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民工之死﹝第十八章﹞

曾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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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3日訊】編者注: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95年12月8日,四川省德陽市被評為“優質工程”的中華樓剛剛竣工,就由于偷工減料而徹底垮塌,造成14名民工喪生。這部小說在大陸形形色色“風花雪月”和“鴛鴦蝴蝶”派作品風潮中被拒絕發表和出版,但在本報編輯看來卻是近幾年來反映中國底層民眾困苦為數不多的佳作之一。作者用深沉的筆調,揭示了中國大陸農民工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我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引起讀者對中國農民工權益和處境的關注與思考。原文沒有題目和章節,現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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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們回工棚時,工棚裡卻出事了。起因是耿二爺找徐小虎結保證金賬,徐小虎東指西舞,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涉正題。耿二爺就有些急,因為憑以往的經驗,包工頭如果出現這樣的前兆,很有可能就昧了大家的血汗錢。

耿二爺一著急,就有些不擇言語,徐小虎抓住他言語中的一句不妥的話,氣勢洶洶地叫罵起來,並揚言道:我不發給你又咋樣?老子有的是錢,你們這些傻×只要不順老子的氣老子就不發,看你敢把我的雞巴咬了!

耿二爺急得滿頭青筋亂綻:你……你……我要到勞動局告你……

呵,在城裡吃了幾天餿稀飯,就長見識了,你去告啊!勞動局局長昨晚還跟我打麻將,勞動法是保護你們這幫鄉巴佬的麼?

徐小虎的話句句刻毒。把耿二爺臉上身上心上捅了無數的傷口子。他知道自己說不贏對手,就一摔門出去,飛快地跑上樓頂,衝下面大聲吼道:徐小虎,狗娘養的,爺爺我這條命就交在你這工地上了!

說罷,就往樓下跳。工棚裡的人們看耿二爺血紅著眼睛衝上樓頂,知道事情不妙,追上去將他按住。他們知道,耿二爺肯定會跳的。

徐小虎被鎮住了。他也是鄉下來的,知道鄉弄虛作假是不畏死的。他們對死亡的態度甚至是渴盼的,你很難理解,兩夫婦吵架這類平常事能在鄉下造成那麼多的女人喝農藥。你更難理解,在不平等的分配或村幹部的權威面前抑或沒甚麼原因的情況下,農民們輕而易舉地選擇死作為唯一的抗爭手段。

徐小虎相信耿二爺會跳的。如果只是他一個人的錢,他或許不會。但他身後有幾十號民,這些民工為這點可憐的錢已經快掰折了手指。

如果工地發生了命案,報紙和電視台那些等新聞等得舌頭都長了的記者們一定會狂撲過來,將他徐小虎撕得粉碎。他的幾十萬家產,幾年的辛勤奮鬥,還有身邊令他舒坦的一切將被濺起的血光毀掉。想著這些,徐小虎冷汗濕了全身,腳趾抓得緊緊的。他知道,這個時候,只有傻瓜才火上澆油。於是捏住嗓子說:二爺,你這人咋芯急呢?我不是話還沒說完嗎?誰說我要污你們的錢啊?你別急,下來,我們合計合計,明天就發,行不?

徐小虎的聲音有些抖,從來沒像今天這麼溫柔。結果,耿二爺害出一條命去,終於為大伙爭回了本該屬於自己的錢。兩天後,我們聽說,鄰街工地上,因為類似的原因,一個民工從五樓上跳了下來。

尾聲

1月28日

請記住這個日子,相信不少朋友已從各大報紙上知道了這個日子。這是這個平淡故事結尾的日子;也是毛子、耿二爺、小蘭、陳二嫂和其他十幾個民工生命結束的日子。這天來得如此的快,沒有任何的預兆。

拿到保證金之後,民工們開始準備回家,毛子人幾十里背回了他的打米機,一遍一遍將它擦得油光錚亮。小蘭成天圍在打米機旁和毛子一起分享著快樂。

陳二狗為他的兩頭大肥豬感到苦惱,本想帶回家又不可能,殺掉又吃不了,賣又不知往哪賣。最後,他還是把主意打到了大伙身上,他找到耿二爺說苦楚,耿二爺心軟,就發動大伙湊錢買了豬,準備殺掉一人分一點回家。因為耿二爺的緣故,大家多花了一點錢,但卻不恨,只說陳二狗這小子這輩子是注定生不出兒子的了。

陳二嫂快生了,因為這個緣故,陳二狗決定今年新年暫不回家,在工棚裡等兒子降世。

小蘭又一次對毛子說:「毛子哥,你帶我走吧,在這裡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十歲的小丫頭眼裡竟然冒出了二十歲的大姑娘才有的憂鬱。

毛子也恨陳二狗,但卻不敢答應小蘭的要求。

工棚照例要聚一次餐,今年大伙在同一口鍋裡攪食,明年或者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還說不清呢。耿二爺頭天夜裡就張羅著先殺一頭豬,燙好,開腸破肚。陳二狗來幫忙,活兒沒干多少,卻偷走了豬舌頭。

耿二爺吩咐大家把肉分好,然後將豬頭和骨髒整理出來,用來聚餐。聚餐的日子就定在第二天中午,也就是著名的1月28日。

1月28日中午,工棚裡的所有空酒瓶都裝滿了酒。磚塊支起的灶上豬的內臟嘰嘰咕咕地吐著香氣。這個中午是我永遠難忘的。大伙劈柴的劈柴,燒火的燒火,還有切菜的砌桌子的忙得不可開交。床已收拾得乾乾淨淨,被蓋雖然髒得不行,但包裹得卻結結實實。空氣中始終充滿著柴煙和酒還有豬肉混合在一起的溫暖的氣息。陽光從沒有窗戶的水泥洞外照進來,把屋裡每個人臉上都鍍上了一層好看的暈光。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產生悲劇的時段。

但悲劇,卻發生了。

最初的震盪是從地底傳來的,像有人從很深的地底往上敲擊。樓體開始輕微震動。緊接著,牆開始發出恐怖的撕裂聲。天花板上的水泥灰和石塊開始往下落,打得樓板叮叮噹噹的響。

不好!樓要塌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所有人開始驚惶地逃竄。空氣裡傳出一聲聲撕裂人心的慘叫和悶響。

樓開始向下沉。

灰塵嗆得人呼不出氣。

鋼模砸在地上,發出鏗鏘的響聲,但比之於無所不在的大樓塌陷的聲音來說簡直算是小兒科。

我想站穩,但根本沒法站穩。頭上一聲悶響,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一下子折彎了,像折一把折疊椅。

骨頭很淒慘地碎響了一聲。之後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當我再次睜眼的時候,樓已經成了一堆廢墟。我發現自己的步子輕盈得有些不可理喻,事實上,我不說大家也知道,我已經經歷了一次叫死亡的過程。也即是說,一個叫林強的肉體已經變成了一攤模糊的血肉,經歷這個過程,我竟來不及體會到人們所說的恐怖與劇痛。我甚至感覺死亡彷彿就像擠牙膏一樣,在外力的作用下,靈魂離開了肉體,僅此而已。

與活著不同,死之後我感到最舒坦的便是成天壓在額頭上的重重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使得我長期懶得睜開的眼睛能盡情地睜開,我長期孰視無睹的世界突然多出來幾分新鮮的感覺。

太陽並沒因為這個大悲劇的發生而黯淡。事實上這個大悲劇也僅僅是我們這十幾個人的,太陽不是我們的母親,當然不會為我們哭。在溫暖而美好的陽光下,警察、消防隊員和臨時找來的民工們開始緊急救援工作。記者們開著採訪車扛著照相機和攝像機在廢墟上奔跑著,從遠處望去,急急忙忙的人們在廢墟上奔忙就像蟻塔上的螞蟻。

最先挖出來的是毛子,他和他的打米機已被壓得扁扁的了,我就想不通,在塌樓之前劇烈的顛簸和震顫之中,是甚麼力量使他辯明方向,看破滾滾紅灰塵走到他的打米機旁。

陳二狗的頭被壓成了餅狀,但我仍能認出他。他本來是住在原先的木棚裡的,因為想再佔大夥一次便宜,來白吃一頓酒食,結果送了命。

小蘭是死在耿二爺懷裡的,估計耿二爺是抱著她往外逃時被壓住的。小蘭黃黃的頭髮裡擠滿了水泥灰,像剛從灶膛裡燒出來的山芋。

陳二嫂的頭是十幾具屍體裡唯一沒被壓扁的,這個苦命的女人臨死之前不知在想甚麼,臉上竟帶著一絲不可理喻的笑意。

至於我的屍體的出土,確實證明臨死之前我的記憶是清晰的,像一個破折疊椅,這給營救人員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他們努力了幾次,才將屍體擺平,我從來沒看過自己平躺在天底下時的樣子,這是我生前最愛做的事。

之後的幾天,徐小虎和工程技術人員被逮捕,他們又拱出一串經理和主任,全國所有報紙都登了這則消息,只是沒提死亡的十三個人的名字,謝天謝地,這使我感到安慰,起碼母親不會知道他不成器的兒子被命運彎成了一只折疊椅。

張士比亞在一個深夜來到廢墟,燒了一大堆紙錢,還抱頭痛哭到天亮,哭誰?我不知道。

之後,新年到了,城裡禁止放鞭炮,因而也像平時那樣死氣沉沉。工棚的廢墟顯得異常清靜,只有陳二狗那只失去了主人和同伴的豬還孤零零地在那裏遊蕩。它發現,往日渴望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原本是如此孤寂無聊,於是顯得有些絕望。但好在周圍住戶裡已有人發現了它的絕望,正準備著繩索和刀子,要在幾天之幾給它找到它應有的歸宿……

(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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