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三章(續)

康人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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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4日訊】* 卓嘎拉熱

披著整張乾硬的牛皮,戴上彩繪的雄牛面具,鼕鼕冬敲響人皮繃面的法鼓,撮一堆土燃上嗆人香芭。在法鼓聲和粗壯的莽號聲中,繞著裊裊升空的桑煙,跳起誰也辨認不出意思的謎蹤舞,然後蹲下來,從桑煙繚繞的方向和形狀,從天空的晦明陰晴,讀出了驚世駭俗的預言。這是在藏戲裡和古書上見到的卦師打卦的情形。

阿嘎打卦不這樣。阿嘎打卦靠的是靜靜的沉思默想獲得的夢幻般的靈示,和他自己悟出的神秘莫測的哲理。

他很少讓問卦者踏進他地窖般暗黑的土屋子。

不管是男是女,都恭恭敬敬盤踞門外,把一小塊酥油或一小撮糌粑面放在他裝過藥丸的銅盤子裡。門內伸出一雙黑手,捧著一碗濃釅的鹼水茶,放在問卦人的身前。他不用任何法器,那只從寺院裡搬來的法鼓,早已敲破了皮,墊上牛皮氈做了貓的窩。

問卦人報了姓名和問卦的內容後,他就慢慢地合上眼睛,手臂曲著放在腿前。漸漸地,他的呼吸彷彿停止了,像入定的佛像一般沒一絲聲響。四周的一切驟然間靜得彷彿凝固,漸漸地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有一片濃霧般的漆黑。時光飛快地旋轉起來,比刮過草地狂風還要快。此時,總讓人感覺到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神秘的世界,阿嘎正騎著馬悠閒地在那個世界裡漫遊,甩一串悠長悠長的山歌給那片夢裡的雪山和草地。

問卦人有些焦躁不安了,忽兒站起忽兒坐下,大口地喘著粗氣。阿嘎仍然沉默,使勁伸長脖子,像在這寂靜之中傾聽什麼。接著,他的呼吸聲由輕到重,由慢到快,直到喘息起來,像一頭翻了不少山頭,累得筋疲力盡的馱牛。他的手指頭急促不安地張開合攏,合攏張開,呼吸聲又慢慢平穩了。問卦人的心才穩定下來,又恭恭地坐門邊。

他們就這樣靜坐著,彷彿劃著一隻牛皮船在漩渦裡盤著,始終到不了對岸。猛地,阿嘎睜開了那只獨眼,射出一股怪味的光來,淡綠的,有一種哧哧嚓嚓的響聲。他狠狠抿一口釅茶,揩揩濕潤的鬍鬚,才慢慢吞吞地把結果告訴問卦人,或是丟失的牛羊在什麼方向什麼形狀的山腳下,或是何時何辰迎娶出嫁才是吉日。

他打卦都很準,問卦不久,人們都給他扛來一腿腿牛肉,或是一包包新鮮的酥油。

他打卦遠近有名,卻很少與村裡的人交往。只瘸腿藏醫土登曼巴是他最好的朋友。很難相信,他能同那個藏醫兄弟般的親熱。那個殘了一條腿的胖大個子,那個從不知憂愁愛哈哈大笑的康巴漢子,那個懷揣著滿滿的酒瓶子,不到一刻鐘就把空瓶砸得粉碎,然後隨地躺上一天一夜的酒鬼。

每隔幾天,藏醫土登曼巴都要來阿嘎屋裡,提兩根皮口袋,一隻空的,一隻滿的。他把阿嘎搓的藥丸子倒進空口袋,又把另一隻裝滿袋子的藥粉倒進阿嘎的銅盤,然後盤腿坐在阿嘎的對面。阿嘎扔給他一隻空碗,抓幾根風乾的牛肉烤在火上。瘸腿藏醫從懷裡掏出酒瓶,咬開瓶塞,嘩地倒了滿滿一碗,抽出亮亮的腰刀,把烤出甜甜油花的肉削成一塊一塊,狠狠灌一口酒,又把肉一塊塊扔進黑洞洞的嘴裡,細細地嚼咬起來。阿嘎從不喝酒,也不吃招待客人的肉乾。他那只獨眼瞇成了一條細細的縫隙,非常溫和地看著他的朋友把肉一塊一塊地吃得乾乾淨淨,把喝乾酒的空碗推到他的面前,他才提起茶壺搖晃幾下,一股濃釅的茶水斟進客人的碗中。

這時,瘸腿藏醫打著臭嗝,眼珠被燒得通紅,大口灌茶,講著寨子裡有關牛和羊、青稞和茶葉的瑣事。阿嘎很少插言,乾硬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管聽沒聽懂,他都不停地點頭。不久,又講女人的事情。這時,阿嘎精瘦的脖子慢慢膨脹,使勁收縮,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
每次,瘸腿藏醫離開後,屋裡都散發著悶人的酒臭,在屋裡蕩來蕩去,幾天幾夜都散不盡。這時,阿嘎就往火爐裡扔幾根香芭技,使勁嗅那種辣辣的香煙味。

那天,瘸腿藏醫剛端起酒碗,看見我呆坐在火爐旁,又放下碗,重重地在我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我使勁縮縮脖子。「阿嘎,」他說:「這兄弟和你住一起,佻怎麼不給他打打卦?」他又提起我的衣領,像我提那隻貓的脖子,「看他又瘦又小,準沒好的出息。」

阿嘎看看我的臉,那只瞎眼裡有東西蠕了蠕,另一隻被火烤紅的眼珠上滿是粘糊胡的東西。他搖搖頭,說:「一塊使勁拋上天空的石頭,衝進了黑色的雲霧,又噗地落回了原處。他們城裡來的人,都逃不脫這個命。」

瘸腿藏醫遲疑了一下,又狠狠拍了下我的肩,說:「聽清沒有,這是你的卦,是個好卦呀!」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兩年後,我離開亞麻書回城時,阿嘎的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死死捏住我的手,又說了這個預言。他圓瞪的獨眼望著遙遠蒼茫的山谷,眼仁是渾濁的,神色是黯然、憂傷的。當一行雪雁從頭頂飛過,遠遠地消失霧濛濛的天邊時,我看見他那只乾澀的獨眼眶上掛滿了水珠。

瘸腿藏醫抿了兩口酒,把滿嘴的酒氣噴到阿嘎的臉上。他笑了一聲,說:「阿嘎,你再算算,這位小兄弟會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老婆?」

阿嘎臉紅了,脖子又開始膨脹,咕地笑出了聲,說:「不錯不錯,太陽底下難找的漂亮女人,比你的那位白渡母好看多了。」

瘸腿藏醫眼睛紅了,問:「誰?」

阿嘎沉默了許久,那只獨眼又浸出許多濕漉漉的東西來。他望著爐裡藍焰焰的火苗子,慢吞吞地說:「莊果寨子裡的星星,放奶牛的卓嘎拉熱。」

瘸腿藏醫拖著我的肩膀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把我也掀翻在地。「莊果的卓嘎拉熱,有一對星星一般的眼睛。那可是天底下難找的仙女呀,哈哈,亞麻書這一帶的小伙子全都急她急紅了眼睛呀!哈哈,小伙子,你運氣不錯,哈哈,不錯。」

阿嘎瞇著眼睛,眼眶上濕漉漉的東西更濃了。

「小兄弟,」藏醫站起來,在屋裡邁著大步,費力地搖晃著臃腫的身子。他手舞足蹈地向我講演,帶著酒味的嗓音在屋子內飄來飄去:「你要相信阿嘎的卦,他的卦像生在嘴裡的舌頭一般的準確。要相信他的卦,不信他的卦,會受到懲罰,很厲害的懲罰。我不信他的卦,我受到了懲罰。看看我的腿,木棍一般僵硬的腿,就是我受到的懲罰。是吧,阿嘎。」他說他曾愛上了一個牧羊女,愛得像丟了魂兒似的發狂。他要去姑娘的帳篷求婚,阿嘎卻勸他別去,說那是個晦氣功的日子。他沒聽阿嘎的勸告,因為那姑娘攪得他的心成了一團肉醬。他去了,剛要進那頂飄著鮮奶香味的牛毛帳篷,牛欄旁鑽出一個留英雄發須的男人,用土製火藥槍狠狠地射穿了他的腿。那是姑娘的哥哥,他不願她嫁給山下寨子裡面人,用三張狐皮把她嫁給呷巴拉山那邊的扎科牧場去了。

瘸腿藏醫傷心地吁歎著,一口氣把一碗酒灌進肚子,打著酒嗝,癱倒在火爐旁。

我也喝了不少的酒,歪倒在卡墊旁。那時,我年輕,第一次聽別人對這樣談女人,那仙女般的卓嘎拉熱常常成了我夢中的伴侶,我心裡的那塊肉也被她燒得火辣辣的。我偷偷去了趟莊果,見著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熱,原來是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看。她臉有些腫,滿是焦黑的斑點,一根沾滿油膩的黃布帶子紮著胖胖的腰,使我想起那只箍著銅圈的扔桶。她對我知道她名字很驚訝,燙人的眼珠在我渾身上下滾動著。我有些不自在了,她叫我坐下,在她的三石灶旁。她給我倒了碗酸奶,用一種逼人的聲腔拷問我:「誰叫你來的?」
我不敢說自己是她卦中的情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句:「阿嘎降澤。」

她沒開腔了,神色有些異樣。乾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呆望著遠處陰鬱的雲層。雪白的奶漿從木桶中濺出來,撒了一地。當然,她的酸奶很好吃,有種三葉草和酥油花的香味。

離開她家時,一聲:咪嗚——,驚得我頭皮發麻。阿嘎家中那只白毛母貓從她污跡斑斑的皮袍中伸出圓圓的頭來,一對藍幽幽的眼睛望著我,閃爍著朦朧的微光,像阿嘎神龕上的那盞酥油燈。

當我坐在阿嘎的火爐邊,灌著滾燙的奶茶時,有些得意了。我說:「阿嘎,我去了莊果,見到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熱。霍,那真是個少見的美人呀!」

阿嘎有些激動了,半睜開粘糊糊的獨眼,嘴唇哆嗦著,搓藥丸的手指也僵硬了。我又灌了一口茶,故意狠狠歎口氣,說:「可惜呀,漂亮的綿羊褪光了軟和的毛,露出的全是蒼老的皮。可惜呀!」

我還想再說下去,瘸腿藏醫使勁捏住了我的胳膊。阿嘎臉色變得很怪,藥丸嘩地滾了一地。他顫顫地站起來,一聲不吭地縮進了屋角。瘸腿藏醫雙眼圓瞪,像大張的嘴要把我吞下去。他血紅的雙眼逼著我,手一用力我便痛歪了嘴:「你快說,漂亮的卓嘎拉熱是真正的天女白渡母。」我眼淚快滾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卓嘎拉熱,天女,白渡母……」他逼著我的臉,雙眼火一般的烤人:「快說,能娶上她,全是阿嘎的賜福!」我歪咧著嘴,說:「阿嘎賜福,我娶卓嘎的熱……」

暗黑的屋角傳來了阿嘎狠命的咳嗽聲。

* 猞猁

這是小麥灌漿的日子,空氣中瀰漫著酒一般的醇香。亞麻書寨子被綠中透黃的麥海層層圍裹著,風稍稍一動,四處便喧嘩著好聽的波濤聲。

一串尖耳的「喵嗚」聲從屋外傳了進來,阿嘎科著眼,發現失蹤了好幾天的那只白貓從牆洞外伸進圓圓的腦袋。他驚呆了,像在漆黑的夜晚突然發現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興奮得身子不停地哆嗦起來。他喏喏地喚著,在屋內焦躁地兜著圈子,然後打開了那只木櫃,把一大塊乾肉放在手心,在貓的眼前晃著。貓心酸地喵嗚,像在向主人訴說什麼心事。阿嘎盤著腿,坐下來,把肉撕成幾塊,嘴裡不停地喚著。貓躍了個漂亮的弧線,撲進他的懷裡。他在沾滿泥沙,竄著跳蚤的貓毛上輕輕揉搓,說著安慰的話。

貓安靜地瞇上眼睛,濕潤的鼻孔呼出很響的鼾聲。阿嘎的手指在貓沉甸甸的肚子上碰到了一團軟軟的東西,還在輕輕地蠕動。他驚得張大了嘴,呵呵呵地叫著,滿是胡滓的臉靠在貓暖烘烘的肚皮上,使勁地親著,眼睛一閉,滾出串渾濁的淚珠。

我說,在莊果卓嘎拉熱的皮懷裡看見過這隻貓。我問阿嘎,這只淘氣的貓怎麼會鑽到卓嘎拉熱的懷中去呢?阿嘎很奇怪地望著我,又瞇上那只神秘的獨眼,好像根本就沒聽見我的話。我又問瘸腿藏醫,他非常驚訝,半睜著眼睛,望望我又看看阿嘎,眼內透出股藍幽幽的光束。他朝我背上重重拍了一掌,端起酒碗說:「別人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就少打聽。正像我這碗酒,我不讓你喝,你就別想沾邊。小兄弟,這是為你好。」

我就再沒有了打聽這些的興趣。

不久,那只白貓在阿嘎的卡墊上下了四隻老鼠模樣的崽子。

快收小麥了,地裡到處是小麥成熟的劈劈叭叭的聲響。小麥是成熟較早的冬小麥,金黃色的麥浪翻滾時,山腳下還堆積著厚厚的雪,樹枝光禿禿的,一群群鴉雀從空中飛過,留下一片香甜的影子。在雪水中攪過的陽光是慘白的,看一眼似乎那逼人的寒氣便在背脊上穿來穿去。那幾天,我早早地蹲在門邊磨鐮刀,阿嘎也坐在太陽下,揉搓一張生牛皮,揉得軟軟的,然後縫製成一根根裝麥粒的口袋。白貓同它那幾隻淘氣的崽子躺在陽光下,翻來覆去地曬著嫩白的肚皮,曬出一股馬尿的臊味來。

這天,瘸腿藏醫帶來了一個粗壯的男人,臉黧黑,深眼窩,赤裸著生鐵般梆硬、粗糙的胸脯,一個塔形嘎烏吊在胸前。我認識這個漢子,他叫道基,是亞麻書一帶有名的馴馬手。他憤恨地晃著兩隻拳頭,沒等瘸腿藏醫開口便大聲嚷嚷:「給我卦,給我卦!」他大口地喘著粗氣,藏醫叫他歇會兒,他不聽,頭撞著門框,又晃著拳頭激動地嚷嚷:「給我卦,給我卦!」

藏醫幫他說:「阿嘎,給他卦卦,他的那匹花斑馬失蹤了……」

他又搶著說:「是花斑馬,鼻子上有花點的馬,是最好的馬。我從伊犁那邊買回來的馬,亞麻書還有山那邊的扎科草場,還有扎科那邊的色科尼科都找不到這麼好的馬。它不見了,我一早出門給它喂草,它就不見了,被人偷去了,只剩下一截被人割斷的皮繩。它不見了是被人偷去了,那鬼那賊那地老鼠……」他從腰上抽下一條被割斷的皮繩,在阿嘎眼前晃著,粗大的鼻孔內氣喘吁吁的,噴出嗆人的鼻煙味。

藏醫拖住他的手臂,說:「你歇歇,你歇歇。」

阿嘎停下手中的活,通紅的手掌攤在胸前,緊緊合上那只獨眼。漸漸地呼吸聲也消失了,只剩下胸腔內咚咚的氣響。他又進入了那個只有他自己才能進去的神秘世界。

道基又煩躁不安了,揮著拳頭說:「給我卦,給我卦!」藏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又緊緊閉上寬大的嘴唇,下巴還在急暴暴地抖。

阿嘎終於從那個世界裡闖了出來,半睜開眼睛,沉悶的聲音裡還帶著那個世界的味道:「你去吧,朝東南面走兩個馬站,太陽落山時,你會看見一棵血紅的老樺樹,順著樹根長伸的方向走十步,有一塊圓圓的大石頭。你的馬就壓在那塊大石頭下。」

道基疑惑地望著阿嘎,臉上漸漸地泛青。他晃著兩隻拳頭狂笑起來,大喊大叫:「哈哈,我的花斑馬壓在石頭底下。哈哈,我的花斑馬變成了地老鼠,鑽進了石頭底下!」

阿嘎臉是平靜的,又拖過那張牛皮使勁地揉搓起來。

「走吧。」藏醫拖著道基笨重的身子。

「走吧。」道基也站起來,腿像喝醉了酒似的發顫。他們急急地走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太陽仍然很白很冷,貓翻著肚皮在陽光下沉睡。阿嘎埋頭揉搓牛皮,像從沒發生剛才的事。我的磨刀聲又霍霍響了起來。

早上,阿嘎對我說:「你今天就別去上工了。」

我奇怪:「不上工?隊長沒通知呀?」

阿嘎沒開腔,把門緊緊地閂上。我就坐在火爐旁,聽那一粒粒藥丸從阿嘎的掌心滾落到銅盤裡,敲出一種美妙的聲音。穿過牆洞的陽光在潮濕的牆上烤出一種酸味來,酥油燈苗一動不動,像凝固了的一團發亮的東西。

貓又睡著了,好像昨晚從沒睡過。

這時,門砰砰砰地搖晃起來,一個漢子在門外喘著粗氣,嘶著嗓子嚷:「喂,開門,喂,給我卦卦。喂,喂喂,喂喂喂……」

是道基,我從門縫裡瞅見他憤恨得臉上透著紫黑的雲團,把一個血淋淋的皮口袋扔到地上。他的手掌被血染得發黑,使勁拍著門板,嚷:「給我卦卦。你是個活菩薩,你說准了花斑馬是在那堆石頭底下。它不是地鼠是馬,被剝了皮扔在了石頭底下。被那個賊那個鬼那個地老鼠……」

阿嘎沉穩地搓藥丸,連那搖動的門都不抬頭望一眼。道基吼累了,就盤腿坐在門邊,使勁在門板上砸了兩拳,說:「你不給我卦,不告訴我那個賊那個地老鼠,我就坐在這裡等,就吼就吵!」他又尖叫了一聲。

道基一直坐到第二天,太陽把門板出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時,才悻悻地站起來,狠狠地捶了一下門板,啞著嗓子說:「你不告訴我就算了,你告訴豬告訴狗去吧。我道基是不聽的。我要去找那個畜性,我要找不到那個畜性,我就不是人。我要剁下他的手指頭,我不剁下他的全部手指頭,我就不是人!」

他走了,留下那只裝滿馬肉的皮口袋,漚出一股難聞的腥味,一群黑頭蒼蠅死死地叮在上面。

我真佩服阿嘎了,這一天一夜,他沉穩得像個泥菩薩,搓藥丸喝茶給燈盞添油揩紅木匣子上的灰塵逗貓玩,然後睡覺。我問他,怎麼不把盜馬賊告訴道基呢?他望望我,眼光中透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又埋頭默默地搓自己的藥丸。瘸腿藏醫也問過他,他沉默了許久,從牙縫中崩出一句:「猞猁。」

瘸腿藏醫默了一下他的話,突然興奮地搓著我的頭髮,說:「你聽沒有,阿嘎說猞猁。我們亞麻書人就應該是猞猁。那傢伙從來都是自己去復仇的。你傷了它的同伴,它會尋你一輩子。懂了嗎?小兄弟。」

道基回到亞麻書寨子時,已是十年以後了。那時,我早已離開了這裡,阿嘎也在幾年前圓寂升天了。道基沒剁下那個盜馬賊的手指頭,又牽回來了一匹高大漂亮的伊犁馬。他說,他找到了那個盜馬賊,那是個膽小的旱獺,沒出息的鬮牛。他腰刀指著那小子的臉,那小子就跪下哆嗦成了一團。他饒了那傢伙,又去伊犁買回了一匹馬。

據寨裡人說,道基牽著那匹膘壯的馬,爬上已成神山的那座冰崖。這個不服氣的傢伙是想向阿嘎的靈魂炫耀。他到了那裡,冰崖上閃射出一股利劍般的強光,鞭子似地抽打在他的背上。有一奇怪的聲音在他的耳膜裡鼓脹,他感到醉了烈酒似的眩暈,跪了下來。他久久地爬在冰崖之下,直到太陽消失夜霧瀰漫。

他回到寨子裡時,背脊上留下了一條條污黑的鞭痕……

* 冰崖

亞麻書的太陽是個怪物,阿嘎死後陽光也似乎變冷了,像凍結在空中的冰塊。不僅寨裡人這麼說,十多年後我又回到亞麻書時,在冷得發藍的陽光烤曬下,我的手凍出了條條深深的血口。

已是鄉藏醫院院長的老藏醫土登曼巴對我說,要陪我去看看那座久無人住的亞書保管室,那裡曾是我與阿嘎的家。他還要給我講阿嘎的許多往事,只要我請他喝一瓶烈性漢酒。我歪著頭,故意說:「你說過,那是碗別人不讓你沾邊的酒呀!」

他驚疑地咂咂舌頭,說:「是嗎?我說過這樣的話嗎?」然後,在我背脊上狠狠拍了一掌,「有什麼不能講的,那是壩子上的青草,每隻羊都在嚼呢!」

他講了,講阿嘎的死,像在講一個古老的神話。這裡每一樣事情,講出來都像古老得生滿銅銹的神話。

那天,彷彿有一種奇怪的預示,招引著阿嘎降澤朝崗嘎爾雪山下的那座冰崖走去。

重新回到大金寺的阿嘎,身披紅色袈裟,在茫茫雪地上留下一百零八張腳印後,眼前是一片閃爍著綠色瑩光的厚厚積雪,狂風夾著法輪沉重輾軋的聲響。他仰頭望著透明的冰崖,萎縮的眼眶內湧出一片沾濕。忽然,崖頂上飛下一片漆黑的雲塊,死死罩住他的眼睛。他感到頭頂受到重重的一擊,像當年踢瞎他左眼的那匹馬的圓蹄。他摔倒在地,朝山下急速地翻滾。

他醒來後,是睡在一片掛滿冰條的灌木叢中,身上沒一處傷痕。

他驚喜地發現,那只瞎了多年的眼睛正大大地張著,眼前已沒有了那片神秘的淡綠。鼓脹耳膜的法輪輾軋聲也消失了,只有風撫弄積雪呼呼吼叫。遠處,不知誰家的狗在咬。寨子裡,灰色的炊煙霧一般地纏綿在一座座黃泥藏房頂。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屬於這個世界的影子,這片土地的聲響。阿嘎先是感到激動,手指在一對浸滿淚水的眼睛上揉著摸著,繼而,一種難言的惆悵爬上了心頭。焦慮、煩躁與失落,火一般地燒著他的心。

「丟了,丟了,再也不會來了……」他扯開袍襟,裸露著瘦小的胸脯,使勁摳著兩隻昏花的眼睛,發瘋般地大喊大叫。山崖上又飄下一片黑雪,刺骨的寒冷。他喘著粗氣,抱著頭,緊閉著雙眼,羞愧萬分地躲在冰崖的暗影裡。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地回到了屋子內,死死地插上了門。他就關著門,在屋裡蹲坐了七七四十九天,什麼人也不見。後來,有人撬開了他的門,他已經盤著腿圓寂了好多天了。奇怪的是,他的雙眼大大睜著,像罩了層銀粉似的透亮。

那天夜裡,有個女人伏在阿嘎門前大哭三聲後,也死去了。她是又老又醜的牧奶牛的卓嘎拉熱……

老藏醫灌完了一整瓶酒,把空瓶墩在一塊青石板上,閉著雙眼默念了一通麻尼,眼溝上滿是濕漉漉的污痕。他睜開眼睛說,他不願進那幢小土屋了,不想去打擾阿嘎的靈魂。我也不願走進那幢瘡痍纍纍的黃泥藏房,我怕掀開那張破爛的門板,會撕破過去的那些讓人回味不盡的美夢。

他對我眨眨眼,嘴角滿是狡黠的笑,「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說,眼眶內的那團紅霧消散了,「只要你再給我一瓶酒。」

我攤開手說:「沒有酒了。」

他拍著我背哈哈笑了,說:「酒,民貿公司有的是。」

我去民貿公司買了一瓶最好的五糧液,他咬開瓶蓋,嗅了嗅,咂咂嘴,說:「好香的酒呀!」他又蓋上酒瓶,舔了下嘴唇說:「好酒要在睡前喝,才能做個神仙的夢。」

他拉我去了他的家。屋子很黑,沒燒茶,晃蕩著幽幽的寒氣。他笑了聲,說:「我不習慣點燈,你看得見吧?」我笑笑,沒回答。

我沒在這屋子裡嗅到香甜的藥味,也沒找到磨藥粉的工具。

他說:「我知道,你想聞到藥的氣味,想看到阿嘎當年磨的藥丸。你看不見了,我們早就不用手磨手搓了。我們有機器,在藏醫院裡,嘟嚕嚕一響,一筐一筐的藥就出來了。你想看,我帶你去藏醫院去看個夠。現在我想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移開了神龕上銅佛像,在裡面掏摸了好久,取出一隻紅綾裹著的木匣子。我認出,是阿嘎藏在神龕內的那只魔匣。他眼神很怪地望著我,說:「你怕這只匣子?」我默默點頭。他笑了,說:「有什麼可怕,我都看幾十回了!」

他又對我呶呶嘴,說:「把門插上。」

我插上門,他一層一層剝開了紅綾。我的心被一隻大緊捏著,窒息得喘不過氣。裡面是個紅得有些發黑的檀木匣子,他打開匣子,騰起一股潮濕的酸味。匣子裡只有一隻女人掛在腰上的銀奶鉤,還有一柄牛骨柄腰刀,刀刃上塗了一層污黑的東西。老藏醫拿起奶鉤,在門縫透進的一線光亮下晃著,嘖嘖咂著舌頭,說:「多漂亮的奶鉤呀,當年,掛在牧奶牛的卓嘎拉熱腰上。那時,漂亮聰明的卓嘎拉熱簡直是妙音天女的化身,惹得亞麻書這片地地方的小伙們眼熱心跳。」他又拿起那柄腰刀,久久摸著那團污黑的東西,雙眼火一般烤人。他吁歎著說:「這刀上的血跡是永遠也洗不掉的。誰叫那饞嘴的傢伙要奪走人家的情人呢!」

他沒有對我講奶鉤和腰刀的故事。他說我要聽的話,應該再給他一整座藏滿酒的地窖。他是不願講阿嘎的那些傷心的往事。我從那隻小巧玲瓏的銀奶鉤上,悟出了一個悲壯而又美妙的愛情故事。那柄帶血的腰刀,使我想起了阿嘎從牙縫中崩出的那句話:猞猁。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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