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民工之死﹝第十章﹞

曾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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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5日訊】編者注: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95年12月8日,四川省德陽市被評為“優質工程”的中華樓剛剛竣工,就由于偷工減料而徹底垮塌,造成14名民工喪生。這部小說在大陸形形色色“風花雪月”和“鴛鴦蝴蝶”派作品風潮中被拒絕發表和出版,但在本報編輯看來卻是近幾年來反映中國底層民眾困苦為數不多的佳作之一。作者用深沉的筆調,揭示了中國大陸農民工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我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引起讀者對中國農民工權益和處境的關注與思考。原文沒有題目和章節,現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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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徐小虎托人把陳二狗他們從派出所裡保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站在二十幾個被抓的民工面前,一個個從頭罵到腳。臨了,還宣佈:派出所的罰款,必須每個人分攤,一人二百。事實上派出所並沒罰那麼多,多出來的那部份顯然成了他的勞務費。徐小虎從來不幹對自己沒好處的事。

  最後,他警告大家:誰要是再敢鬧事,馬上就給我卷舖蓋滾他娘的蛋。這年頭,三腳的蛤蟆不好找,兩腳的人可太多了。

  陳二狗蝕了二百塊錢,心尖兒像被刀子割了一般的痛。回工棚,又聽說老婆進了醫院,預繳款就是二千塊,乖乖,那可是一頭牛的價錢。雖然他老婆裡裡外外忙累的程度不亞於一頭牛,但他眼裡,老婆的地位遠遠低於牛,因為老婆要吃飯,而牛只吃草。

  二千二百塊!

  一頭牛而且肯定是一頭好牛,就這麼不明不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好心人捐款給陳二嫂治病的事,第二天報紙和電視都報導了。陳二狗從不接觸這些東西,自然不知道。而工棚中知道情況的民工們,沒一個告訴他這事。一則是陳二狗為人孬,大伙巴不得看他著急生氣。二則,工棚裡實在太悶了,巴不得有人唱戲。

  陳二狗哪知這些。

  他頭裡頭外像有二千二百多隻蒼蠅,飛舞著在頭髮裡腦髓裡鼻孔裡耳洞裡嘴裡胡亂拱著撞著飛著。他像一頭屙不出屎的公牛,在工棚裡遇鍋踢鍋逢碗摔碗地亂竄著。嘴裡不停地詛咒著,咒昨天最先喊還擊的人。在他看來,如果沒有那聲號令,他斷沒有還擊的膽,更不會百發百中打爛七扇窗子八盞日光燈。也就不會被警察抓去給蚊子當了一夜點心。最重要的是,就不會像剜他心尖一樣罰去他二百元錢。他就可以以威嚴的眼光和尖利的喝斥止住他老婆的病痛,進而化解掉讓他割心撕肺一般的二千元醫藥費。

  他憤怒!他不平!

  為甚麼鬧事的人這麼多,獨獨我陳二狗卻要承受如此慘重的損失?在昨夜的戰鬥中,不是我以最快最穩最狠的投石技術成功壓制敵方的火力,好多人頭破血流還說不清楚呢。也正因為打得太投入太兢業,以至於武警已抱住他的腰他還成功地投出了一枚石頭。不!我是功臣!在捍衛工棚不被人欺負這件事上,我是有功的!越是這麼想,心中越是委曲:沒有理由讓一個功臣受到這種待遇呀。

  於是,他停住了狂奔,一舉手說:弟兄們,我有話說。

  眾人都圍攏來,看他要說些甚麼。

  這事,不能讓我一個人扛。

  甚麼事?眾人裝糊塗。

  罰款、醫藥費……。陳二狗顯然有些中氣不足,但還是決心要硬扛下去。

  接下來的故事是非常殘酷的。工棚裡的幾十個人,知道內情的,想把戲搞鬧熱,於是裝出十二萬分的委曲,死活不肯攤陳二狗的債。而不知內情的,則更是一個個跳得八丈高,臉紅脖子粗的發起怒來。工棚裡陷入一場紛亂之中。

  老實說,作為一個知情的局外人,我在一旁看著陳二狗和其他幾位不知情的民工為那子虛烏有的債務吵得昏天黑地,心中既難過又好笑。人生當中有許多事其實就是這樣,當你作為局外人置身一件事之外時,少了利益的糾葛便缺了參與的激情,反倒變得更冷靜,回過頭再看置身事內懵懂著發怒懵懂著發癡發傻的人,你會忍不住發笑。笑過之後不免驚出一身冷汗–我也有這樣的時候麼。

  對於陳二狗真誠的怒氣和焦急,我漸漸產生了同情的感覺。很想一句話將真相漏給他,使他擺脫焦急、苦惱和不安的心緒。要知道,雖然陳二狗的臉皮值不了一個水泥紙口袋,但畢竟那是一張臉。在他堅持向眾人進行道理非常荒謬的索賠時,他心中的尷尬與無奈料定也是非常磨人的。否則,他的臉上的油汗也不至於發出令人同情的光彩。

  毛子看出了我的心思,擠到我身邊,對我又擠鼻子又眨眼睛。想盡辦法將這一出殘酷的鬧劇拖延下去。為了烘托氣氛,他還在制止我的時候,忙裡偷閒地扯起嗓子怪叫兩聲:你們家的開支,讓大伙攤,你以為你是村長麼?

  這話的煽動性非常強。大伙更激動,血紅了眼睛把陳二狗當成了自己村裡那個老婆的月經紙都要攤到大伙頭上的村長,氣氛一下子升溫,像柴火裡倒了一桶汽油,不!是炸藥,工棚瞬間爆炸了。

  我不知道,為甚麼廣播電視報紙天天都在宣傳群眾的知心人黨的好幹部農民的優秀領路人是那麼那麼的多,卻沒讓工棚裡這幾十個農民碰上一個。在他們平時的言談中,村長與支書這兩個詞,絕對是以貶義出現的。在中國廣大的農村,山高皇帝遠的自然狀況使這兩個詞成為很遙遠的政府的代名詞,他們作為政府最小的行政單位,最直接地與農民們接觸著。他們的形象,則直接代表著黨和政府的形象。如果一方出了個公正且務實的好村長,則在這個村的人眼中,共產黨和政府的形象無疑是偉大且正確的,反之亦然。非常不幸的是,在廣袤的中華大地上,由不得你不承認,無論平原、山區還是丘陵;無論富庶、一般還是特困的村子,最先富起來的人中絕對不會少了支書和村長,村裡最好的房子的主人絕對是頭上有些名銜的人,最好的掙錢的路子和效益最好的企業,絕然是被他們和他們的親戚族人壟斷著。因而,每當廣播電視裡播放好村長、好支書時,民工們通常是不以為然的,要麼不信,要麼置疑,最溫和的反應也不過就是羨慕而已。隨後便會是怒氣:狗日的,好事咋都被別村攤上了,唉……

  毛子在這樣的一群人面前把陳二狗比作村長,或許是一時的激動,並不像有城府的想置別人於死地的一句誅心之語。但這話起的效果,無疑是白門樓上劉備之於呂布下的幾句爛藥,簡直快要了陳二狗的命。

  陳二狗像村長但不是村長,因此他也便沒有能力力挽狂瀾,更沒有能鎮住堂子的威儀。任由眾人拉到工棚中間,低頭接受眾人憤怒的指責,場面頗有些「文革」味道,只可惜少了舖天蓋地的大字報和標語,氣氛稍差了點。

  陳二狗的臉變成了醬紫色,脖子和額頭上爆突著菜青蟲一樣的血管。他的眼圓瞪著,彷彿喉頭上正有一個急待消化的包子使他感到難受。

  眾人依舊不依不饒。

  可憐的陳二狗像掉進鱷魚群裡的狼,絕望地張大嘴喘著粗氣。

  這時,耿二爺走了進來。他像一場及時雨,總在工棚急需要他的時候及時出現。很多時候,他很像太陽,總把溫暖撒給眾生,小羊和狼,誰也不拒絕在自己的關懷之外。

  陳二狗見到耿二爺就像被人欺負的孩子見了娘,嗓子哽咽了眼睛也濕潤了。

  耿二爺問明原委,責備地瞪了大夥一眼,他的目光從我臉上掠過時,我感到火辣辣的。

  耿二爺用誆小孩一樣的語氣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了陳二狗。陳二狗像得了糖的孩子,眼淚還掛在臉上,卻馬上笑出聲來。賬沒了心中的負擔也一下子消失了,陳二狗一下子變得輕爽了。耿二爺拍拍他的脖子像拍一頭小驢:去,到醫院守著。

  陳二狗蹦跳著走了。我耳中甚至聽見一串歡快的鈴聲……

  這天下午料定是不平凡。耿二爺向門外招手,一個紮著長辮的姑娘怯生生地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耿二爺常將無路可走的人帶回工棚來,這已經不是甚麼稀罕事。但稀罕的是這姑娘臉粉嘟嘟的個兒高挑挑的,就憑那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也不像在城裡混不下去的那種人。髮廊和OK廳裡,這樣的女人都是能掙大錢的。

  她進工棚的時候,黃昏的太陽正好落在工棚的門口,把她鍍成了一片金色。

  耿二爺介紹說:她叫梅枝。

  梅枝是耿二爺撿來的。

  不,應該說梅枝是在耿二爺幫助了她之後她認定耿二爺能繼續幫她而跟來的。

  在這個城市裡,還有一個與梅枝同來的女孩,正以每天掙五百元的速度圓著發財的夢。梅枝沒有動心,她覺得有些東西比五百元五千元五萬元還寶貴。她也因而被錢困擾著,落了魂一樣的坐在城市的街沿上,看著匆匆而過的車輪和熙熙攘攘的腿。

  終於,有一雙打滿補釘的塑料涼鞋停在她面前。鞋裡裝著一雙乾癟的生著老繭和裂紋的腳。

  這雙腳的主人便是耿二爺。他兜裡正好還有給陳二嫂治病剩下的幾十元錢。耿二爺有一種特異功能,他能輕易判斷出誰需要他的幫助。他把錢給了梅枝說:回家吧,這地方不是你來的。

  離家幾月來梅枝第一次開始想家。不想則已,一想,眼淚刷地掉了下來。她想家想爸想媽想爺爺奶奶和弟弟妹妹以及屋後瘋長的小花和竹林裡終日唱著歌兒的小溪。然而,在這個想著特別美的地方,卻有著太多的歎息令她窒息。美麗的家鄉因為窮而失去了美麗的色彩。因為窮,她失去了讀書的機會。因為窮,她失去了被市舞蹈學校錄取的資格。因為窮,她極有可能被嫁給一個比她大十歲像黑炭一樣粗黑的炭老闆。這一切都是不美的,她也因此逃離了家園。逃,就意味著背叛。背叛之後,爺爺奶奶爺爺媽媽和屋後的野花竹林裡的小溪還會衝她笑麼?

  她想想也打寒噤。在這樣的心態之下,耿二爺慈祥的背影像一塊磁鐵,令她不知不覺地跟了來。

  陳二嫂住院了,我們正缺個做飯的。大夥一致同意留下她。以毛子和小福反應最強烈。

  這天夜裡,我又做夢了,夢見杜鵑在街沿上坐著等我,一臉無助的表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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