘托著我的想像

星光消失在盆地的剎那

彷彿感覺到妳唇間的茶香

如那含雪的玫瑰

吐訴著堅持到最後的熱情

無聊的語言在水氣中游移

隱隱約約有霜落的聲音

必須把茶喝到酩酊醺醉

喝到滿面通紅

越能清醒聽見 它的清脆

十點三十分的夜車

從遠方沿路催促明月升起

我們舉杯將偶遇的冬夜一飲而盡

才將同行的友人放入行囊

想著夢醒之後

妳我在可風可月的日子

依舊淡泊地

各自飲茶

正好政大文學獎正在徵稿,我就投了過去,我從未得過什麼文學獎,也不期待會得獎,這只是個單純的投郵動作而已,我另外託了我在幫黃宗文助選時認識的朋友廖富英投稿發表在《國立台北工業專科學校建築設計科會訊》第五期,妳不要覺得奇怪,我怎麼把詩作丟到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雜誌上,因為我想要發表留作紀念,但又怕很多人知道了難為情。然我也想過,如果我得了個什麼小獎項,如果妳在學校裡知道我得獎的消息,如果我們有更進一步的交往,我就要把它作為獻禮,讓它成為戴在妳頭上的桂冠。怎麼料到,這個夢想要十年後方得實現。

妳轉學政大以後,我又找了一個藉口再次接近妳,這回則是我託妳到法律系圖書館借一本《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問題討論集》,這是我論文寫作的重要參考文獻,只有法律系有收藏。一借一還,來回可以見到妳兩次,真是划算。如意算盤這麼打,卻一出師即不利,可能因為平日自己晚睡,打電話到妳家的時間太晚了干擾到妳家人的休息,還是我不幸地被歸類為蒼蠅一類,我被妳父親罵說:「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然後被掛上電話,多給了我一次打電話到妳家的機會。然令我料想不到的,是妳以為每次我找妳都是為了我自個兒的事,這一次也不例外,妳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感怨尤,甚至為我的被罵而油然生出一絲快感,這就種下了我們暫別六年的因子。至於妳母親回憶說,當年她也在電話裡數落通話禮儀欠佳的我,我的印象已經不存在了,只是聽到妳現在的轉述,直覺得當年的我真可憐又真倒楣。

落日

那時候,正值第一屆國會全面改選的當口,民主的空氣吹進政大,政大的思想性社團在代聯會主席張簡維哲和研協總幹事王宗銘的帶頭下,在大春山莊聯合辦了一個叫做黑水溝的營隊,王宗銘是周玉文的同學,透過周玉文的引薦,我被邀請擔任輔導員,並且經過抽籤,被分配到籤王女性研究社。女研社社長樓毓珮是我板中的學妹,也曾經是板中合唱團的指揮,因著這層關係,卸除了我對於女性主義份子的恐懼感,盡心盡力地協助她完成提交營隊的書面報告,並且在開學後,以女研社榮譽社員的身份,繼續協助女研社的招生。這年還未開學,女研社就有個叫做施碧娟的新生自動來報到。施碧娟是個堅定的女性主義者,性意識的啟蒙比起同年的大學生都早得許多,我更自嘆弗如。她頗富於文采,小說、劇本、散文,樣樣都來,她為樓毓珮獻策,以演出行動劇的方式來招徠新生,這點子得到女研社的一致支持,於是,施碧娟以童話改寫的方式,編出了個題為〈美女與怪獸〉的劇本,而我則是當然的男主角:怪獸。

妳在樓毓珮找來的眾多演員裡出現,樓說,妳妹妹蒨妮是她的朋友。我對她大力推薦妳,用力地把我所知道關於妳的一切豐功偉蹟告訴她。我們有時在藝文中心排練,有時則在山下二樓平房教室排練,妳的戲服是一襲赭紅色的裙裝,真是迷人。說真的,這齣戲是個「意念先行」的戲,「意念先行」這四個字是我從別人對陳映真小說的批評中學來的,意思是,太過於急切透過文學形式闡述自己的理念,但卻忽略了文學的形式不足以支撐那一個偉大的理念。我所扮演的怪獸,必須在身上掛滿陽具的象徵,原本要用吹脹的保險套作道具,但我那時根本沒見過保險套的真品,當然也不敢去買,所以只有以氣球和紙筒代替。事實上,在我身上掛滿假陽具,讓我覺得十分困窘,因為,全身的無數假陽具被公然陳示,則唯一的那一根真的陽具有沒有被看到,根本不重要,人的想像力和錯覺可以讓它暴露無遺,並且讓它勃起,這和女體被公然觀看的感覺是很類似的,我很清楚,窺看女體而不聯想到性的男性幾稀矣,這種經驗的作祟,讓我深深感到不安和不適,特別是被眾家姊妹包圍的時候。妳在她們裡面,妳從未單獨對我表達妳的意見,我想得到妳的支持,但我聽不到妳的聲音,這是我們合作的演出,為了和妳一起站在舞台,我只有努力說服自己,我是一個演員,「為藝術而犧牲」是演員的職業信條,堅定了這個信念,再把「見義勇為、拔刀相助」的豪情激發出來,我也就索性豁出去了。

正式演出之前,妳都幫我在臉上塗上彩妝,我想,古人的畫眉之樂也不過如此啊。

這戲演出兩場,一場在四維堂,是政大各社團的聯合迎新晚會。我們終究不是話劇社,所以演出的形式,放在四維堂的舞台空間裡,就顯得侷促而粗糙,不過同學的反應還不錯,覺得很新鮮、好玩,我們乃又選擇一個下雨天的中午,在逸仙樓面向女生宿舍的入口廣場戶外露天加演一場,演出前,大夥則在平房教室合影留念,我故意站在妳後面,想像這是張只有我們兩人的合照。我們淋著雨,顧不得再補妝,就直接上了廣場演出。我在萬頭鑽動的人群中乍然看到我二妹娃娃中文系和臨池社的同學,她們也發現了我,驚訝地站了看半天,然後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講的不外是:「這平日道貌岸然的曾哥哥怎麼身上掛滿了陽具?」我撞見熟人,又是可愛的美眉們,想到自己的形象,登時方寸大亂,把一大串台詞忘得一乾二淨,只好即興演出,匆匆下台。所幸觀眾大多只是看熱鬧,也不那麼講究演出的效果,還是換來一大堆鼓舞的掌聲。謝幕後,我心裡有些沮喪,覺得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演出後的座談會,旋即舉行,我仔細思考、反省,發現我的演出走樣,並不是單純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事件,這場演出本身揭露了父權社會的底蘊,原來我們,不論男性還是女性,都是在公共場合以男性的眼光來看世界,一旦性別角色異位,男性的不適就馬上表現出來,而且分外真切。除了頓悟出這個女性主義式的觀點,我也想到戲劇本身的問題,即就戲劇言戲劇,這是否是個成功的演出。在座談會後,我腦中不斷反覆思考著行動劇的本質問題:究竟它是戲劇,還是一種理念的活動展示。如果是後者,劇本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讓演員和觀眾都要承受不當場地的干擾嗎?我們邊走,我邊想,心不在焉地來到四維堂前,人只剩下妳、我和繼任的社長周淑萍,真謝謝她,幫我們留下了認識妳三年以來的第一張真正的兩人合照。我很少有和女孩單獨的合照,與自己單戀的女孩合照更是絕無僅有,我身穿天藍色的皮爾卡登長袖襯衫和黑色的皮爾卡登西裝褲,妳則一身赭紅,站在我的側邊,黑、藍、紅三種顏色,再加上妳的白色,四種色彩對比簡單而強烈,真是好看極了。這套打扮我現在還常常穿在身上,這是我少有比較正式的衣服,妳發現了十年前後我的差別了嗎?真是判若兩人,十年前的我是英姿颯颯、玉樹臨風,現在卻自我糟蹋到小腹微突、睡眼惺忪。這張照片我還留著,回想起來,果真冥冥注定我們會在一起,所以才不讓我和別的女生留下合照,以免現在尷尬不知把照片往哪裡藏。

由於女研社要出版社刊《女妍》,我乃決定把我演出這齣戲後的感想寫成文章〈怪獸囈語〉,一份交給樓毓珮,一份則投稿到《台灣時報》,沒想到,這篇文章竟然在女研社激起狂猛的風暴。施碧娟認為我是衝著她來的,於是在女研社員之間發動對我的批判,大意是指責我是父權化身的復辟,滲透女研社,破壞、顛覆她們的團結,還說我投稿到《台灣時報》,是故意迴避在大報發表,不讓女研社有立即反擊的機會,而讓我更不平的是,施碧娟用大篇幅的文章在女研社刊自我辯護並反駁我,卻把我的文章掐頭去尾刪到只保留了一小段,不讓我公平發言說明,並且在校內四處放話,大概是說女研社自始就上當了,受到我父權意識的埋伏和攻擊,是引狼入室云云。妳和女研社的社員們對我同仇敵愾,質疑我的動機。流長蜚短,從政治系和中文系的朋友口中傳回到我的耳裡,模範男性頓時成為牛鬼蛇神,連收有我另一篇同時在《民眾日報》發表的文章〈霧裡看花——我看女研社〉的《女妍》創刊號都不肯給我,還要我靠政治系裡的人脈關係才幫我偷偷幹到一本。

被大一女生批鬥的感覺真不是滋味,特別是從第三者口中聽來,而你又發現女研社無人同情或聲援支持你的時候。小妮子不見了。我想,或許妳正站在與我對立的立場,對我興災樂禍,妳一定也誤會我,否則這個時候妳怎麼不願為我挺身而出?

我和樓毓珮就這事通了電話,她說,在女研社一片反曾小元的氛圍下,她無法出面替我緩頰,但經與我的溝通,她深深感覺到雙方在這件事處理上的態度與觀念差異,我以為我仍保留了批判的權利,她們則認為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我不應該有打擊她們士氣的舉動行止。妳後來和我談這事時,倒是有一點說得讓我不得不同意,「我活該」,堂堂一個研究生在報上寫文章批評大一女生的劇本,有必要嗎?可知這是對大一女生多大的震撼,出手之狠,無怪乎會引起那麼大的反彈。可是我這個人是筆隨意至,我手寫我口,我真得察覺不出我筆鋒的利處。

總之,我被這事搞得心灰意懶。那年聖誕節前幾天的某個黃昏,我從山上的中山館走出來,望著遠處的長堤落日,回看滿山極目蕭瑟枯萎的蒼涼景緻,心頭沈得很,此情此景,暗示著妳即將從我生活周遭消失的訊息。我想要有個壯美的結束,決心鼓起勇氣給妳寄上賀年卡,我到滄浪書房買了一張附帶乾燥玫瑰花瓣香水包的卡片,回家裡找了毛筆恭謹慎重地寫下我的愛慕之意,告訴妳我今天看到的長堤美景,我用隱喻的文字告訴妳,我多麼期待有朝一日,能和妳共同攜手同賞長堤落日。我不敢奢望妳會回信,果然,妳為了這張吞吞吐吐的卡片而氣惱,妳看了一眼,把它丟到垃圾桶了。這卡片寄出以後,我久無妳的音訊,知道大勢已去,我的耳畔響起了邱晨寫的那首描寫政大長堤的歌〈河堤上的傻瓜〉,心情反而輕鬆許多。不久後,我從周玉文那裡聽到了妳父親病故的消息,我很想,但又不敢打電話問候妳。我未嘗經歷過人事的大悲痛,想到妳年紀輕輕就要面臨這麼大的變故,心裡為妳擔憂,卻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無助。失去了家裡的棟梁,妳和家人以後的日子怎麼辦。我想著,最大的安慰,應該莫過於當作沒發生過這事,不要讓致哀聲一再勾起喪家的痛苦。我再次鼓起勇氣撥電話給妳,想了一個找妳借法律系圖書館藏書的理由,結果,妳認為我此時此刻不去安慰妳的家變,還只想著找妳做我自己論文的事,妳生氣地回絕我並匆匆掛上電話,我倉皇地從此逃開,為了保護我脆弱的自尊,不願再和妳相見。後來又聽說妳交了新的男朋友,我想,這輩子,我們是注定不會在一起的了。

我沒有告訴妳我得到政大文學獎新詩首獎的消息,妳自也不知道我為妳寫過那首詩。我們在政大的最後一年,妳在四維堂聽到我的名字,那是政大第十屆金弦獎歌唱比賽的決賽,周秉鈞、楊海薇、張雨生、陶晶瑩等等在歌壇闖蕩的歷屆得主,都特地應邀前來擔任評審。整座四維堂人山人海,場面空前盛大壯觀。妳聽到司儀唱我的名,妳有些期待看到我上台,但我始終沒有出現,當場被判定棄權。妳心想,好不容易從初賽脫穎而出,這麼難得的決賽機會,我怎麼這麼瀟灑地就放棄了。妳為我感到惋惜。其實,主辦單位代聯會和吉他社很差勁的,他們並沒有貼出決選公告,只是個別電話通知,他們沒找到我本人,又沒貼公告,就這樣把我做掉,害我不能和陳姍妮同榜,只好繼續唸博士。

自從知道妳家住在麟光以後,我從政大來回家裡,總是走和平東路,在麟光站換二八五公車或指南客運,就是想與妳同車,看妳一眼,這小小的心願終未能得如願以償,我從未見過妳,還以為果真此生無緣了呢。@(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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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剛開始,經常是在半路上,新一就趴在我的肩頭睡著了,口水都會流出來。慢慢等他大一點,他會拉著我的手,自己走幾步。再大起來,他就喊著廣告詞,變換著起步、正步、踏步,有力地甩著胳膊,走在我的前面。 我們欣賞龍山路華燈初上的夜景,路人也欣賞著我們這一對母子。
  • 朔風吹。1968年底,一輛「躍進」卡車把我們一批知青載到了南匯東海農場老九隊的海邊。 中港一帶的護塘東堤腳泥灘上,已經紮起了兩排蘆席為牆,稻草復頂的草棚,一排十間, 每間五張上下舖的雙人鐵床,住八個人,另一空床,上鋪堆放箱子行李,下舖放些面盆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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