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評征文】愛情与信念 :第五章

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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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天心隔离審查回來,人人都說他反倒又白又胖了。母親笑著說:“怎么不要胖,每餐拿多少吃多少,我盛得再多,他也沒有吃剩下過。我還當他在給別人吃呢。”

“換了別的人,嚇都嚇坏了。噯,天心,你斗的時候嚇嗎?”鄰居一個小姑娘天真地問。

“要是嚇,我怎么會變胖呢?”沈天心笑著說。

“他是無心白肚腸啊。”母親又似嗔非嗔地說,“我倒給他嚇死了。”

“喔唷,那天看見天心被他們拎到百貨公司頂上,我腿都發軟了。”那個小姑娘夸張地做出害怕的樣子說。

正在嘻嘻哈哈說笑間,居民會主任來了,她站在房門外朝一屋子的人看看,臉上露出有保留的笑意,又有點不解地看了看沈天心。“回來就好,好好在家呆著。”她不倫不類地說。她管四類分子管慣了,但對沈天心她卻仍然不明白究竟應該以何种態度來對待。她來的本意或許是想正儿八經叫他不要亂說亂動吧,可整個屋子的气氛似乎跟她的想象一點邊都沾不上。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叫天心將一包粽子拿到北門航船埠頭去,天心在包里放了一張小紙條:“我已回家,一切都好,勿念。”弟弟一家在鄉下,他們正為他懸著心呢,所以,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他們這一喜訊。

其實這段時間對弟弟一家也許更加險惡。沈天心隔离沒多久,弟弟沈天平和弟婦韋莉所在村小學的一個老師暗中向鄉中心小學的造反派揭發,說沈天平一貫用報紙練毛筆書法,他曾看見有的報紙上面是有毛主席照片的。他說寫過字的報紙沈天平家里有許多,一查就明白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污損毛主席像是一樁性質極為嚴重的現行反革命罪,既然有人揭發,誰敢拖延不查。于是一隊人馬突然來到天平簡陋的家,把所有寫過字的報紙搜索一空,實際上等于仔細抄了一次家。果然他們找到了兩張有毛主席接見外賓照片的報紙,其中一張,墨汁所寫“大”字的一撇,撇到了正与外國領導人握手的毛主席臉上。沈天平先是被勒令作交待,繼而不得回家,最終家屬也不得探視,實際上也成了隔离審查。當然,城里的哥哥是吳戚集團重要成員,勢必也會給他造成極大的不利。問題是弟弟的承受能力与天心大不一樣,自身性格和素養是一個原因,已經成家并剛剛有了一個孩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幸虧韋莉在危机時刻能表現出較強的個性力量,她一面帶著孩子,一面尋找一切机會,給天平以勇气和信心,而且,她還將此事瞞住關城的婆婆,免得給老人雪上加霜。天平的事情搞了兩個多月,后來總算可以回家了,但到此時還不能离開學校的范圍。

他們一看見紙條上天心的筆跡,就知道他已經解除了隔离。當晚韋莉就托一個翌日進城的熟人,到家通知母親,說她本星期日抱孩子過來,請家里去個人到航船碼頭接她,因為天平學校里有事,不能同來。

母親和天心已經有近五個月時間沒有看到她和孩子了,天心開始隔离時,弟弟因不敢太張揚,只是只身來家看了看母親。母親怕連累他們,叫他們暫時不要進城,誰知弟弟回去沒多久就出了事,想來也來不了了。

星期日一早,天心就在北門外航船碼頭等了。航船碼頭設在一座大圓拱石橋的橋腳下,長長的石砌邦岸邊,已經停著好几條船尾安裝砰砰机,船艙裝蓬的鄉下航船。一條剛到的航船在慢慢靠岸,站在船頭的船工雙手舉著長長的撐篙,准備對船的行進施加最后的控制。船艙里人頭攢動,有的在向岸上叫喊。几條用櫓搖的赤膊小水泥船夾在航船之間,河水里蕩漾著丟棄的菜葉与別的垃圾。這是城鄉交通由汽車取代航船之前,江南水鄉小城的典型景象之一。天心不斷望著前方在朝陽下泛起粼粼波光,連接遠處淡淡一抹山痕的寬闊河面。新到的航船就是從那個方向駛來的。

天心在師專刻蜡紙時,弟弟正在上師范學校,有次弟弟到師專來看天心,恰好學校食堂給每人發了六個杏仁餅,當時正是鬧飢荒的歲月,杏仁餅可實足是稀罕的美食。天心將六個杏仁餅交給弟弟,叫他自己吃三個,把三個送到家里去給奶奶。弟弟臨走時,天心說了句:“你不要全都自己吃掉啊。”周末回家,奶奶說弟弟給了她六個杏仁餅,奶奶要他自己吃几個,可他一個不吃就回學校去了。天心一听此話,心里真難受,他知道自己最后說的那句話是完全多余的,這句話讓弟弟受不了了。弟弟自從進入師范學校,心里一直悶悶不樂,他不愿意去做鄉村小學教師,但他把苦悶憋在心里,從不輕易訴說。開始到鄉下的一段時間,這种苦悶差點使他鋌而走險,一走了之。不過,那時候他又能走到哪儿去呢?幸虧他那痛苦的心靈及時得到了愛情的撫慰。韋莉是他師范的同學,由于對音樂的共同愛好,他們在學校里即互生愛慕之心。畢業后,他們被分配到同一個公社,不如意的生活自然會使這樣兩顆心迅速靠攏。韋莉的生父是地主,母親早年与之离婚后改嫁,其父也在外地另外建立了家庭,韋莉從小就是在凄風苦雨之中長大的。他們倆都不屬于天資穎秀,才智過人,真正在某一文化領域具有特殊才華的人,所以,他們對音樂的愛好始終是停留在淺表部位的。天平后來又愛上了与現實生活更易相容的書法,但除了有個寄托之外,也不會取得任何有意義的成果。他們倆本質上都是以實際生活內容為主體的人,精神上的超越是有限度的。但是,他們的結合使天心由衷感到高興。記得弟弟第一次帶韋莉來家作客,她走到离家門還有遠遠一段路時就不愿往前走了。弟弟到家一說,天心馬上就說:“我去請她。”她身邊還帶著個女伴,被請到家之后,她們倆人擠在同一張藤榻上,經常情不自禁地低頭發出吃吃的笑聲。明顯看得出,她心里充滿了對天平真誠的愛,并為此感到非常滿足。他們結婚的時候,母親除了將唯一一只可怜的小金戒指給她做紀念之外,別無長物。天心將臨時刻蜡紙所得的70元錢全給了弟弟,他還給上海一家書畫商店寫了封信,詢問那部百幅花卉冊頁能賣多少錢(相比之下,那部冊頁最宜于出賣變錢),答复是每幅1至3元,無法考慮的可笑价格。但是,韋莉對他們家的狀況絲毫未表露有任何不滿之處。更讓全家高興的是,不久,母親就得了長孫,成了奶奶。韋莉到關城做產成了全家人最重大的節日,天心為未出生的孩子先取了名,男女各取一個備用。男孩取名沈易,暗含中國需改弦易轍之意。小東西欲出未出的兩、三天時間,不僅使產婦飽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還將家里所有人的心都揪得緊緊的,弟弟多次為此流淚啜泣。68年新年后的第十天,小家伙終于出世,體重達4.5公斤。密布的層云豁然廓清,一輪艷陽照徹環宇。鄰居們多年后還常說:“天心那天一听說生了個9斤重的男孩,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了,后來生妹妹時反應就沒有那么熱烈。”

韋莉是在關城做月子的。天心了解母親,由于多年來家庭經濟狀況窘迫,再加上她生性不愛講究,所以已經形成了十分簡陋的生活習慣。母親一向有胃病,中餐大多自己燒碗面吃,但她根本不想如何把面做得可口好吃些,而是白生生地將面條放進燒開的清水里,煮一煮,洒上點鹽,就這么吃了。母親的標准太低,由她料理產婦的飲食,天心十分不放心,為此他經常忍不住要向母親進言,應該如何如何,惹得母親生气。好在母親得孫之喜要大得多,這點气也就無所謂了。此后,天平他們每隔一個月就要抱孩子進城,讓歡喜不已的奶奶和大伯看看,直到禍事來臨,這個過程才不得不戛然而止。

孩子現在已快周歲了,天心如何不急于要看看他眼下的模樣呢?當韋莉抱著孩子出現在天心眼前時,他簡直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孩子頭戴一頂上面結了個大絨球的淡綠色毛線帽子,五個月不見,原來十分幼小的模樣已經完全改變了。胖嘟嘟的圓臉蛋上閃動著的那雙眼睛,精气神十足,顯出一副聰明懂事的樣子,天心覺得他已經具有不容置疑的自我了。天心迅即上前,先用力吻了吻孩子的臉。

“叫大伯伯,”韋莉對孩子說。

孩子看著天心,輕輕叫道:“啊爸爸。”關城口音的“伯”原就接近“爸”。

“叫大伯伯,”韋莉糾正他的發音。

“啊爸爸,”孩子仍這么叫,而且這個叫法此后始終保持了下來。直至他去美國留學,回來時還是叫“啊爸爸”,連他妹妹后來也跟著哥哥叫天心“啊爸爸”。更為出奇的是,待鄭家三表弟虎虎生了女儿,那孩子也將二表弟,她的二伯叫做“啊爸爸”。不過,這個叫法的專利權當然是屬于小易的。

天心再次親吻孩子時,韋莉也發現了他出人預料的變化。

“你怎么反而胖了許多?完全不象被隔离審查過四個月,倒象是療養后回來。你的臉色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她惊喜地說。

“我心很靜。反正急也沒有用,所以索性什么都不想,看他們怎么樣。”天心說。

“呵,我真吃惊,万万沒有想到你竟然象個沒事人似的。你弟弟跟你太不一樣了。”

“你們受我的連累了?他怎么樣?”

“他也隔离了兩個多月,我特為不告訴媽媽,現在雖已回家,但仍然不許自由行動。我到家里再詳細告訴你。”

天心此時才仔細看了看韋莉,她的臉容果然相當憔悴。

“大前天我一看到紙條是你寫的,就知道你已經回家了,真是太高興了。”韋莉又說。

“你在這种情況下還把孩子養得這么好!”天心贊嘆地說。

“我也全副心思只放在兩頭,一頭是管好孩子,另一頭是想方設法在精神給予他支持。規定我不得去探視后,我就天天把孩子抱到他窗下操場上去玩一會,讓他看到我很好,孩子很好。”韋莉動容地說。

“這對他确實是最有力的支持。”天心說。

“你知道,他是很想不開的。開始時,我還能去看他,他一見我就哭,我看他那副神情,真怕他會干出蠢事來。我對他說,你可千万不能輕生啊,你要時刻想著有我,還有孩子。”

“你說得很好,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我也好在天天有家里送飯,能夠天天与母親有所接触,使我能夠安心住下去。”

母親早在家里等急了,當韋莉親熱地叫“媽”,又教孩子叫“奶奶”時,母親高興地笑著張開雙臂:“乖心肝,來,快來,讓奶奶抱。”母親抱起孩子,將准備好的一只大紅苹果讓孩子雙手捧著,兩只帶有明顯魚尾紋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狹縫,緊盯著孩子的紅通通的小臉蛋看著。“媽媽把你養得真好啊,人長大了不少,臉孔也漂亮多了。奶奶真是天天想你啊。”說著連連吻著孩子。
這是頻遭災難襲擊的母親一生中最為快樂和輝煌的時刻之一。

母親親夠了孩子,才回過身來問韋莉:“你們都好嗎?韋莉,你瘦些了,真夠你辛苦的了。我几次想帶信去叫你們來,但想想又不敢帶。那時,不知道你哥哥究竟出了多大的事。”

韋莉笑著說:“他大伯真厲害,這么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他在電影院里批斗,我們鄉下都有人來看的。我們是惊呆了。”

母親出聲笑了起來。“你還不知道,半個多月前他還被拉到百貨公司頂上去斗呢。問他怕不怕,他說沒什么感覺,看的人都為他害怕,他自己卻糊里糊涂。他的心跟別人不一樣。”

韋莉也笑了。“他弟弟有他一半就好了。”

媽媽敏感地問:“怎么,天平也輪到了?怪不得一直不來。”

于是言歸正傳,韋莉給母親和天心說了天平之事的前后經過。

“真見鬼,文化大革命革到這步田地!”母親禁不住恨恨地低聲啐道。

“你外面說不得噯,”韋莉朝母親揮了揮手說。

“我在學校里連屁也不放一個,我可沒那么傻。”母親說。

“唉,這种日子,真是過難。”弟婦也情不自禁地嘆道。

“小易一天天長大起來了,這才是個必胜的新生事物。”天心換個語調說。

“你們過年能回來嗎?”母親問。

“現在還說不定。我今天就回去,看看他們怎么處理。如果他們決定天平寒假可以离校,我們一定會回來過年的。反正很快了。”韋莉說。

弟弟一家是回城過年的,年初十小易周歲生日那天,全家特為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全家福,母親抱著小易坐在正中間,韋莉和她妹妹坐于兩側,天心和天平在她們背后。天心個子比弟弟矮(可能是腿疾的緣故),但雙肩寬闊,臉膛圓潤飽滿,目光明亮,于微微含笑之中透出英秀之气。天平個高(比爸爸生前卻還稍遜一籌),但肩膀有點圓垂,略現消瘦的臉上無絲毫笑意,顯得板滯老成,反而象是兄長。

69 年新年之前,弟弟家又出生了一個小女孩,小易從此到城里生活在奶奶和大伯身邊。上幼儿園前,白天母親將他托給鄰居照管,傍晚天心一下班就將他領回,母親下班總比較遲。晚上先是由母親帶他睡覺的,因為母親長期患失眠,每晚要到很遲才能入睡,身邊有個孩子,入睡就更難,而且睡著之后不容易醒,孩子小便往往拉在床上,所以不久就由天心帶他睡。天心和孩子睡了几天后就想出一個妙法:每天臨睡前,他自己特為多喝兩杯水,這樣他就能在孩子要小便之前醒過來了。此法效果奇佳,母親從此放心不少,天心對自己的胜任也頗為得意,弟弟他們回家,他就將此道對他們渲染一番,引來一陣開怀的笑聲。韋莉說,幼儿夜間哭鬧,原因有三:一是身體不适,二是太熱,三是尿布濕了。小易體質好,性情又很和順,加上天心十分稱職,夜間哭鬧之事極少發生。有次,他半夜里哭起來,天心抱著他怎么哄都沒用,天心經驗不足,想不出孩子究竟為何如此哭鬧不休,最后竟以為孩子有點不講道理了。于是,他將孩子一下放回到床上,并說:“再哭,啊爸爸不抱你了!”這一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天心心疼地馬上又抱住他,又“呵呵”地連連哄他。就在這時,“啵”地一聲響,孩子拉出了一大泡稀屎,原因總算暴露出來了。弄干淨之后,孩子立時在天心的怀里香甜入睡,天心想,三原因之說确實堪稱真理,要拉屎不是身體的大不适嗎?這怎么哄得住呢?想到剛才竟以為孩子不講道理,天心宛然而笑,真是大有長進啊。

有個星期天,天心在小廂房邊看書邊帶著孩子,孩子站在床邊,床上放著一只解放前留下來的精美的厚玻璃糖缸,缸子里有給孩子吃的糖果。孩子嘴里吃著東西,手里把玩著那只帶頂子的糖缸蓋。不知怎么一來,厚玻璃蓋子掉落到地板上,正好把蓋上的球形頂子磕斷了。大概是由于蓋子落地的一聲響嚇著了孩子,要不就是由于孩子很懂事,知道自己闖了個禍,天心看到孩子臉上現出害怕的神情,抬頭看看他,又看看身首异處的糖缸蓋,象要哭出聲來似地說:“啊爸爸,嗯,啊爸爸,”天心馬上轉身抱起孩子,將他放在自己腿上,摟住他說:“別怕,別怕,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啊爸爸跟你出去玩,好嗎?”

一天中午,天心去上班,因為回家時沒給孩子買吃的,他就牽著孩子的手說:“啊爸爸跟你一起到直街上小店里去買點吃的東西,買好后你拿了自已回家,行嗎?”孩子高興地答應了。小店就在同一條小直街上,离天心家只有五、六十公尺遠。天心看著手里拿著東西的孩子,腳步還不十分有力地一個人往回走,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怜惜之情,眼眶隨之熱乎乎地潮濕了。他一直看著孩子走到家門口不見了,才轉身去上班。
一天下午下班回家,正好看見家門口附近圍著几個人,走近一看,原來小易被自行車撞了一下,騎車人正扶他起來,孩子惊恐無助地哭泣著,臉上還有點出血。天心赶快過去抱起孩子,騎車人歉疚地說:“真對不起,不要緊吧?”天心看到只是擦破了一點皮,說聲:“不要緊,”抱著孩子就往家里走。孩子有了大伯,惊恐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抽抽噎噎的哭泣也漸漸平息下來了。

孩子走路越來越利索,活動能力不斷增強,這時,天心就不時帶他到上班的地方去。簡陋的車木店在孩子眼里有著許多新奇,玩玩用木頭車出來的賤骨頭、陀螺、刀柄和小圓棍,半天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小易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還很听話,他到車木店去是只受歡迎,沒人嫌的,只要囑咐他与那几架破車床和危險的刀具保持距离就行了。

有次,天心隨一位老竹工到豆制品厂去做制作豆腐干用的格狀竹模,一天下午,天心將小易也帶了去,另外還帶了個鄰居小女孩做他的玩伴。天心和那位老師傅坐在下午停工的豆腐制作工場一角干活,兩個孩子就管自在空蕩蕩的大工場里爬高攀低,盡情嬉戲。許久之后,埋頭干活的天心忽听得“咚”的一聲,抬頭看去,只見小易躺在小鐵梯邊的地上,小女孩在旁楞楞地看著他,但并不出聲。天心起先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也只是楞楞地看著。小易默默躺了一會后,突然間一躍而起,兩個孩子又高興地玩開了。回家的路上,天心問:“小易,你剛才躺在地上干什么?”小女孩听問,搶先就說:“剛剛小易從鐵梯子上摔下來了。頭“咚”地一下撞在地上。”天心忙問:“頭現在痛嗎?”說著還用手摸著他的頭,“撞在哪儿?”小易說:“開始時有點疼,后來就不疼了。”為了這事,天心心里難受了多時,怎么這個孩子摔痛了不喊?怎么自己對這“咚”的一聲反應如此遲鈍?

天心對孩子的愛在鄰里間常有人夸贊。盛夏的一天,天心下班回家,看到門口有几個孩子在吃冰棍,小易卻空著手站在一邊。不過賣冰棍的人還未走遠,拐角那頭依然傳來木塊有節奏地叩擊冰棍箱的聲音。天心赶快掏出錢來,“小易,快跑去買!”孩子飛快轉過街角去追赶賣冰棍的人了。在旁的鄰居們都當著他的面嘖嘖贊道:“天心對小易,真象是對自己的孩子那樣喜愛啊!”天心對此全然不以為意,就他自身而言,他絕對不知道還有對待孩子的其它方式;而就她們所說的這句小市民式的贊語而言,其言外含有對于天心所處境況的怜惜之意也是最清楚不過的:他愛小易,是由于難有自己的孩子。

弟弟一家回城的次數更多了,韋莉一來就幫助母親做這做那,每當她捧著一腳桶衣服,穿過兩邊都早已隔成住屋的原大廳,到前門外的河埠去洗時,那儿的鄰居們就會熱烈地夸贊道:“啊呀,李老師的福气最好了,有這么好的媳婦。”這种夸贊使母親和韋莉都覺得非常高興。

小易有時候已經會在外面淘气了,一天,天心回家正好在門口遇上一個女人拉著小易,气乎乎地說:“去,到你奶奶那儿去!”在他們旁邊,一個与小易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還在用手抹著眼淚,傷心地在哭著。天心赶快上前,撫著小女孩的頭問:“是小易欺侮你,是嗎?”女孩哭著說:“他打我。”那女人轉過身來,仍然气不可捺地說:“她好好端端自己在玩,你們家小易無緣無故跑上來打了她兩下。”天心撫慰小女孩說:“這真不該,我們去告訴李老師奶奶,好嗎?”于是天心牽了小易,那女人牽了女孩,一前一后走進長弄堂,到里面去找奶奶。其實,那女人的气已經消去一半了,到得里面,已不是先前那种气乎乎的樣子了。母親從房里出來,天心就先將事情說了一遍。誰知母親一下來了真气,一把抱起小易,將他站在凳上,拿起他的一只手,就重重地打他的手心,一邊還狠狠地說:“你再打人,再打人!”小易哇地哭了,從未有過的傷心的哭。母親大失教師風范,那女人帶著孩子不好意思地走了。

天心气得心里發顫,那女人一走,就向母親大發脾气。“你叫他不要打人,可你自己卻狠狠地打,虧你還是個做老師的!”

母親對天心發脾气感到很意外,她不服气地說:“在外面打人還不該打?何況人家告狀已告到門上來了。”

“我帶她們進來,原是想做個樣子的,你只要消消她們的气就行了。你完全用不到這么打小易!”天心大聲地說。

“在外面打人我就要打!就要打!”母親也發了牛脾气。

“笨蛋!”天心恨恨地啐了一聲。

“什么?你說什么?”母親瞪大眼睛,惊諤地連聲追問。“我是笨蛋?啊,我是笨蛋?你發了昏了!你不問問,你是從哪里來的?我苦撐苦熬,把你們拖大了,到最后,倒被你罵笨蛋!”母親含淚的聲音使天心感覺到了自己的過分。

天心和母親的沖突時有發生,母親說過,他對任何人都一向和顏悅色,可對她就是缺乏耐心。天心有次寫了一小本格言體詩,其中竟然有這么大逆不道的一句:“假如失去美好的心靈,母親對我也并不神圣。”那是他直接針對自己的可怜母親的嗎?

跟奶奶不一樣,母親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主要是由她所經受的苦難作支撐的。在他對母親的記憶中,這一情景是最美好的:母親抱著他,站在前門外河邊白場上,母親指著對面牆上大幅的用藍色水粉畫成的廣告,教他認字。母親說:“仁丹”,他就跟著說:“仁丹”。而更多的記憶卻是騷亂与不快。那是假期,爸爸在家,一家人正圍坐在堂屋中間的方桌邊進餐,不知怎么,爸爸鐵青著臉,猛地以拳擊桌,桌子上的碗盞都跳起來了,接著母親便沖出長弄堂,伏在后門口的排門上嗚嗚地哭,引得門口擠滿了人。后來天心才知道,那是爸爸收到一封女學生的信,母親与他發生了爭執。天心有次問母親,為什么不始終跟爸爸住在上海,在上海她可以繼續學習,在較高層次的文化圈里提高自己,這不知要比一個人呆在關城盡做些家務事好多少倍。母親搖搖頭,嘆息著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糊里糊涂的。”天心有次听高婆對奶奶說:“少奶奶跟少爺結婚的時候,不知有多好呢。”奶奶說:“新婚夫妻嘛,那是自然的。”她們的話所含之意非常清楚,爸爸和母親后來的感情生活并不好。

母親出生于關城本地一個敗落的富商之家,母親的祖父抗戰前是城中心李錦祥布店的老板。天心家所住的地方就是李家老宅,一片相連的大宅由三房弟兄分占,大房即是天心的外公家。李錦祥布店火焚于抗戰年代,母親的祖父因之一病不起。天心的外祖父于無奈之下,到杭州一家絲織厂打工,由此因禍得福,解放后成份被定為職工。而店里一個徒工卻因老店焚毀,小老板無心重振家業,遂自奮發,另行開起了一家布店,解放后卻被定為資本家。比較有個性的是天心的外祖母,可惜那是一种十分小家子气的個性。母親是大小姐,被外祖母視為掌上明珠,因此養成了任性使气的習慣。舅父是老三,也是唯一的儿子,更是被偏愛得到了不通人情,難以与人相處的地步,心理上毫無承受能力,后來年紀輕輕就得了精神病。天心的姨母,即鄭家表兄弟的母親,是緊接著在母親之后出生的,由于外祖母盼子心切,她就成了那份失望的犧牲品,素為外祖母所嫉視。她既沒有象姐姐那樣上學讀書,又時時受到排斥,是在委屈中長大的,后來又十分不公平地被許配給了鄭家五少爺。鄭家是關城有名的資本家,就門第而言,并不對姨母有所辱沒,但那位五少爺從小就患癲癇症,一發病就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姨母得知此一安排時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在三姐妹中,洽洽只有姨母是受外祖母那种小家子气影響最小,在待人接物上最有分寸,也是最聰明能干的。她到鄭家后,忍辱負重,上敬公婆,下和妯娌,把一個有六房弟兄的大家族的內務管理得井然有序,深得人心。公私合營后,姨母不避艱辛,進厂做了食堂炊事員,勉力持家,將三個表兄弟撫養成人,最終造成了一個缺憾漸小,果實漸丰的人生。姨母到后來向天心他們談起大學畢業、西裝革履的姐夫那副高大英俊的非凡儀表時,還顯然流露出當時那种羡慕之情。不過,那時候,姐姐的境況已是她同情的對象了。

姨母說過,母親不大會處事。天心覺得姨母的話是說得對的。文化大革命前不久,忽然有一天從蘇州來了一位王老師,王老師是爸爸在上海的同事,他退休之后,念舊之情不能自已,特為找到關城,想要看看舊友的遺屬境況如何。王老師身材瘦長,生性樂觀,非常健談。他向母親講述了許多當時的趣事,還說他在學校遭到轟炸之后,只身冒險回校探看,結果發現,他的住所破坏不大,他設法從中取出了許多東西。他說他看到爸爸和母親所住的房間破坏也不是很大,里面東西還在,可惜爸爸很長時間不敢回校,沒有去拿本來可以拿到的東西。但母親對這一切只有听的份,自己的回憶并沒有活躍起來,對王老師所關心的她此后的經歷,也不能作生動感人的陳述。她甚至時時顯出局促,王老師离開后,她嘆了口气說:“唉,我什么也不會講。”

天心真不愿看到,自己母親的心靈內含竟如此貧乏。這或許正是她不會處事的根源,也是她人生痛苦的一大原因。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母親在學校里從來未曾和一位同事產生過矛盾,她教書認真負責,總是熱情對人,好意上前。她在關城有許多業已成人的學生,他們對她都怀有美好的記憶,即使挨過她的手心。她對待儿媳的一片赤誠的好心更是有口皆碑。

母親被天心气得躺在床上半天沒起來。天心領著小易出去玩了一會,回來后又哄他睡了覺。看到母親還沒動靜,心里不由得涌起陣陣怜惜与歉疚相交織的感情。他想,經受艱難的人或許對外人能有耐心,對自己人卻反而容易任性吧,這包括母親和他自己在內。他走進母親房間,輕輕扑在母親身上,用雙臂摟住了她。“媽,”他含淚叫道。

母親先是一惊,儿子可從未有過這般舉動,但她馬上明白過來了。她開始沒作聲,一會儿后竟“哺嚓”一聲笑了出來。

“作啥,”母親稍顯得意地說:“現在曉得叫媽了?”接著她又動感情地說:“我苦苦過了這么多年,為的就是你們兩個。我的心真是全都在你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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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萬搞定!後來都是預審教我的口供、教我的逃跑路線。他是讓我舉報一個『專門轉移朝鮮人出境的團伙』,其實就是一個韓國大飯館。預審給我換了身好衣服,明著安排我去求那兒的韓國老闆幫我偷渡,讓我給老闆打個欠條,然後他們好去抓那個老闆,逮個現行。他們四個人在大門外守著,兩個在裡邊吃飯,我裝著找老闆,從後邊兒的廁所窗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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