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回歸荒涼》(八)

袁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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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西元1999年深秋

世上萬物,唯有心比時間快。暮色蒼茫中,柳容乘坐的飛機降落在北京國際機場,但她的心早已經回到北京,化做淡紫的晚霞。一個小時後,當柳容租用的小轎車停在友誼賓館貴賓樓前高大的石階下時,冬日深沉的夜色已經垂落。透過車窗望著台階上那燈光照映得富麗堂皇的宮殿式建築,柳容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她像受到狼群威脅的雌鹿,無助地蜷縮起身體,躲進計程車後座角落的陰影中——她想變成一縷黑霧,無聲地融入濃郁的夜色,哪怕那意味著同人世的訣別。

柳容時常會體驗到類似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情緒。這類情緒不符合任何邏輯,完全是理性之外的存在。它像夢一樣虛幻,又真實得猶如眼睛上的傷痕。柳容覺得,這類超理性、超邏輯的神秘情緒構成的世界,似乎比清晰的理性世界離她的心更近。

計程車司機不耐煩地催促了數次,柳容才打開車門,走出去。呼吸到外面寒冷的北風,柳容對徐鐵山的思戀之情才又像漫天雪片飄落。她奔跑著登上石階,快步走進貴賓樓。一位身穿繡著金色牡丹的豔紅旗袍的小姐主動迎向柳容,問明她是來找徐鐵山教授之後,便領她穿過金碧輝煌得足以舉行國宴的大餐廳,來到一間名為「冬韻」的包廂門前。

柳容深深喘息了一下,輕輕推開包廂門。與徐鐵山目光相撞的瞬間,柳容心中多日的思念立刻迸濺成一片令人眩暈的金霧。她踉蹌著向前走了一步,徐鐵山的手臂及時挽住她纖秀的腰肢。此刻,柳容才注意到,包廂的基調是華貴的金紅色,同「冬韻」這個名字很不相配;只有正面牆壁上掛著一幅表現「獨釣寒江雪」詩意的圖畫。

「這位是北京市國家安全局的張副局長。」徐鐵山向柳容介紹坐在餐桌對面的一位中年男人。柳容像沒有聽清一樣望著徐鐵山,有些困惑,也有些驚詫。這時,張局長手指短粗的胖手已經熱情地伸到柳容面前。她十分勉強地用指尖碰了一下張局長的手,並厭惡地覺得自己好像觸摸到了印度尼西亞熱帶叢林中食人蜥的潮濕的皮膚,儘管她從未去過印度尼西亞,也從未見過食人蜥。

在柳容的印象中,只有那些熱中於窺視別人隱私的人,只有那些願意以獨裁權力意志做為自己唯一靈魂內容的人,才會選擇專制政體下的秘密警察這個卑鄙的職業。今天,面前這個秘密警察官員也沒有能改變柳容已有的印象。張局長是禿頂,幾根稀疏的長髮被精心地塗上高級髮膠。裸露出的頭皮呈現出黃褐色,使人覺得他的頭是用某種木頭雕成的;他的眼睛雖然閃爍著陽光般的笑意,但仍然遮不住眼睛深處冷酷的神情——只有把人完全當做一塊低賤的物來理解和審視的眼睛,才會有那種接近於食腐屍的獸的冷酷;他沒有什麼個性的面容顯得十分自信,不過,他的自信似乎與靈魂完全無關,而只是來自於專制權力的垂愛。柳容產生了一種感覺:張局長是一隻披著自信硬殼的大甲蟲,如果將權力賜予的自信的硬殼剝去,真正屬於他的生命的,只是一團黏乎乎、圓滾滾的柔軟而難看的肉。

張局長指令著身形迷人、髮髻高聳如古代皇宮侍女的小姐,在自己面前擺好三隻色澤晶瑩溫潤的白玉杯,並斟滿少女心頭滴落的血一樣豔紅的葡萄酒。然後,他對徐鐵山說:「今天為您送行,我要敬您三杯酒。」說著,他用手指掐住一隻酒杯,高高舉起。柳容卻覺得,那形態玲瓏優美似藝術品的白玉杯,被張局長短粗難看的手指侮辱了,那只手顯得粗俗而兇殘,彷彿是屬於殺豬屠夫的。

「第一杯酒祝願我們今後的合作更加成功!」張局長將豔紅如血的酒倒進紫色的厚嘴唇裏,高聲說:「上次您訪問台灣回來寫的那份關於台灣知識分子狀況的分析報告很有價值——只有您這樣知識淵博的人,才會做出那麼深刻的分析。」

只在心的一次震顫中,時空就轉換成另一個參照系。柳容突然變得極其清醒而冷靜,就像一塊寒冰般的理性。而那理性間出現了一個猩紅的判斷:「徐鐵山是一個卑鄙的告密者。」

張局長又舉起第二杯酒,意味深長地微笑著,說:「這杯酒祝您在學術和事業上都繼續發展,前途無量——我們會從真誠朋友的角度給您強有力的幫助,就像這次您最終被選任國際大法官一樣。」

柳容稍稍側動一下身體,讓徐鐵山的頭顱進入自己的視界。她雙眉微皺,似乎正試圖穿過萬年時間的重重霧障,看清什麼。徐鐵山清瘦的面容間依然覆蓋著高貴、優雅的神情,不過那種高貴和優雅顯得很艱難,似乎只要有蒼蠅振翅那樣一絲震動,就會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徐鐵山的脖頸也像往常習慣地挺直著,不過,柳容發現,被條條皺紋切碎的、灰白的皮膚,使挺直的脖頸顯得很脆弱,就像一段乾裂的沒有樹皮的朽木。

「您知道我為什麼選這個叫『冬韻』的包廂嗎?——因為您的一頭白髮太有韻味,太美了。冬天最美的就是雪,您的頭髮真可以說是『雪白』。所以,您的頭髮就是冬天韻味的象徵。」張局長顯然是為自己還有能力表現一些詩意而得意洋洋,柳容卻覺得他此刻特別像一隻附庸風雅的粗俗的豬。

「所以,我這第三杯酒祝您身體永遠健康,男人的魅力像永不沉落的太陽!」張局長咧開嘴,露出有些淫蕩意味的笑容說。

「可,這是一個醜陋的冬天。」柳容機械地說出這個理性的判斷——她的心已經死了,而理性還活著。她的聲音冰冷而銳利,彷彿要把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刻在布滿血鏽的鐵幕之上。柳容變得極其蒼白的面容像一座飄散出炫目寒意的雪雕,使包廂內金紅色的基調都失去溫暖的韻味。徐鐵山有些尷尬卻又依然頑強地讓從容優雅的微笑飄拂在自己的唇邊。張局長目光凌厲地瞥視了柳容一眼,那目光就像從鱷魚的眼睛上迸濺出的兇殘閃光。柳容覺得,張局長此刻的目光能夠看透重重物欲,但卻看不透她的心,因為,張局長的眼睛是精神之外的存在,它沒有能力理解精神豐饒的心。

在這個空間裏柳容已經成為多餘的人,不過她並沒有離去。這一方面是由於她正處於可怕的感覺中:彷彿自己的身體是內部已經完全震裂的瓷偶,只要稍一移動就會崩潰成滿地碎片。而柳容不願意在此刻崩潰。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還有一個鉛灰色的願望——她要聽到徐鐵山親口承認他是「告密者」

晚宴之後,由北京國家安全局的車隊送徐鐵山去國際機場。徐鐵山和柳容乘坐的奧迪轎車前面有警車開路——這是安全局對徐鐵山的特殊禮遇。張局長則坐在後面的一輛警車中。

「我本不想讓你同他們這類人見面。可你回來得太晚,不這樣,我臨行前就沒有機會見到你了。真是想你,想得心都乾枯了。」徐鐵山終於艱難地撕裂了鐵黑色的沉默,前面那輛警車頂上閃爍的警燈映出他的面容,好像他臉上皮膚的色彩在不停迅速地變換。

「你是一個卑鄙的告密者嗎?」柳容知道是自己在說話,但她卻覺得那聲音同她完全無關,而是來自於一輪被雷電殛裂的落日。

「我能理解你現在的感受。不過,你必須明白,在專制之下,只有同權力合作,你才可能實現自己的價值,才可能為社會和人類做一些有益的事。」徐鐵山語調激動地說,他略帶嘶啞的聲音中似乎飄出幾絲陳舊的痛苦,「五七年我也遭到過當局的整肅。許多知識分子都死在流放的荒野間,死在服苦役的礦井下。他們的死毫無價值,只意味著生命變成一堆垃圾。我是幸運者。我活下來了,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中國的政治權力是一台絞肉機,它會絞死一切不贊成它的存在的人……至於談到卑鄙——中國人已經是道德之下的存在,在這個民族中做任何事都不必臉紅,因為,卑鄙和高尚之間的界限在中國人的心中早就不存在了……。」

柳容沒有興趣聽徐鐵山論證「告密者」的邏輯合理性。對於徐鐵山,柳容向來只從超理性邏輯的、純粹生命美學的角度來審視。「通過卑鄙方式實現的價值是醜陋的;『告密者』是猥瑣的小男人。」柳容無聲地說。而這個結論已經足夠使她厭惡徐鐵山,就像厭惡一邊跳脫衣舞,一邊響亮放屁的、乾瘦的老男人。

飛機起飛前幾分鐘,車隊到達了機場。當徐鐵山走到貴賓登機口處時,竟然還轉身揮手告別。柳容突然想到,如果幾十年前在當局的整肅中徐鐵山年輕的生命就凋殘了,如果那時他就高傲地揮手同生命告別,那麼,他的命運雖然悲涼,但卻能夠融入蒼茫的美感中。

柳容拒絕張局長要送她返回城裏的好意,獨自走入陰雲下的夜色。天上飄起雪片。柳容下意識地想:「……徐鐵山乘坐的飛機已經起飛了……夜空或許都會被『告密者』卑鄙的生命污染。噢——,難道這漫天飄落的白雪都是無恥的謊言嗎?!」這是那個夜晚柳容最後一縷清醒的思緒。然後,她便陷入了無意識狀態,像一個活屍蹣跚在茫茫的風雪間。她唯一的生命感觸就是,自己的肺變成了生鏽的鐵片,每一次痛苦的呼吸都會發出刺耳的聲響;而能夠呼吸到的只有紛亂飄舞的黑色雪片。
@(待續)
(節自《回歸荒涼》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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