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五章(續)

康人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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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9日訊】* 雪山的影子

草地,從苗二那張生滿茸毛的嘴皮吐出來,便失去了具體的形象,只剩下一些簡單的活潑不起來的詞:草,牛,大盤角綿羊,矮腳馬,帳篷,藏獒,酥油,鮮奶,奶渣,人參果,旱獺,嘎巴拉神山,擁中措聖湖,無鱗魚……。不管我怎麼問,他就是不說草原,甲嘎也只是點頭,嘿嘿地笑,不回答我想知道的東西。

他只講了幾個故事,裡面的草原全是我的想像。後來,我也去了草原,才知道我的想像多麼可笑,才明白苗二為什麼不說草原。草原最生動的不是風景,遍地綠草或枯木,實在讓人講不出幾句話來。草原最生動的是人的故事,儘管那裡人煙稀少,你隨便鑽進一頂孤零零地立在河邊的黑色牛毛帳篷,故事便同帳篷頂上的炊煙一樣,在寧靜的夜晚悄悄地飄散開來。

那時,在我的想像中草原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抬頭一望,綠色與天的邊沿接成一條直線。太陽便從那條直線升起。撒播在草地上牛羊,在我的想像中變成足球場上滾來滾去的足球,誰都想去踢上一腳,射中空門。草地上的草比床鋪上的綿花絮還綿軟,很催眠,躺在上面就想睡覺。

苗二聽我說得直搖頭,他說:「草原像那樣的話,日子過起來就太沒有意思了。牧民們天天睡覺,牛羊幾天就可以把草啃到天邊,那他們只有等死了。草原才不是那樣呢!草原的日子太豐富了,你想都想不到的豐富。」

他還是不講草原的模樣,只講故事,一頂沒有門簾的帳篷的故事。

「那頂帳篷,紮在嘎巴拉山腳的一個避風的土堆後,四周是裸著卵石的泥土,幾蒼老的杉樹生在那兒。」苗二在四個衣兜中搜了一遍,摸出一個空煙盒,揉成團扔在桌子上。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畫出了山崗、樹和石灘,那煙盒就是那頂孤零零的帳篷。苗二說:「帳篷裡住著一個老阿婆,很老很老了。她說自己還沒六十歲,我猜起碼一百多歲了。她的手,她的臉,還有那身皮袍,都像老得不能再老的樹皮。帳篷隔河邊很遠很遠,牧民們都把帳篷紮在水草豐盛,生活方便的河岸。」

苗二又蘸茶水在桌上畫了條彎彎曲曲的河。

……我常常看見老阿婆弓著腰,到河邊背水。她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牧民們遠遠地看見她走來,都躲進了自家的帳篷,臉上露出非常恐怖的神色。老阿婆對這一切都像麻木了,低頭走自己的路。一頭細瘦的狗跟著她的腳根跑上跑下。

有一天,老阿婆讓地上的薄冰滑倒了,木桶摔得粉碎,冰冷的水從老人頭上澆下來,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跑過去,把老人扶起來,又跑回帳篷,把老人摔倒在雪地的事告訴屋裡的人。我對他們說,借借他們的皮袍子給老人換換,不然,老人會凍死的。他們張大嘴哈氣吐氣,眼內一片冷漠,沒有人理睬我。

我大喊大叫起來:「菩薩啦,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些人呀,他們的良心讓狗吃了。一個老人穿著濕淋淋的衣袍,摔倒在雪地上,你們卻無動於衷。聽見沒有,老人會凍死的!」

那個叫加央澤仁的大個子苦笑了一聲,說:「苗同志,你就別逼他們了。他們是不會幫助她的。你就是走遍達通壩草原,也找不出一個人願意幫助她。」

我問:「為什麼?她就是過去做過什麼對不起整個草原的事,可現在她是個孤獨無助的老人了呀!」

他說:「你就別問了。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多次了,意西康珠的命硬得很,出不了事的。」

我脫下自己的軍綿大衣,走到河邊。老阿婆不見了,地上的碎木片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地結了薄冰的水,和留在雪地上的一行很硬很深的腳印。我跟著那行腳印走到山腳,看見了那頂低矮的帳篷,像一隻受了重傷,伏在雪地奄奄一息的黑毛烏鴉。

我站在帳篷門前,那只細瘦的狗凶狠地咬起來。老阿婆低沉的嗓音吼了兩句什麼,狗才老實地縮縮身子,退到了黑暗之處。老人脫光了衣服,躺在火堆旁的幾堆羊皮墊子上。她的袍子吊在火塘上讓熏人的牛糞火烘烤,一股酸澀的氣味四處瀰漫。我把軍大衣蓋在她的身上,又往火中添了幾塊干牛糞。她望著我,眼內充滿了疑惑。

她茶鍋裡的水早已燒乾了,屋內空蕩蕩的找不到一隻打水的工具。我對她說,我去給她背一桶水來。

我把水背來時,老人躺在羊皮墊上喘氣,臉上隆起苦痛的皺紋。我摸摸她的額頭,天呀,像觸摸了一塊燒紅的炭火。

我熬好茶,回去拿來了感受冒藥,可老阿婆說什麼都不吃我給她的藥。她只端起茶鍋,不顧茶水的滾燙,拚命地灌,一大鍋茶竟然灌了大半,才對我擺著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回去!我不想別人來吵我,你回去。」

我沒走,守著一個發高燒的老人,我也不會走。她望著我,眼內冷冰冰的,歎口氣說:「我的病睡一覺就好了,你就回去吧。」她搖搖頭,眼睛無力睜開了,瞇出一條縫看我,歎口氣又躺了下去。

那一夜,我就坐在她帳篷裡的火塘邊。我發覺,她的帳篷沒有門簾,可外邊再大的風,一吹到她那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門前是乾爽的,沒留下一粒霜粉。可能是老阿婆找準了避風的位置。她屋內沒幾樣東西,幾個裝糌粑的皮口袋,一串風乾的牛肉,一個攪拌奶子的木桶,卻收拾得很乾淨。牆上有張紅紙,我捋起衣袖把燻黑的地方擦拭乾淨,上面是我不認識的藏文,還畫著一個騎馬舞槍的護法神。

那隻狗也躺在我的身旁,懶懶地伸直身子。我摸摸它稀疏的皮毛,它便縮著腿做出很舒服的樣子。它已不當我是外人了。

我喝了碗她熬的茶,那茶裡不知她加了些什麼東西,很苦,卻有種清香的味。

我像狗一樣蜷縮成團,在火塘邊睡了一夜。

我醒來時,身上蓋著軍大衣。老阿婆已換上了自己的皮袍,正把地上的碎木片一塊一塊拼起來,用鐵絲箍成木桶。我來給她幫忙,她頭也不抬,朝我擺擺手,說:「你,回去!」

我關心地說:「你的病,沒什麼了吧?」

她抬頭看我,笑了一下。我的心也顫了一下,那張老木頭似的臉也會有這麼燦爛的笑,像個少女的笑。

她說:「你走。我這裡你就不要來了。」

我說:「我還要來,我要幫助你。」

她搖晃著頭,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憂憂地歎了口氣。我看見一串淚從她乾枯的眼縫中擠了出來,浸潤著臉上的條條溝壑。

我回到自己的帳篷裡時,屋裡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說:「她沒對你怎麼樣吧?」我感到好笑,說:「她一個病歪歪的老阿婆,會我怎麼樣?」我真不想看他們那種冷漠無情的樣子。

我倒了一碗茶,坐在火邊獨自吞著,在灰霧似的熱氣中,想著今天的事。我還是想不通,一個生活難以自理的孤寡老人,招惹誰了,這裡人竟然對她那麼冷漠,好像她患有什麼令人恐懼的傳染病。我問過工作組的文書阿措,老阿婆是不是患有麻瘋病?這裡人都害怕麻瘋病,有這種病的人都隔離在人煙稀少的深山老林。阿措說她沒有麻瘋病。我問,人們為什麼要躲著她呢?阿措笑笑,緘口不言。他又伸出一根指頭,狡猾地一笑,說:「你去打一瓶酒來,我就講給你聽。」

我騎馬去區裡的小賣部打了一瓶白酒,兩口酒下肚,他臉色紅潤,興奮得每根頭髮尖都在顫抖。他說:「你信不信,當年意西康珠可是達通壩草原的第一美人呀!」

意西康珠的漂亮,說話是說不清楚的,看著她就讓人想起唐卡畫中的仙女渡母。那時,草原上為爭她而拔刀砍殺的男人,多得沒法數,就是更登頭人的兒子,也為爭奪她的青睞,在與別人賽馬時,騎上了一匹他不該騎的烈性種馬,結果摔斷了一條腿。

可意西康珠的心裡,只裝著匠人貢波扎西。

匠人,在達通壩草原上是屬於最低賤的人。人們的眼睛情願去看兩隻老鼠打架,也不願去盯一眼下賤的匠人。可意西康珠卻認為貢波扎西是達通壩草原最美的男人。他們在一個月圓的晚上相愛了,並發誓就是草原成了沙漠,也永遠不分離。

結婚第二天,他就開始尋找最好的黃色粘泥,一筐一筐地背到寺院裡。他塑了整整一年,嘎巴拉山神快塑成了。山神是個手拿寶劍,騎著麒麟神獸準備斬妖除魔的神將。那天,他正仔細地雕琢神獸的翅膀時,有人突然闖進來說,意西康珠背水時暈倒了,栽在水溪裡讓人背回了帳篷。他扔下雕刀,跑了回去。

意西康珠躺在卡墊上,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皮上。他摸出了肚皮裡有東西在調皮地蠕動,意西康珠告訴他,那是他的兒子。

他興奮之極,抱起酒桶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流淚,把烈性青稞酒大口大口灌了下去。此時,陰黑的天空一聲悶雷,一場大雨突然襲來。他望著天空,驚得大叫一聲,扔下酒桶,不顧意西康珠的喊叫,衝進了雨裡。

他辛辛苦苦塑成的神像,讓大雨澆成了一團爛泥。那可是對山神極大的不敬,他嚇得跪在了泥地,伸出了舌頭,大聲地念著六字真言,懇求山神和活佛的寬恕。大雨不停地澆在他的頭上身上,他哭啞了嗓子,癱倒在泥水中。

活佛說,要想恕罪,得用達曲河中的石頭,雕一千句六字真言。

此後,不管颳風下雨,天寒地凍,他赤腳下河搬運石頭,然後一捶一捶地雕刻。他刻成的麻尼石在河邊砌成了一堵牆。

那一天,他在封凍的冰河上鑿開了一個洞,跳下去撈石頭時,腦袋嗡地一響,倒在了水裡。冰水慢慢地封凍,雪鋪天蓋地落下來。人們發現他時,他早已斷氣,身體與冰板緊緊連在一起,雙手還抱著一塊又大又圓珠的卵石……

就在那天,意西康珠在慘叫聲中生下一個怪胎,沒有腦袋,屁股上生滿黑毛。

這可嚇壞了達通壩的人們,嘎巴拉寺的喇嘛們為此念了六個月的消災經。而意西康珠便成了沒有人敢接近的活鬼。

沒有人再提她的美貌,遠遠看見她便躲開了,生怕晦氣染上身來。她也突然蒼老,把美貌丟得乾乾淨淨,模樣醜得像個鬼。

向巴把瓶中最後一滴酒倒進了嘴裡,舔了舔唇邊的酒珠,咂咂舌頭,說:「故事完了。」

我卻對他說:「我想搬進意西康珠帳篷裡去住。」

向巴吃驚地盯著我看,眼內由黃轉紅,由干變濕,湧出一股很像血滴的淚水。他搖搖頭,大叫一聲:「天呀,你沒喝一滴酒,卻醉成這個樣子了。莫非你也看上這個醜老太婆了吧!」我擂了他一拳,說:「你瞎說什麼。我住在她那兒,想幫她做點事,讓這裡的人看看,與她住一起,並不會沾染一絲一毫什麼晦氣。」

向巴就咂著舌頭,說:「你改變不了什麼。你太不瞭解這裡的人了。」

我還是搬進了意西康珠的那頂破舊、低矮的帳篷。

意西康珠老阿媽好像並不歡迎我,每天除了招呼我喝茶,便躲在一旁搓毛線,嘴裡反反覆覆地念叨著六字真言。她的帳篷收拾得乾淨極了,牛糞干從不堆在地上,而上裝在一隻籐編的底部很尖的筐子裡。她的奶桶、茶具和餐具都擦拭得亮堂堂的。可她還是喜歡陰暗,一進帳篷便坐在陰暗中,埋頭做自己的事。

我給她講社會主義,講人民公社和集體勞動、生產與生活。她對這些沒一點興趣,頭低得更矮,眼睛緊閉,嘴裡默念著什麼。我對她說,成立公社後,她就再不會這樣的遭受冷落和孤獨了。像她這麼窮的老人,公社叫五保戶,理應受到大家的尊敬和照顧。

她把六字真言故意讀出聲來:哦嘛尼叭咪哄——

那天,我生氣了,說她如果死抱著災難般的過去不鬆手,人們會永遠瞧不起她的。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眼睛睜大望著黑暗深處,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習慣了,不想別人來打撓我。」

她早晨起來很早,在火爐中加了牛糞熬好茶,便出門去把自己的幾頭牛羊趕到草地上。那時,天剛剛發白,草地還淹沒在夜霧中,我裹著皮袍睡得正香。

意西康珠剛出門,我便驚醒了。帳篷門仍然敞著,寒冷的空氣灌進來,我狠狠打了幾個噴嚏。我披衣出門,茫茫草地夜裡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亮晃晃的鋪在眼前。意西康珠的牛羊便在霜粉中刨食枯瘦的草。我瞧見,她面朝矗立遠處的黑黝黝的嘎巴拉神山,雙手合掌高高舉起,又點著頭、胸,最後長長地爬下。她就這樣一步一拜地朝神山磕去。

她回來時,陽光把草地染得金黃,灰濛濛的霧氣正向藍天升騰。她的臉上才有了些紅暈,頭髮似乎又白了許多。她坐在火爐邊,把磕長頭的皮手套取下扔到屋角,端起我給她倒的熱茶,喝了起來。

她每天都這樣,我怎麼勸說她都不聽。

那天,她收拾好一大堆剛搓好的羊毛線、牛毛繩,用軟牛皮包好剛打出的酥油,對我說,她要出趟遠門,叫我照看一下她的牛羊。

她走了好幾天,回來時兩頭牛背上都馱滿了糌粑和茶葉。我對她講了這幾天牛羊的情況,她沒說一句感謝的話,臉上她沒有一絲笑容,只是在我的糌粑碗裡,扔了一大塊紅糖,那是她剛換回來,自己也捨不得吃的。

第二天,她一大早又起來了。我看見她沒去磕長頭,而是朝山腳的那片杉樹林走去。我也悄悄跟了去,在濃厚的夜霧中,她發現不了我。

我跟著她走進了森林,踏著滿地潮濕腐爛的枯枝敗葉,在雜草老籐叢中穿行。她彎著腰,走得很吃力,光著的腳板踏在枯葉上發出咕咕的聲響。她沒發現我,在林中的一塊紅色岩石前,她停了下來,把手中的小皮袋放在地上,打開袋口,雙手捧在嘴上,嗚——地一聲,很響的哨音在林中迴旋起來。

嗚——嗚——

哨音在林中打著旋,密集的灰霧也被沖淡了,一絲很冷的亮光從枝葉的縫隙漏了下來。她停了停,像在等待什麼回音。

她終於等到了,我也聽見遠處有聲音傳來,像風搖動枯脆的樹葉,又一種悠長悠長的口哨。

呦——呦——

聲音近了,越來越雄渾,帶著綿綿不絕的尾音,震得林中的枝葉唰啦啦直顫。

我看見意西康珠那張陰沉的老臉突然有興奮的紅光,她嘴裡不停地羅羅羅呼喚著,把地上的皮口袋開得更大了。

密林深處紅光一閃,我驚得差點尖叫起來。一頭雄壯、漂亮的公鹿閃了過來,親暱地搖晃著樹枝一般的硬角,四蹄在地上刨了個深坑,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意西康珠撫著它的脖子,在它耳邊說著親熱的話。它用軟綿綿的舌頭舔她的手、臉、脖子,她感動得滿臉都是淚。我看見,鹿角上掛著紅絲帶,那是放生的意思。這一帶,在神山腳下,都有一些放生的牛羊,角上都有紅絲帶。那是屬於山神的牲畜,誰也不許傷害。

意西康珠把皮袋裡的東西捧在手裡,讓鹿吃。那是紅糖和新鮮的酥油捏的糌粑團。看著鹿吃得很香,她眼睛笑成了縫,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她撫著鹿的脖子,嘴裡輕喚著:

「貢波,我的心肝貢波,你吃夠了麼?我知道你不會吃夠的,你就喜歡吃紅糖糌粑,怎麼吃都不會夠。貢波,下次來我會多帶點,還有茶,加了鮮奶子的茶。讓你吃個飽,讓你做夢都想著我做的好東西。」

我知道,貢波不是鹿,是她的死去的丈夫。

意西康珠也瞇上眼睛,她一定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同丈夫貢波在一起的那些幸福的時光。她親親鹿的脖子,說:「我給你唱支歌,你最喜歡聽我唱的『阿吉沖』,好不好?」

鹿很警覺,猛然抬起頭,它像聽見了什麼響動,掙脫意西康珠的手,踢踏著硬蹄,搖晃巨大的硬角,顯得很憤怒。它朝我躲的地方大叫一聲,猛回頭,衝進了密林深處。彈起枯枝枯葉和泥塊,落了我一身。

忽啦啦——林中像捲起一陣狂風。

意西康珠也發現了狼狽不堪的我,臉上又是一片陰沉。她沉默地拾起地上的皮袋子,捆好塞進自己的懷裡,埋著頭往回走。她沒理睬我,好像世間並不存在我這個人。

我懊悔極了,跪在了地上。

後來,我把林中發生的事告訴了牧民們,他們也嘖嘖稱奇。可是,在建立生產隊時,他們卻死活不願她加入集體。我沒法,只有把她的事寫成報告,交給工作組的領導。我就跟著工作組去了另一個牧民定居點,我們將在那裡建立另一個牧業生產隊……

苗二說,他現在常常從夢中驚醒,眼前晃著那頂沒有門簾的帳篷。那一聲雄壯的呦呦鹿鳴從
遠處傳來,他就再也別想睡著覺了。

我說,我很想去看看草原,一定美極了。苗二一臉的不屑,說草原有什麼看頭,不過是雪山的影子。不管太陽落山還是出山,影子落在地上就是草原。什麼「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詩人胡吹的,草原上草像雜毛,還東一塊西一塊裸著黃土,像生了癩斑的牛皮。

我心裡悄悄說,我不信他的話。那時,我堅定地信仰唯物主義,他講的是神話,我耳朵聽出的卻是吹破了的牛皮。

* 階級鬥爭

甲嘎也有故事。

甲嘎不愛說話,一說話他那張圓胖的娃娃臉就憋得通紅,滿頭漂亮的卷髮都緊張得抖動。他說他要說故事,那故事肯定乾淨得沒有任何想像力,卻真實得似乎一抓就可以捏在手中。他說他的故事可能不太好聽,卻是巖上敲下的石頭,雪地上捏成的雪團,是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牛皮。

甲嘎他們建立起牧業生產隊後,給隊裡的牧民劃成分。那時,縣裡為整社專門定了劃成分的標準:家中有200條牛皮口袋、100張牛皮、3頂以上帳篷的,就可以定為富牧,是剝削階級,要被專政的對象。

那時,牧民大多很窮,每戶牲畜都不多,只有統計家中的牛皮口袋了。甲嘎說,牧民多爾吉瑪,看起來真窮,死了老婆卻留下了一大堆娃娃,有兩頂帳篷儘是破洞。他的兒女們連褲子都沒有,不管多冷的天,都是光著屁股跑進跑出。家中放養著幾十隻瘦骨稜稜的牛羊,是那種讓人見著就傷心的人家。可他家中竟有300多條牛皮口袋,幾乎全是空的沒裝任何東西的。皮口袋堆在屋角已很多年了,散發出讓人嘔心的霉臭味。他說,那些口袋是他父親在世時,有個做生意的朋友寄放在他那裡的,50年過去了,他父親早已升天了,那位朋友還沒來取。他想一直等下去,那位朋友的後人總有一天要來取,他多爾瑪可是講信用的人。

工作組的人不這麼看,這麼多年了,那些牛皮口袋就該屬於多爾瑪一家了。在這裡好不容易查到了這麼多牛皮口袋,工作組長一激動,就毫不客氣地把多爾瑪劃為富牧。

有個叫格絨格西的胖大個子不服,他不相信多爾瑪比他還富。他把工作組的人拖到他的帳篷內,把所有財產全亮了出來:金製燈盞、鍍金菩薩、大串大串的珠寶、緞面皮袍鑲著漂亮的豹皮邊。他把一顆碩大的貓眼石拿給工作組長看,說這顆石可買下達通壩所有的牛羊。他很不服氣地說:「多爾瑪這窮死的懶鬼還是富牧,我格絨格西就該當國王了。」工作組長笑著,把寶珠還給他,說:「我們要按政策辦事。你家中只有100條牛皮口袋,給你劃個中牧就行了。」

格絨格西氣得滿臉通紅,扯著胸襟說:「你說我比多爾瑪還窮?我怎麼在達通壩草原見人。」

那夜裡,工作組招集生產隊的全體牧民開第一次鬥爭會。當荷槍實彈的民兵把多爾瑪萎萎縮縮的身子連拖帶拽地拉上前台時,格絨格西才鬆了口氣,他彈了下舌頭,悄聲對甲嘎說:「這個樣子就是富牧呀?馱匹金山來送我,都不願當。」

甲嘎說:「一看見多爾瑪那群拖著鼻涕,光著腳丫,端著不知舔了好多遍的糌粑碗的孩子們,心裡就堵氣。我對工作組長說,這樣劃成分怕有錯吧。工作組說,按政策辦事哪能有錯?」

窮人多爾瑪只好低頭做他們的專政對象了。

苗二一直不說話,煙頭已燒著手指頭了,還不願捏滅,又吸了一口,把煙灰彈進火爐裡。他眼睛有些紅,是想落淚的前奏。他說:「我們那邊的人要富裕些,500隻牛皮袋的人家有4戶,媽媽的,工作組的人筆一揮,二十多戶的牧業生產隊從此就有了4戶專政的敵人了。我不想講這些,我只想講講意西康珠的死。」

那天,雪下得很厚,牛羊在雪地刨了半天,也沒刨出一根毛草。雪再這樣不停地下,一場災難就要降臨草原了。

那天,意西康珠仍然早早地就去磕拜神山,她在磕第一百六十個等身長頭時,伏在雪地不動了。一個翻山過來的馱腳娃發現時,她已斷氣多時了。馱腳娃扶起她,準備把她馱下山去。在猛烈的寒風中,他聽見了呦呦的長嘯聲。他抬頭望去,雪地上紅光一閃,一頭雄壯的公鹿站在他的面前,兩眼恨著它,像要噴出火來。他不自然地笑了一聲,放下意西康珠的屍身。公鹿重重地砸著前蹄,凶狠地噴著鼻息,要他讓開。

他讓在一旁,公鹿又砸了下前蹄,要他站遠點。他退後了幾步,看見公鹿在意西康珠冰冷的臉上噴吐著熱烘烘的鼻息,舔著她蒼老的臉頰和篷亂的頭髮,然後傷心欲絕地朝天呦呦長嘯。

他回頭朝山下跑去,到了牧場,便把這件奇事向所有的人說了。人們都來到了山裡,遠遠地站著,看見那頭公鹿靜靜地守候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整整兩天過去了,人早已受不了寒冷走光了,那頭鹿才絕望起來,在雪地上跑來跑去,沉重的硬蹄在雪地砸起一片雪霧。最後,它靜靜地舔著她的臉,呦長地鳴叫一聲,紅光一閃,跑進了密林。

人們才抬起意西康珠的屍身,朝山下走去。

昨天還是人人躲避的滿身晦氣的活鬼,今天就成了人人尊敬的聖者。那是草地許多人親眼看見的呀,也是意西康珠虔誠拜佛的善果。他們要像給聖者送葬一樣,把意西康珠送上天葬場。

那天,雪突然停了,天晴得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陰天,藍色的太陽點燃了雪地上的一切,騰起了藍焰焰的火苗。牛羊自由自在地朝雪地撒去,融化的雪下埋有乾枯的毛草。狗四處奔跑,有些興奮。人們分食了用牛肉、糌粑和人參果熬的土巴(稀粥),扛著用酥油一遍遍擦洗過的意西康珠的屍身,朝飄散著灰色桑煙的天葬場走去。

在唱悲傷的送葬歌的人群中,就有那四個新劃的富牧,前幾天他們還站在鬥爭會的人群前,接受唾沫和辱罵的洗禮,此時,卻同貧下中牧們手挽著手,兄弟般的朝天葬場走去。
工作組長把煙頭狠狠摔在雪地,對我說:「看來階級鬥爭真得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呀!」(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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