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為正義真理奮鬥不屈的人們

嚴酷的光榮(七)

李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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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1日訊】第六章

“這是哪兒?我們怎麼到這兒來了?還能回去嗎?”她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機槍般發出一連串疑問,急切慌亂的聲音中滿是惶惑、不安與恐懼。
我正在觀察周圍的情況,沒有立刻答話。

這是夏日的傍晚,太陽已走到了地平線的盡頭。那碩大暗紅的發光體正顫抖著被夜暗慢慢吞噬。一點又一點,它由正圓而半圓。過不多久,它就會變成彎弓狀,再往後只會剩下一絲紅線,最後完全消失,黑暗降臨,群魔亂舞。

一望無際的田野中央有一塊凸起的小土台,我們站在上面。正前方是一片廣袤的菜地,菜農們正就著一天中最後的餘輝緊張地勞作著,但我們初春的穿著打扮仍引起了附近菜農的好奇。他們先後停下手中的活記,象發現了新生物般,以奇異的目光看著我們。一陣竊竊私語後,接著戲謔但並無惡意的大笑聲便平地而起。
我上身早已脫得只剩一件襯衣,但仍然大汗淋淋。她一手拎著脫下的外套和毛衣,另一隻手緊攥住我的胳臂,滿臉的焦急與無助。豆綠色的長袖襯衣被汗水緊緊地吸裹在身上,凸凹玲瓏的身材立刻畢現無遺。領口處露出一段細長且雪白如凝脂又似白玉般的粉頸,上面是一張白裏透紅的桃花面容。

這一切是那樣的美麗、迷人,是如此的協調、圓滿。我不禁怦然心動。不過,她此刻的張慌失措、迷茫無助,又使這一切多少顯出些滑稽的意味,同時也令人油然而生憐愛之情。

“就是你,現在可怎麼辦?”她眼淚汪汪,急得雙腳直跳。
我內心十分愧疚,抬頭偷瞥了她一眼,又慌忙低下。我想,我應該請她原諒,寬慰她,讓她相信我們不會出任何意外,很快就會安全返回。可不知怎的,一張口卻完全變了。

“要不是你那句話,我們還到不了這兒呢!”我低聲咕噥道。
“你…”她氣得滿面通紅,越發顯得可愛。
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襲來,我被吸得連連後退,把她也帶得向前幾個趔趄。
“你這是怎麼了?”她大聲驚呼,一臉恐懼。
“不知道,”我一臉茫然。但這樣的回答顯然把我自己都弄糊塗了。為避免誤會,我忙又補充道,“我是說剛才我象一枚小鐵釘,身不由己地奔向巨大的磁石。”
我轉過身,面前是一道高約一米五左右的鐵絲網,上面掛著一塊長條木牌,上書:警戒線,嚴禁入內。裏面是一大片平展展的農田,一大群剃著光頭的人正赤裸著上身在整地。

多麼熟悉的場境啊!一刹間我大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人呆楞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才重新悄然開啟了我的思維。他是誰?他到底是誰呢?我將他與大腦中接連不斷閃現的熟知背影相比較。忽然,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閃出了答案。

“對,是他,是自民。”我不禁脫口而出,同時也明瞭了那強大力量的來源。
“誰?自民?在那兒?”她好奇地高聲問道。
“哪兒。”我指著遠處一個瘦削頎長的背影。
一股更加強大的引力襲來,我不由踉蹌幾步,撲到了鐵絲網上。只是因為緊緊抓住了固定鐵絲網的木樁,方穩住了身形。
“你這是怎麼回事?”她緊趕兩步,慌張地問。
“我要和他合二而一。”我滿懷豪情地說。
“幹嘛呀!他可正在坐牢!”她頗不以為然。
“正因為此,才更有必要。你難道體會不到其中的高貴與豪邁嗎?”
她低下了頭,半晌才擔心地問:“那……那我怎麼辦?”
“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安慰她說。“同時你還可以直接參與所發生的一切。這不正是你所嚮往的嘛!”
那股力量再次來臨。我雙手緊抱住木樁,兩腳虛立在地上。

“記住,一定要用心體會、思想見到的一切,一定要多問幾個為什麼?怎麼辦?”
我剛對她大聲說完,身體便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直向自民處飛奔而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蹤著我,直到我在遠處消失。這時她突然發現自此就不得不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陌生的環境中了,這可把她嚇壞了,先前的好奇與興趣頓時灰飛煙滅,哇一聲大哭起來。我可怎麼活呀?!她不停地高聲自問。她傷心地哭著,毫無止息之意,仿佛準備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好一陣後,她發現這裏連一個關心安慰自己的人都沒有,遂停止了哭泣。今後只能靠自己了,我要堅強起來,我一定能夠挺過這最困難的時期。她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路上給B君回了個電話,談了將近半個小時,趕到舞廳時已晚了二十分鐘。
陽春三月畢竟不同了,灰濛濛的城市透明了。闊葉樹木光禿禿的樹幹上披了一層新綠,常綠喬木在墨綠色上加了點點鵝黃色。街上人多了起來,人群色彩斑瀾,渾如一條彩色的河流。城市和女人都花枝招展。前者像新婦,又像妙齡少女會情郎時臉上洋溢的異樣光彩。女人們興奮不已,又到了她們裝扮人間的季節了。
我在舞廳中轉了一圈,卻沒有找到她。看來她一覺睡醒後還是給嚇住了。我不應該一見面就談逮捕、監獄。這對一個年青女孩來說太沉重了。

我跳了一曲,還是沒發現她。我正在考慮是否需要另外開發一個物件時,不留神撞了一個女孩。巧了,是她。我道歉。她說沒關係。
她快速旋轉著走遠了。

人太多了,我擔心休息的間隙找不到她或是請不到她,於是產生了一個極不紳士的想法。我告訴舞伴,剛才腿似乎撞轉筋了,華爾滋是絕對承受不住了。女孩很熱心,主動提出扶我到休息區去。我大為窘迫。還好,昏暗的燈光幫我遮掩了一切。我告訴她,我要慢慢走一走,這樣恢復得快一點。

我走得可不慢,始終沒讓她脫離我的視線。舞曲一停下來,我便上前與她攀談。幸好,和她同舞的既不是她男友,也不是她同學熟人。這倒反襯出我和她的熟稔了。她問我是否剛到。我說沒到幾分鐘。她又說她剛剛回來,來晚了。
她幹什麼去了?會同學、親戚、男朋友?不好過問。

當然,我並不知道女孩最終決定繼續將故事聽下去是經過一番仔細思量的。她認為,首先,我講的都是關於政治異見人士的情況。她不認為他們是壞人,相反很同情他們。其次,她覺得我那麼英俊,那麼酷,不像是壞人。再說,即使我是壞人,在舞廳,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也不敢對她造次。她準備一發現我有不良企圖就大喊大叫。另外,對未知事物的好奇也深深吸引著她。

我提議接著往下講,她很可愛地晃了一下腦袋,不置可否。沒一會,她突然說:“老是這樣講多沒勁哪!要是能融入到故事之中,那該有多刺激、多浪漫呀!”她為自己的奇思妙想所激動,情緒驟然高漲。


太陽似乎已不是在放射光芒,而是在噴射火焰。大地裂開無數張嘴,向蒼天無言地痛訴苦難。囚犯們渾身冒油,膚色暗紅,活像剛出爐的燒烤。
自民停下齒耙,老牛般急促地喘氣。他感到頭暈、心慌、手腳發軟,四肢似乎長到了別人身上。

“你休息一下,待會我幫你幹。”王佑林再次從其身邊超出時關切地說道。
“我自已幹得了。”自民要強地說。
“我知道這幾天你一直在照顧麻木,每天都只能睡二、三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別說你,就是我這樣強壯的人也頂不住。你夠意思,我王佑林也是講義氣的人。你放心,你剩下的我全包了。”他拍著強健黝黑的胸肌承諾,汗水隨著劈叭聲四處飛濺。

“再說吧。”自民無力地回答。
王佑林家住一個偏遠的山區小村,家裏有一幢泥牆草頂的平房,喂有兩頭豬,在當地算是富裕戶。

一天,村長到他家收三項提留款。當時,王佑林父親正在縣城住醫院開刀,家裏經濟狀況十分窘迫。由於家裏一時拿不出那麼多現錢,他母親只好低聲下氣哀告村長,請求緩一段時間。但村長堅決不允,說他家想找藉口賴賬,遂強行將他家的二頭豬牽走折抵提留款。

王佑林從醫院回到家,聽了母親的哭訴,立即到村公所講理。不料卻被村長指使一幫人痛毆一頓後,攆了出來。這個年輕氣盛的法盲頓時怒火中燒。他不顧母親的勸阻,拿起一把柴刀,趁夜摸到村長家將其連砍三刀。

村長的傷並不重,但他的鎮長哥哥卻把這件事當作破壞國家稅收的大案來辦。王佑林只好越逃越遠了。

由於村長平時依仗權勢橫行鄉里、漁肉百姓,貪贓枉法,因而王佑林的行動贏得了鄉親們一片叫好聲,潛逃期間得到了村民很多幫助。

一年多後,他以為時過境遷,事情就此結束了;再加之村裏要選村長,他也有意參選,故而回到了家鄉。

他告訴鄉親們,外逃在城裏打工時,見到在家鄉根本不值錢的山貨卻能賣大價錢。所以他的競選綱領是修一條土路與通往省城的公路相聯接,到省城辦公司,將家鄉的山貨運出去賺大錢。

“鄉親們都說好了投我的票。”王佑林每次說到這都不禁眉飛色舞。
“王村長,你也是一級國家幹部呀!”有囚犯逗他。
“別提了,投票的前兩天就被抓了。”他臉色倏然黯淡下來。
眾人一陣轟笑。

“選上的村長真能代表村民提出完全獨立的、符合村民利益的主張並有實權予以實施嗎?”自民狐疑地問。

“後來才知道選舉只是個形式。而且即使選上,也還得聽村黨支部的擺佈。選舉唯一的好處是政府有了替罪羊,百姓有了出氣筒。我沒參加成倒是件好事。”王佑林臉上又有了笑容。
“王佑林,待會幫我整兩廂。”江濤大刺咧咧的聲音。
“你有手有腳,自己不會幹?!”王佑林黑著臉一口回絕了他。
“我給你一盒煙。”江濤討好地笑著說道。
“你的煙都是別人賞賜的,我再拿你的,豈不是太沒形像了!”王佑林譏諷道。
“你一個假村長,那來什麼形像?!”江濤不禁有些惱火地反唇相譏。
“江濤。”柯笑在遠處呼叫。
江濤忙丟下工具,快速奔跑過去。
“呸,這個屄犯子真讓人噁心。”王佑林沖著江濤的背影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
稱江濤為屄犯子還著實有些冤枉他。事實上他只是替同案犯按住被害人的雙手,自己並無性侵害行為。監獄中性罪犯最讓人看不起,而似他那樣沒吃到羊肉倒惹了一身膻的人,則更讓人瞧不上眼。

前一段時間,他做了柯笑的“水板”,負責為柯笑做飯、洗碗、疊被直到洗內褲等一應雜事。柯笑則供給他煙酒。不知此人大腦中那根筋不對頭,或者根本就沒有大腦,他居然因做了奴僕而趾高氣揚起來。
由於柯笑有中隊員警的完全信任與支持,因而人送外號“二幹部”。他在中隊稱霸一方,打罵其他囚犯的事時有發生。江濤則狗仗狗勢也開始欺負他人。

“這個給你,待會幫我整兩廂。”江濤走回來,向王佑林晃著手中的煙說。
“別說一盒煙,就是再多二盒,我也不會幫你幹。”王佑林堅決拒絕。
“你怎麼這樣不識抬舉?!”江濤十分惱火地說。
“你識抬舉,狗一樣的東西!”王佑林挖苦道。
“你找…”江濤緊握拳頭沖過來,轉頭一看,其主子已杳無蹤跡,不由氣餒鬆開了雙拳,已到嘴邊的“死”字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怎麼,想打架?”黑鐵塔般的王佑林粗聲大氣地質問。
“算了,別為小事傷了和氣。”王牧師勸解道。
“就是,何必呢。”馮強也在一邊附合。
“這次算了,以後再說。”江濤狼狽地退了回去。
“我隨時奉陪!”王佑林睥睨著江濤道。

柯笑是其家鄉有名的惡霸,曾因流氓罪、敲詐罪兩次入獄。五年前為爭奪地盤,他與另一流氓頭子發生了衝突。他邀約一幫地痞,將對方打成重傷,最後不治而死。依照法律,他本應以“故意傷害罪”被判死刑,但不知他家走通了什麼門路,罪名一下子減輕為“過失傷害”。本來他逃亡在外二年多,偶然的機會才被抓獲,但判決書上卻白紙黑字寫著“投案自首”。

關進看守所後,他並沒有稍改惡習。他所在的看守所為撈取外快,在社會上承攬了粘紙盒的業務。一名剛關進其所在監號的犯罪嫌疑人,由於缺乏經驗,數次將紙盒粘歪。柯笑遂令其將報廢的紙藥盒吃掉,然後猛擊該犯的小腹,將吃進肚子裏的紙盒打吐出來,並且不准該犯進食。一連四天的毆打和饑餓又奪去了一條人命。

柯笑家裏拿出三萬元現金,堆在死者父親面前。從鄉下風塵僕僕趕來的老人望著面前自己辛苦一輩子也賺不來的錢,想到家裏貧困的生活,又看看周圍一張張兇神惡煞的臉,不由老淚縱橫、無聲痛哭,只好讓兒子含冤而去了!
就這樣,身負兩條人命的柯笑僅被判刑六年。
遠處傳來早餐的哨音。
終於熬到點了,自民暗自歎息。

早餐依然是一個饅頭、兩瓢稀飯,外加一點鹹蘿蔔。自民到得最晚,鹹蘿蔔早已搶光,犯人們正三人一夥、五人一堆,或站或席地而坐吃著。

自民拿著早點,艱難地靠牆坐下。可能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再加之過於疲乏的緣故,肚子雖早已餓得咕咕叫了,但他卻一點食欲也沒有。

休息一下,會有食欲的。他想。
好一陣過去了,但自民仍然什麼都不想吃,而且想嘔吐。
吃飯時間已剩不多了,待會兒天氣更熱,人更累,不吃怎麼行呢?!吃,要趕快吃!自民在心裏催促自己。
他睜開眼,咬了一大口饅頭,喝了一口稀飯。腸胃中立刻一陣翻滾,剛吃進去的食物直往上湧。自民馬上又硬吞了一大口稀飯,將上翻的食物壓了回去。口中留下一股淡淡的酸味。

“柯笑,出工了。”汪隊長走出辦公室催促道。
自民放下手中的半個饅頭,一口氣將稀飯喝完。沒時間洗碗了,他順手把碗放進牆角的破鐵皮櫃裏。

“要不要我向汪隊長彙報,請求休息半天?”王牧師看到自民搖晃著行走,忙上前扶住他關切地問。

“不會同意的,別自討沒趣。只要沒倒下就必須幹活,難道我們還見少了嗎?!”王佑林對王牧師仍然對監獄認識不清頗不以為然,他毫不客氣地搶白道。


大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爐,空氣火焰般兇惡地燒灼著人們的肌膚。自民艱難地揮動著齒耙,每幹幾下都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更長的時間。
“你乾脆休息會再幹,別弄壞了身體!”方周文關心地說道。
“你別著急,等會我幫你幹。”王佑林也回頭安慰自民。
自民張嘴正準備說些什麼,但一陣眩暈猛襲過來,他忙閉緊雙眼,兩手用力拄住耙把,平衡住搖晃不定的身體。

儘管兩眼緊閉,他仍感到自己好像浮在江心湍急旋渦中的羽毛一樣,身不由己地越轉越快、越陷越深,隨時都有可能被激流吞噬。頭像一口重擊過的巨大銅鍾,嗡嗡迴響不停。

這次他休息的時間稍長。當他睜開眼時,其他人已幹到很遠處了。此時,即使幹得最慢的王牧師也快整完第三廂地了,而他卻剛剛開始整第二廂。
十二廂地的任務山一樣壓在他心頭。他十分著急,趕忙揮動起齒耙。齒耙似有千鈞之重,每舉起一次都得憋足全身的力氣,落下時卻又如鴻毛飄飄,軟綿無力。舞動幾下後,他就不得不再次停下來休息。

自民全身前傾支靠在耙把上,眼前一片金花,天旋地轉。他使出全部力量支撐耙把,想穩住搖擺不已的身體。但身體發軟,四肢無力,他全然無法做到這一點。猛然,眼前一黑,慢慢地,他鬆開耙把,向前仆倒在地。

“他好可憐!你幫幫他。”她用意念呼喚我。
“我現在受制於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無奈地回應道。
一望無際的黃沙,太陽懸在半空吐射烈焰。自民蹣跚著向前跋涉,遠處吹來濕潤的風,他貪婪地吸吮。
“我的方向是正確的,我沒有錯。”他仰天狂嘯。

終於,眼前一片碧藍,他猛撲過去先喝了個夠,爾後紮入浩渺的碧波中快速向前遊去。倏然,一頭碩大無朋的紅鯊斜刺裏沖了過來,一口將他吞入腹中。裏面又濕又臭又酸又悶,自民伸展拳腳想在它身體上捅個窟窿。但這個畜牲實在是太強大了。

“我要長大,只有這樣才能戰勝它。”自民高喊。
形隨聲動,自民的身體猛然巨增,將紅鯊撐得變了形。它嗷嗷告饒,自民與其達成了妥協。

“自民,自民,醒醒。”有人喊他。
他用力睜開雙眼,眼前一片黑暗。一陣怪笑後,國家安全局趙處長閃入眼簾。
“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搞成了這個樣子!”趙處長做痛心疾首狀,“你現在公司倒閉了,家庭也行將破裂,自己落得這般可憐的模樣!後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一臉的惋惜和同情。

自民沒有回話,只是以疑惑的目光看著對方。他想,這是在哪?怎麼會遇到他?
趙處長見自民凝神沉思,以為他在惡劣的物質生活條件和超負荷勞動的雙重巨大壓力下放棄了信仰,因而微笑著肯定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會後悔的,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你……”

“不,你錯了。”自民打斷他說,“推進中國的民主化進程,建立憲政民主制度,對祖國的強盛、人民的富裕、社會的文明進步以及維護世界和平有百利而無一害;至於我個人因此而遭受磨難和痛苦,這早在預料之中,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如果中國憲政民主制度的實現必須有一批人為其做出犧牲,那麼,我甘願成為其中的一員。我何悔之有?!我為自己感到自豪和驕傲!”

“你真是罪有應得呀!”劉審判長的大胖臉咬牙切齒地飄了過來。
“我沒有罪,”自民凜然道,“一個人是否有罪,要看其行為是否損害了人民的利益,是否違反了世間正義公正的原則。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符合全人類共同的利益,是世間永恆的正義公正原則,為此偉大崇高的理想奮鬥不僅無罪,反而有功。”自民加快語速,斬釘截鐵:“好了,你們以為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加諸我精神上以苦難,強迫我服苦役,承受肉體上的痛苦,就能改變我的追求和信仰。別癡心妄想了!如果你們的記憶力不差的話,那麼你們應該發現,我同以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是你們所稱的‘鐵杆分子’。”

兩張臉充滿失望和仇恨的表情,迅速向後退去,消失了。
又有人在喊自民。他努力睜開雙眼,但眼前一片模糊,只見一些影子在晃動。他用力眨了眨眼,終於看清了周圍的情況:自己此刻正躺在王牧師的懷中,他正在給自己喂水喝。周圍站著柴幹警、王佑林、柯笑。

“多虧柴幹警給你吃了他自己的特效藥,要不然你現在還不知是個什麼樣呢?!”見自民醒來,柯笑搶先拍柴幹警的馬屁。
柴幹警擺手制止了他的聒躁。自民頷首致謝。
“好好休息。”柴幹警輕撫他的肩頭說道。

桃林中輕風佛面、涼爽至極,自民躺在地上,頭髮沉、身子輕飄飄的,連日的疲勞襲上身來,他很快便沉沉入睡。睡夢中他又遇到那頭紅鯊。這次其異常文雅禮貌,甚至有些恭敬。一瞬間自民猛然悟到:儘管道義力量偉大無比,但僅有道義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只有具有了相當的實力,才能坐上談判桌,才能爭取到公平的談判;只有以實力為後盾,矛盾的雙方才可能相互妥協,進而達成雙贏的協定。


烈日下,一座高大的煙囪直刺藍天,仿佛要將瓦青色的天空捅個窟窿。煙囪非常破舊,頂部紅色的磚體已面目全非,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煙垢,下面則到處殘留著雨水長年侵蝕的痕跡,有的地方已開始風化。它就象一位已步入風燭殘年的老人,儘管依稀還能顯出其曾經是一條挺拔、硬朗的壯漢,但現在卻不得不佝僂著腰,咳喘不已。

煙囪頂端正時斷時續地飄出一段黑黑的煙霧,恰似快斷氣的病人,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喘息著。下面,一大群光著膀子的人,每人拉著一輛架子車在土路上狂奔。路上塵土彌漫。借著車輛的慣性,拉車人費力地攀上一段高坡,在一輛汽車旁停下,將磚卸到車上,然後沿另一條路返回,開始新的迴圈。

這是沙墩監獄的磚瓦廠。此刻,趙斌推著架子車,大口喘息著來到磚窯口。窯口邊上用磚壘了個高臺,上面放著兩隻大木桶,一名囚犯手拿一個大鐵瓢站在一旁。趙斌走到他面前,他從桶裏舀出兩瓢涼水,兜頭淋下。趙斌抓起扔在車上的爛棉襖穿上,低頭沖入灰濛濛的磚窯。

外面已是驕陽似火、酷熱難耐,剛熄火不久的窯內更是奇熱難當,人仿佛隨時都會被蒸幹、揮發掉一般。趙斌每次出來,都要猛吸幾大口外面的新鮮空氣。他明顯感到那清冽的空氣隨著他的呼吸流轉到五臟六腑,將存留在那裏的熱毒排擠出體外;他感到那清冽的空氣隨著血液遊走周身,剛剛還幹熱得要虛脫的身體頓時清涼萬分。

真舒坦哪!每次,趙斌都忍不住暗歎一聲。
趙斌終於又裝滿了一車磚。
他疲憊地走到車把前,脫下汗漬漬的棉襖,揩一把臉上和著紅磚灰的汗水,躬身用力拉動架子車。他奮力拉車,越跑越快。他開始衝擊那段約十米高的陡坡。車越爬越高,車速也越來越慢。這次他很不走運,在離最高點僅半米處,架子車無力地停了下來。他頓時被車輛巨大的自重拉得向後連退兩步。見此情境,坡上坡下的人都嚇得驚叫起來。趙斌連忙彎身躬背,用力向前,但腳下借不著力,連連打滑,又向後倒退兩步。這時,他左腳恰好蹬到一個土坎,他忙將右腳也移過來。他全身緊繃,渾身青筋肌肉暴突,雙腳象釘子一樣牢牢釘在那裏。好一陣後總算穩住了車子。接著,他猛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全身發力,拉著沉重的車子向前邁動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這每一步都有千鈞之力,都噔噔作響地在撼動大地。這每一步都在消耗他最基本的生命力。他圓瞪著雙眼,仿佛非如此就不能使出全身的力氣一般。趙斌上身已幾乎貼近地面,額頭上的汗水劈啪地砸在地上,激起一團極小的塵煙。不同部位落下的汗水,在地上敲出的是完全不同的聲音。如果仔細研究,肯定能總結出整套用汗水演奏的技法。

當他將第六步踏踏實實地走到位,正準備邁出第七步時,突然,身後一輕。他明白車輪已通過了拐點。立刻,他全身發軟,四肢無力,虛脫了一般。架子車在自重的作用下,輕推著他向緩坡盡頭走去。

剛才那一幕想來令人後怕。如果當時沒能穩住架子車,則不僅趙斌會被不斷加速下滑的車子拉到坡下摔傷,後面的一連串人車也都難逃厄運。千斤有餘的架子車沖到人身上,是有可能奪取人命的。不過,謝天謝地,悲劇總算避免了。
趙斌來到汽車旁,開始卸磚。

他還遠未從剛才的體力透支中恢復過來,但早已麻木的身體卻象機器般自動運轉開來。他每天要完成轉運一萬塊磚的定額。這是第十車,還有二十車在等著他。


自民再次醒來時恰巧中午收工,王佑林把他扶進大工棚休息。隔壁小工棚傳來一陣油鍋的吱吱響聲,很快,一股魚香味飄溢過來。

柯笑過來邀自民一同午餐,自民感謝他的好意,說現在吃不進去,但想借其床休息。

“那過來吧!”柯笑爽快地答應了。
自民躺到柯笑的小鋼絲床上,十分愜意地放鬆全身。
江濤正蹲在酒精爐前忙著燒魚,柯笑、趙強坐在小桌旁聊天。小桌上一盤清萊、一盤肉片、一碗元子湯正騰騰地冒著熱氣。

“…那都是別人自願送到家裏來的,衣食住行應有盡有,全是最高檔的。”趙強沉醉於對往日風光的回憶之中。
“那才出了他媽的奇了!今天還有誰自願往你家送東西?!”柯笑十分嫉妒地反駁趙強的胡謅。
趙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他回到了現實之中。
“還有不少人送你錢吧?”柯笑又問。
“我就拿了別人兩千塊錢。”趙強十分委屈道。
“你他媽的的確沒有一句真話。”柯笑不客氣道。
趙強是共青團省委原常務副書記,因受賄判刑九年。

人們一般認為,團委不管企業,與金融財政也不相干,應該是清水衙門,頂天的受賄不過是企圖升遷的馬屁精的進貢。實難想像趙強如何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受賄十多萬元。這個迷底最後還是由他本人揭開的。

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巡後,中國大陸掀起了一波新的投資熱潮。許多人為使企業能享受更多的優惠政策,紛紛給私營企業戴“紅帽子”。一時之間,黨政機關開辦的公司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私營企業改頭換面後掛靠於黨政機關之下。這些“婆婆”在左手送出“紅帽子”的同時,右手則要收取一定數量的管理費。數額的確定頗有貓膩。基本規律是,“帽子”費與人情費用成反比例。

老闆們雖然需付出相當數量費用給主管官員個人,但因此而減少的巨額“帽子”費卻仍使他們樂此不疲;更重要的是,此類活動能使一些黨政機關由這類公司的監督管理機構,搖身一變為其違法經營的保護傘。

趙強的財源之二是購買和處理大宗辦公用品、交通工具及基建專案的回扣。他曾自嘲說,幸虧到任後只建了個廁所,沒有大的建設專案,否則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趙強的財源之三來自那些在商海中卓有成就的青年企業家。這些先富起來的青年已不滿足於做個純粹的富商,又開始神往政壇的風光。為撈取政治資本,每年一度的省十大傑出青年評選活動和全國十大傑出青年評選活動都成了他們財力和活動能量的競技場。

晨光集團董事長黃梁為角逐全國十大傑出青年稱號,曾請趙強赴京活動。活動剩餘的近萬元資金一聲不響地落入了趙強的腰包。不久,趙強又以赴歐美考察之名向黃梁索“借”三千美元。

趙強的受賄案發端於一起處理團省委舊車的事件。當時,有兩方皆欲以三萬多元的低價購得那輛七成新的藍鳥車。其中一方是團省委一位副處長的好友。該副處長為此事曾多次找趙強說情,但趙強接受了另一方的兩千元賄款,因而拒絕了他的請求。他十分氣憤,一怒之下便將趙強受賄的證據捅給了反貪局。

反貪局正面接觸趙強前,曾先同團省委其他頭頭取得聯繫,調查趙強的情況。從反貪局得知此一資訊後,趙強對其他人沒有立即通知他,以使其銷毀罪證,十分憤恨,於是將團省委的黑幕全部曝光。此舉立刻導致團省委領導被一鍋端。
柯笑挖苦趙強:“為了區區兩千元,損失了幾十萬。”

趙強正色糾正說:“省委組織部已同我談話,準備提升我到組織部任副部長。那該是多肥的缺,又該有多通達的前程。損失豈是金錢能衡量的?!”其痛心疾首溢於言表。

不知是錢還是社會關係的作用,抑或是兩者的共同作用,趙強一下隊就立即接手了保管工作,免去了風吹日曬的艱苦體力勞動。此刻,他正駝著背,一支拳頭在腰部輕捶,一副病蔫蔫的模樣。

“古飛出去好一陣了,怎麼還沒回來?”柯笑詫異地問。
“回了。”古飛拎著一個瓶子,緊跟著話音走了進來。他打開瓶蓋,一股濃郁的酒香立刻充溢整個工棚。

監規規定,囚犯不准搞小鍋小灶,更不准喝酒。但中隊幹警對柯笑一夥卻不聞不問、聽之任之,汪隊長甚至當著其他幹警的面嘲笑柯笑一夥喝酒的菜過於簡單。柴幹警說,他們幾個不是來服刑的,而是來療養的。

“你小子又鑽到那個婊子的被窩裏去了。”柯笑吐出幾根魚刺,灌一口酒後問。
“沒有。”古飛立刻否認,“幫張龍打了個電話,他婆娘太囉嗦,沒辦法。”
“什麼時候約會?”趙強半開玩笑地問。
“我古飛會做那種事?!再說,我也不缺屄用。到是你已經三年不知肉味,這種事最適合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幹。”古飛笑著反駁。

古飛,搶奪犯,判刑四年。其父為一建築包工頭,家產逾千萬。但他卻患病樣嗜搶如命。他稱只有那樣的緊張刺激,才能維持他生命的活力。

由於家庭經濟實力雄厚,他來到副業隊就直接接手了最輕閒的工作–送飯。他每天只需送三頓飯到菜地,其餘時間由其自由打發。打檯球、玩電子遊戲、釣魚、唱歌、桑拿、玩女人成了他改造的主要內容,好不悠哉遊哉。中午吃的魚就是他在外面釣的。由於他長期單獨活動,因此很多囚犯皆托他打電話、買監獄裏買不到的東西或辦其他的重要事情。這同時也成了他財源的補充。

“這瓶酒五塊錢,看守所卻要五十元,逢年過節更高達一百元。真他媽黑呀!”古飛搖晃著手中的酒瓶感歎。

“從外到內,從幹警到犯子,環節太多,層層加碼,你叫它不貴?!再說這種事風險又大,沒有暴利誰願幹呢?!咱們監獄不也有幹警做這種生意嘛?!”趙強對此深表理解。

“純粹是利益驅動。趙強,你的共產主義理想呢?!”自民故意問。
“誰現在還信那玩藝,包括上面也不信。”趙強伸出大拇指,手向上一聳,“現在只信利益,只為既得利益奮鬥。嘴上掛的那套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把戲!”趙強毫不掩飾地回答。

“這個社會都是被你們這幫虛偽透頂的壞蛋弄糟的!你瞧你那個樣,一看就知道是在裝病。”古飛攻忤道。

“你胡說八道,我是真有病呀!我跟你說…”趙強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見趙強急了眼,又準備從頭訴說其漫長的病痛苦難史。為避免再受折磨,古飛忙舉手告饒。

“我說錯了。你有病,很嚴重的病。你馬上就要保外就醫了,但你們這些人的確把一切都弄糟了。”他最後還不忘轉移話題。

趙強收起了他的套話,臉色好了些。哎喲,他一邊捶著腰一邊哼哼著,然後無奈地搖頭說:“不對,是體制的原因,是體制逼我們變得虛偽,是體制弄壞了一切。你想想看,誰不願簡單乾脆、率直做人?誰又願戴著面具生活?那日子不好受!但現實卻逼得你非做假不可,否則就將被淘汰。”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柯笑說,“幹部賣酒很正常;而且沒有任何人強逼你買,都是自願的,也不過份。八橋看守所有個汪幹部,每到值夜班就挨著監號推銷他老婆的油炸魚。一條半斤的魚賣二十元。那魚不知是從哪兒揀的,臭不可聞。但你還不敢不買。那傢伙才叫壞。”他恨恨地說。

看到大家都發了言,江濤也小心翼翼地說:“我那個看守所有幾個年輕幹部專賣白粉,後來因分贓不均,鬧出了人命,結果都坐了牢。其中一個與我同號子,後來被斃了。”

“這幫傢伙膽子也太大了!”古飛震驚道。
“這才真是人為財死呢!”柯笑撇嘴感歎說。
自民所在的第一看守所是專門關押重大案件人犯之處。一次提審後返回監號時,他發現了一種叫板子鐐的刑具。一塊床板大小木板的四角釘著四個鐵銬,其分銬四肢後,人就變成了一個大字,上下左右只能稍做移動。它是專門用來對付尚未執行的死刑犯和違反監規的犯人的。據說銬到上面一個月左右,肌肉就會萎縮,時間再長就會落下殘疾。

法律明文規定不允許強迫犯罪嫌疑人勞動,但看守所卻為獲取經濟利益,將粘紙盒之類的工作強加給犯罪嫌疑人。為達到高產優質的目的,有的幹警甚至鼓勵和縱容牢頭使用暴力。


自民在迷糊中很清楚地聽到有人說到他的名字,具體內容卻聽不清楚。他又悠然入睡。但他很快又被驚醒了。仍然是那個聲音,仍然在說他,仍然聽不清說什麼。這時有一股濃烈誘人的香味鑽入他的鼻息。什麼味道?這麼熟悉。自民在朦朧間思忖著,可一時卻想不起來。他想睜開眼睛看看,但渾身一絲力氣也沒有……啊,有一股雞肉的鮮嫩勁……啊,對了,是紅燒雞塊。他為自己猜出了問題的答案而覺十分順心,遂又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其他人已出工,小桌上擺了一碗飯、半盤紅燒雞塊、一小碗紫菜雞蛋湯。

當真有紅燒雞塊?!自民不由多眨了幾下眼睛。三碗飯菜在那紋絲不動。看來是真的。

饑餓和美味頓時勾起了他強烈的食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爬起來便大快朵頤。
管它是誰的,吃了再說。誰叫它這樣香噴噴呢?!誰讓他放在這兒誘惑人呢?!他邊吃邊想,越吃越快,好像有人與他爭搶一般。

吃飽喝足後,他心滿意足地靠牆坐下,懶洋洋地用手背擦拭嘴角上的油。這時,柴幹警來到小工棚。他掃了一眼小桌上的三隻空碗,問:“吃了?”
自民含混地嗯了一聲。

柴幹警說,他從幹部伙房拔了一些菜過來給他。
吃的是自己的,自民頓時有了底氣。他連聲說好吃,一再表示感謝。他告訴柴幹警身體恢復得很快,除去四肢仍感乏力外,其他不適感都基本消失了。
“那就好,那就好。”柴幹警高興地連聲說道。
…………………

我走後,她與在地裏勞作的幾名婦女打成了一片。一名中年婦女答應暫時收留她。她將自己心愛的瑞士梅花坤錶戴到對方手腕上。她心疼極了,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畢竟生活有了著落,這令她大為安心。現在,她又開始揣度起我來:他可真是一個怪人。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大家都在全心全意抓錢,可他卻還一門心思為民主自由勞心費力。不過,大概社會就是這樣,各種各樣的人都有;而且如果真沒有了他們這樣的人,社會就不會進步了。這樣一來,他就不可能是壞人。我以前的判斷還是很准的。
……………

天很快便擦了黑,自民的身體已完全恢復。他與柴幹警傾心交談了幾乎整整一個下午,愈談愈投契。此刻他們結束談話,一同步出工棚。
辦公室亮著燈,汪隊長正站在門口。看見他倆,他雙手叉腰似乎豪氣沖天般說:“現在天氣不熱,又還看得清楚,是一天中做事的最好時間。”
“對。”柴幹警點頭同意。

“如果有條件,我們就可以將燈安到地裏,那樣就可以通宵幹活了。”汪隊長仿佛看到自已的計畫已然實現,竭力瞪大兩眼,想表現出神采奕奕的樣子。
柴幹警笑而不答。

“目前還沒有機器人服刑。”自民以譏諷的口吻道。
汪隊長起初還不甚了了,但隨即明白了自民的本意。他一張黑臉漲成了豬肝色,正要發作。

柴幹警見勢不妙,搶先說:“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跟幹部說話呢?幸虧是汪隊長,換一個人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柴幹警的套子及時且十分有效,汪隊長狠狠瞪了自民一眼,哼了一聲向地裏走去。
“你這不是找打嗎?脾氣要改!”柴幹警責怪道。
“謝謝。”自民感激地頷首說。

天完全黑了下來。遠處警戒線外民房裏露出昏黃的燈光,像星星在天邊無力地閃爍,又似一群年老的醉漢,正呆然地向黑夜眨巴他們那渾濁迷茫而惺松的雙眼。
碩大的蚊子黑雲般集結在一起,罩在人們頭頂。為了躲避攻擊,他們必須不停走動,並不時揮動手臂趕走叮到身上的壞種。

遠處,一群朦朧的黑影搖晃著向前挪動,慢慢地走近了。囚犯們步履蹣跚,已不能直線前行。從淩晨四點半到晚上八點半,除去吃飯的時間,他們幾乎一氣不停幹了十四、五個小時,早已超過了生理極限。

“大家抓緊時間吃飯。”犯人們剛回到工棚,柯笑就大聲喊叫。
“一身的汗和泥,不洗一下怎麼吃得進?”有人低聲嘀咕。
“就是…”
“氣都沒喘一口…”
一時間抗議之聲此起彼伏。
“那就不要吃。”柯笑惡狠狠地叫囂。
“柯笑,五分鐘後集合。”汪隊長面無表情地說道。
每遇有人對抗柯笑,汪隊長就會條件反射般立刻行動支持他。
喧鬧的人群馬上安靜了,只聽得見囚犯快速扒飯時勺碗的磨擦聲以及劈叭打蚊子的聲音。

五分鐘眨眼間就過去了,集合的哨音剌耳地響起。沒吃完的人慌忙扒幾口飯,放下碗跑進佇列。同早上一樣,囚犯們又摸黑行在路上。

路旁田間,蟲叫蛙鳴連成一片,與圍繞周身的濕熱空氣一樣,叫人心情煩燥、慌亂。

“走快點。”汪隊長慢慢蹬著自行車在隊伍後面催促道。
隊伍前進的速度立刻加快了許多。但由於大家過於疲憊,沒過一會,隊伍行進得甚至比起初更慢了。汪汪很快發現了這一情況。

“怎麼搞的?又慢下來了!都快九點了,快點,快點。”汪汪不耐煩地連聲催促。
但這次他沒能如願。囚犯們仍然像掉了魂般,東倒西歪蹣跚著。他又叫了幾聲,見人們仍然拖拖遝遝,完全振作不起精神,便只得作罷。


回到監舍,自民顧不上清洗,立刻來到麻木床前。
麻木臉色發青,大張著嘴,雙眼深陷,無神地仰望著上方。見此情景,自民嚇了一跳,忙一溜小跑到值班室找胡指導員。

胡指導員正躺在搖椅上閉目哼唱京劇《蘇三起解》,左右手輪換著在扶手上敲打節拍。聽完自民的述說,他睜開雙眼,起身邁著方步踱到麻木床前。
“那裏不舒服呀?!”胡指導員帶著京劇念白腔聲問。
他連問數聲,麻木始終沒明確回應,只依稀有幾聲輕哼。他又試了試麻木的鼻息,然後緩步來到值班室,要通了衛生所的電話。
耳機中傳出劉幹醫的聲音。他一聽到麻木的名字,馬上打斷胡指導員的話:“他的情況我清楚,就是中暑,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像不大對勁呀!”
“沒什麼不對勁?裝的!”劉幹醫斷然地說。也許是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生硬了,於是他又緩和語氣說:“老胡,我這有盤好碟子,過來一同看?!”
“不了,謝謝。”
胡指導員放下電話,對自民說:“給他吃藥,看病明天再說。”
他又坐回搖椅,晃悠中破鑼聲再度響起。
自民給麻木喂完藥,立刻洗澡、洗衣服,然後參加慣常的政治學習。犯人們又開始胡謅,自民獨自坐在一角寫日記。

七月XXX日
下午,與柴幹警就歷史與傳統文化等議題做了一番深入的交流。
他說,昨天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文化節目,某作家稱眼下很多國人根本不懂歷史,卻在那兒妄自菲薄。該作家舉例道,有些人說,中國人雖然發明了火藥,但卻只用其來做鞭炮驅鬼敬神,而西方人卻因此製造槍炮侵略中國;有人說中國人雖然發明了指南針,但卻只將其用於看風水,而西洋人卻借此開展航運,發展洲際貿易。該作家引經據典說,實際上最早將火藥用於兵器製造的國家是中國。北宋年間,契丹即將火藥管綁在箭杆上,借助火藥的推力延長弓箭的射程。明中葉三寶太監鄭和三下西洋時,其導航設備即是羅盤。中國是最早於航海中使用羅盤的國家。

柴幹警接著說,鄭和航海時使用羅盤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但其三下西洋是否就是最早使用羅盤的航海行動卻難以認定。這個暫且不論,我不同意的是該作家關於火藥使用的觀點。我認為在箭杆上綁火藥管與近代意義的火器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前者說到底仍然是弓箭,其與近代西方發展的槍炮有天壤之別。如果中國真於北宋年間即開始製造和使用火器,那就不會發生邪片戰爭了,至少戰爭的結果會截然相反,更不會在此後才真正認識和大批引進使用現代火器。這樣牽強附會的觀點真讓人既感到可笑,又覺得可憐。似乎中國除了這種一戳就破的牛皮外,就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了?!

我說,中國人的確用不著妄自菲薄,五千年的光輝文明足以令我們引以為豪。但同樣我們也沒有資本妄自尊大,近現代我們確實落伍了,而且差距很大。按理講,我們應該集中精力于現實,集中精力務實,以期迅速改變落後與貧窮的現狀。但總有那麼一些人卻喜歡置現實於不顧,而熱衷於到故紙堆中考據莫名其妙的、對社會進步與發展毫無助益的事項。例如,最近有人撰文稱足球起源於中國,並舉出《水滸》中的文字為佐證,稱高俅為最早的足球明星。真不知該作者是如何將現代足球同高俅時代的球聯繫到一起的?真夠難為他的了!更令人稱奇的是,這些人因著這些無聊之為,戴上了專家學者的冠冕。

他表示,這似乎可以滿足某些人虛妄的自豪,至少可以讓作者出點小風頭。
我說,表面上看好像又為中國人戴了一頂金冠,實際上卻在全世界面前貽笑大方。
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今人只能因先人而驕傲,恰巧證明了今人的無能,更何況那驕傲完全經不住推敲。

我說,近二十多年來,中國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與此同時,官方意識形態已完全失去了向心力、號召力。為整合社會各階層力量,政府遂有意識鼓勵民族主義情緒。在不負責任的官方輿論的宣傳引導下,普通民眾錯將民族主義當做愛國主義,對官方的認同有所增加。政府被表面的成功所鼓舞,進而變本加厲、大肆造勢,卻不知由此引發的脫離實際的自大,將使中國從與世界各國合作發展之正途逐漸步入鬥爭對抗的邪路。當年,德日兩國正是在民族主義自大狂的情緒帶領下,踏上了與世界對抗的道路。其後果之慘烈自不待言。政府的這種行為是極為危險的。

他說,有人稱中國傳統文化也是導致這些情形的原因之一。
我不能同意。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很多內容的確需要批判,但上述情形卻不能導源于傳統文化。中國傳統文化向來反對自誇,更反對浮誇,歷來將自謙擺在第一位。國人時下將批判傳統文化當作一種時髦,但相當多的批判者實際上卻並不真正懂得何為傳統文化。例如,有人指責傳統文化導致國人之間缺乏信任、協作、沒有信義、相互仇視等等。但事實上傳統文化倡導的正與此相反,忠、孝、禮、義、信等強調人與人之間要相互忠誠、以和為貴、以信為本、古道熱腸。但由於鬥爭哲學在相當一段時期內成為主流意識形態,傳統文化受到全面批判和否定。從此,爭鬥取代了和睦與協作,爾虞我詐趕走了忠誠,撒謊欺騙代替了一諾千金,嫉妒仇恨驅逐了相互關愛。反右與大躍進中,政府公開獎勵陷害與撒謊,文革中更鼓勵背叛與告密,且美其名曰“反戈一擊有功。”所有這一切都給中國傳統文化以毀滅性的打擊,並極大地損害了中國大陸人民的道德良知,導致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偉大民族的道德良知現狀與其理當具備的基本水準相距甚遠。
最後,柴幹警激動地表示完全同意我的觀點。他說,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儘快恢復傳統文化的本來面目,用傳統文化重建當代中國人的道德規範和良知標準。

十點半政治學習結束,大家上床休息。自民又去看麻木。他打算如果麻木狀態尚可,就也上床休息,好好恢復一下體力,以應付明天的酷暑和勞動。
但麻木依然毫無反應。他立刻將這一情況告訴了胡指導員。
胡指導員見情形不對,不得不再次打電話請劉幹醫馬上過來。
此時,劉幹醫剛剛入睡,一接電話又是有關麻木的事,他不禁十分光火:“我不是說過沒事嘛!唉,就是出了事又算得了什麼呢?對一個犯子搞那麼認真幹什麼?!”最後,他又小聲嘟囔:“真不知你是怎麼回事?!”
“不管怎麼說,咱們都有一定的責任。你還是來看看,這樣對各方都有一個交待。”胡指導員耐心地勸說道。
“那叫他過來。”劉幹醫仍然不願到監舍來,但總算鬆口願意接診。
自民與王佑林輪流將麻木背到衛生所。
不知是藥物的作用,抑或是活動的緣故,到衛生所時麻木的情況突然好轉了許多。見此情景,劉幹醫不禁氣得七竅生煙、破口大駡。
“他剛才的樣子的確很嚇人。”自民耐著性子解釋說。
“紅光滿面的,哪有點病樣?”
“你要是剛才到監舍…”
“為犯子出診,你也敢想。”劉幹醫叫囂著打斷自民的話。
“犯子怎麼了?犯子也是人!你怎麼連一點基本的人道主義精神都沒有?”
“你敢教訓幹部?!好大的膽!”劉幹醫狂嘯道。
“你懂何為人權嗎?那意味著必須將‘人’當‘人’看。而不論他此時的身份是囚犯,是戰俘,還是難民。作為醫生,你的職責是救死扶傷。病人的身份不能成為你拒絕出診的理由。”
“給我滾!”被自民噎得惱羞交加的劉幹醫暴跳如雷。
他們只好又將麻木背了回來。
自民壓抑著心頭的怒火告訴胡指導員:“劉幹醫根本不願為麻木做檢查,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找了醫生,盡了責任,再有問題就與我無關了。”胡指導員閃著狡黠的目光輕鬆地說道。
好一隻老狐狸。自民在心裏恨恨地罵道。看著老混蛋悠閒的神態,他真想沖上去給他一頓拳腳。
麻木說他想懺悔。自民驚奇之余忙將王牧師從睡夢中喚起,拉到麻木床前。
懵懵懂懂的王牧師聽到麻木的要求,頓時驚喜得清醒過來,但他隨即又躊躕起來,說:“你還沒受洗呢!”
“那就先為他施洗。”自民建議。
“也好。”王牧師略作思考,點頭同意。
自民立刻出去打來一碗清水,拿來一條毛巾。
“你相信天上有三位一體的真神嗎?”王牧師問。
“相信。”
“你相信主耶酥基督為承擔人類的過犯與罪愆而釘十字架並隨後復活嗎?”
“我信。”
“你相信末日審判後真信徒能與主一起同在天堂生活嗎?”
“我信。”
“你願意為信仰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自由與生命嗎?”
“願意。”
“好的。我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為你施洗。”王牧師將一掬清水澆在麻木的光頭上。
自民立即用毛巾將水蘸幹。
“主說,凡信靠的就必蒙得救。孩子,你已經是一名基督徒了,只要你堅定信仰,就一定能與主一起坐在父的右邊。
“在神的面前人都是有罪的,孩子,敞開心扉向神懺悔吧!這是你邁向永生的第一步。”
麻木捧著王牧師的手痛苦流涕地訴說起來。
以前,這個愚頑之人不僅不信神,還時常對神明出言不遜,但一夜之間他卻判若兩人。這一奇跡的產生除去聖靈的感動之外,再不可能有別的原因。自民不禁暗暗稱奇,閉目禱告。(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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