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民工之死﹝第十六章﹞

曾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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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1日訊】編者注: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95年12月8日,四川省德陽市被評為“優質工程”的中華樓剛剛竣工,就由于偷工減料而徹底垮塌,造成14名民工喪生。這部小說在大陸形形色色“風花雪月”和“鴛鴦蝴蝶”派作品風潮中被拒絕發表和出版,但在本報編輯看來卻是近幾年來反映中國底層民眾困苦為數不多的佳作之一。作者用深沉的筆調,揭示了中國大陸農民工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我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引起讀者對中國農民工權益和處境的關注與思考。原文沒有題目和章節,現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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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毛子為了小福的事悶了很久。這個從不懷心事的小伙子,一旦懷上了,就有些難以開解。在工地上,能跟他說心事的人不多,小蘭算一個,我算一個。但小蘭已很久沒露面了,而我,卻正為一天天接近的新年焦急著。

  和工棚裡的民工們不同。他們幾乎從10月就開始盤算著過年了,年對他們來說充滿了誘惑,像飛轉得太久的機器渴望檢修期那樣。在這一段難得的休息日裡,有老婆的能見到老婆;沒有老婆的極有可能娶上老婆。他們會在鞭炮聲和笑容中昂首回家。別看他們一個個在城裡灰嘴土臉的,一旦回到那熟悉的小院中,便是一個個了不起的功臣,爹娘的笑容,老婆的愛撫,兒女的誠惶成恐都是極讓人快樂的。也只有在這時候,他們才感到城裡那些令他厭煩透了的髒活累活並不是那麼討厭,家裏欠下的賬或鄰居們羨慕的電視機,都是自己那雙大手一鍬一鎬撥拉回來的,當然,還有兒子手中的二踢腳和別的孩子沒有的大花貓書包。這一切,足以使他們非常快樂非常滿足地過上半個月神仙日子,香腸臘肉天天有,香煙和酒也不缺,逢走親戚,憑他在城裡的見識和經的世面,輩份再低也可以坐上席。和老前輩們坐在八仙桌旁,講城裡的事,在這時候,他們會發現,平時他們頂頂厭惡的城裡人和事卻是那麼親切。講著講著,竟不由得吹得天花亂墜,在這個時候,再老實巴交的人,也可能忍不住吹點牛。當然,吹牛也是有代價的,在離家之前,總有老人上門托他把自己的孩子也帶進城去見見世面,甚至有的後生還瞞著家裏偷偷跟著來,攆都攆不開,給自己惹上許多不大不小的麻煩。

  總之,不管怎麼樣,年對他們來說是快樂的。對於我,則想起也有些氣短。

  爸媽和我失去聯絡已快一年了,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寫信給他們,但總不知怎麼落筆才好。寫甚麼?寫我在這座城市當雜工,和一幫民工一起。儘管這並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但我卻不願把這事告訴他們。生我養我這麼多年了,他們替我操的心太多了,我絕不願再拿這事來刺激他們。但失蹤一年不報一聲平安,這樣的刺激還小麼?寫信,寫甚麼?寫我過得很好甚至有可能發財。這樣的謊話除了讓我傷心之外便再無任何益處。況且,我把地址寫成哪?××大廈未峻工的五樓麼?這我連想也不敢想。

  很多日子,我感到日子像一頭巨大的恐龍從不遠處沉重而執著地向我走來。在不久的未來就會重重地踏在我的身上,把我踩個粉身碎骨。

  在這種心境之下,毛子的行蹤自然不是我所關心的。因為心境差的緣故,我很少上樓頂去洗澡,這在以往是我和毛子單獨聊天的時間。直到有一天,耿二爺悄悄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對我說:你最近幫我留意毛子的行蹤,可別跟人學壞了。他媽把他養這麼大,不容易。

  於是,我就開始注意毛子的行蹤。有時甚至用了盯梢的招數。盯了幾次之後,我發現,在閒極無聊的時候,這也不失為一種消磨日子的好辦法,像驚險遊戲。

  通過盯梢我發現,毛子近來最愛去的是一家叫「天天鮮」的酒樓。有幾次,我甚至看見他出門時用袖子抹嘴上的油水。嚇!這小子,也學別人借酒澆愁,一脹解千愁來了。這不得讓我擔心起他那點可憐的錢來。

  我敢說沒有誰比我對毛子對錢的感覺瞭解得更透。不誇張地說,錢是毛子實現理想的唯一途徑。是他的許多美夢的母親。他對錢的態度,像一個篤信宗教的老太太對自己心目中的神一般,既誠惶誠恐,又頂禮膜拜。既羨它的無所不能,又懼它的法力無邊。

  但眼前的毛子,卻在一家不屬於他消費的酒店裡消費著他的未來和美夢,這使我不能不為他擔起心來,並決定好好跟他談談。

  這天半夜,趁著毛子上樓頂洗澡,我偷偷跟上去,和他搭上茬。

  你還沒睡?我的出現使他感到驚訝。

  唉,睡不著。我說的是老實話,但底氣有點不足。但想著我對毛子的拯救應該是一件好事,於是鼓足氣使自己義正辭嚴起來。

  毛子脫去身上的衣服,露出渾身結實的肌肉。因為他習慣光著膀子幹活,故而上身的顏色很均勻,像被醬油煮過的一般,深褐之中透著油亮的光。全身上下只有穿內褲的地方顏色稍淺一點,脫光了之後還像穿著一些東西。

  我說:毛子,你的打米機錢攢夠了?

  沒有,還差一點點,等保證金拿到手就夠了。

  在工地上打工的民工,每個月有百分之三十的工資暫扣在包工頭手上,用作保證金。只要不犯甚麼大錯,到年底就可以全部拿到手。

  那……你的錢……?

  放心,放得可牢實了。

  牢實就好,可別亂花……

  或許我今天的舉動反常得有點太明顯,毛子似乎覺察出來點甚麼,就問:強哥,今天咋了?手緊,需要錢?

  由於我的提問反常得有些離譜,使毛子產生了誤會,以為我想向他借錢。這種事,在工棚裡最忌諱的,特別是年關將近的時候,因為工棚裡的人員的流動性非常大,今年大家在一個工地,明年在甚麼地方都說不清楚。我想,即使我真找毛子借錢,他也不會不借。但我絕不願意讓他誤會。因為如果你見過毛子以分為單位摳錢的情景,以及打米機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你就是僅殘存一丁點良知,也不會向他開口的。我可不願意在他心目中留下哪怕一丁點不善良的印象,於是趕緊解釋道:你……誤會了,我是怕你亂花錢。

  亂花錢……哪能啊。

  這就好……這就好。

  接下來就是一陣水聲。

  但是我分明看見他到「天天鮮」酒樓去啊。而且不止是一次兩次。

  酒甚麼的也少喝,更別去酒樓。那地方,宰錢賊兇。

  毛子覺得自己的秘密似乎已被我發現,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你……知道?

  我點點頭。

  可……可……我去可不是喝酒,更沒花錢。

  可我看見你抹嘴了。

  你眼花了吧。

  毛子否認得不夠堅決,使我更懷疑。

  那是別人……給的。

  誰會無緣無故給毛子這樣的鄉下孩子買酒喝呢?這讓我更擔心起來。現在城裡有些中年女人,總愛打毛子這樣的鄉下男孩子的主意。以前工地上就有一個小子,被一位富婆看中,玩了一段時間,結局卻很慘。一想到這些,我對毛子的擔心像被發酵了一般瘋長起來。忍不住想婆媽兩句:現在社會複雜,可別上人家的當呵。

  我有甚麼好騙的?人一個,球一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兩個肩膀抬張嘴,腳到哪裏,家就在哪裏。

  毛子說得激動,訇地從水槽中站了起來。夜光中的毛子身段勻稱得像裸體的大衛。這使我的擔心又多餘了幾分。

  「我是擔心你像易三毛!」我終於脫口喊出來。易三毛就是我剛才提到那位被富婆看中的小工。

  毛子聽了,也急了。十八九歲的小男人,對這事敏感得有點過激:你……你把我當成甚麼人了?

  我……我是擔心你。

  我已感覺到我的擔心引起了毛子的憤怒。黑暗中,我感覺到他的眼光灼灼的像被惹急了的熊。

  但我畢竟不是陳二狗。毛子在憤怒到極點的時候也沒忘這一點。他吞下一口氣,以不發作,成全了我的面子。抓了衣服,匆匆地下樓去了,把黑暗和尷尬迎頭包給了我。

  我像一只健壯的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皮球突然撞在橫空而出的鐵釘上。我感覺空氣中嗤的一聲,嘴裡沒味到了極點,如果這時有幾個辣椒該多好哇。

  經過這次碰壁,我再沒興趣關注毛子的事。我自己心情好的時候本來就不多,何必再去自討沒趣,使自己不開心呢。

  毛子覺出了我對他的冷淡。他其實很在乎這種冷淡。於是在一天夜裡悄悄摸到我床邊說:強哥,洗澡去。

  我沒有理他。

  他有點失望,停了一會又說:我知道你沒睡,你起來吧,想知道啥我都告訴你。

  在屋頂水槽邊,毛子向我講了他近來的經歷。

  他到「天天鮮酒樓」,的確不是去喝酒的。而是衝著一個老婆婆去的,那個老婆婆很像他娘。或許並不真像,但毛子總覺得她像。

  她有著和他老娘一樣的女發,還有一雙和他老娘一樣長滿裂口的手。毛子很喜歡聽她說話,像娘的話一般,語氣緩緩的,尾音像有鉤兒一樣,撓得人渾身暖乎乎的。不同的是,老婆婆是城裡人。是少有的幾個不被毛子討厭的城裡人之一。毛子甚至覺得她比鄉下人更可憐,其原因是因為她有一個非常有出息的兒子–「天天鮮酒店」老闆。她也因此便有了擇不完的菜洗不完的碗盤和挨不完的罵。

  毛子覺得老婆婆很可憐,總想幫她做點甚麼。無論洗碗、擇菜等等。老婆婆為了感謝他,總會背著兒子給他留些客人留下的剩菜。毛子說,由於老婆婆怕兒子知道,那些剩菜都是偷偷藏下來的,大多已經變味,難吃極了。但老婆婆不知道,每次他吃的時候,都會用殷切而愛護的眼光看他,使他不忍心吐出半塊餿骨頭。久去久來,老婆婆已把對他的款待當成了一個節日,而他,為了不傷害老婆婆,為了讓老婆婆體會到這份難得的快樂,楞是強忍著吃了許多臭東西。

  毛子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下來了。世人只知道強者和富人才有能力幫助別人,不料,貧弱如毛子,居然懷著如此的慈悲之心。這不由得使我感慨:誰又說得清楚,捐一所希望小學,與為了安慰一個老人而吃餿臭東西,究竟孰重孰輕呢?

  這天夜裡,我失眠了。母親的淚眼佔據了窗外的半個天空,以至於我不明白,遠方幽藍天空深處晶亮的究竟是星星還是母親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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