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回歸荒涼》(九)

袁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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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西元2000年夏

在人們已經普遍墮落成專制權力和骯髒金錢的猥瑣不堪的奴才時代,純潔高貴的人格,良知與正義的概念,就只能成為艱難命運中的終生苦役犯,悲愴也就當然是苦役犯基本的生存方式。

生活在悲愴中是一種痛苦,但也是一種聖潔。雲水寒訣別腐爛人世,回歸荒涼,正是要佇立於悲愴之巔,去親吻聖潔的意義。

「在屬於我的最後時日中,只與真理靜靜地對話。什麼也不為,只為深情地欣賞真理的容顏。然後,讓我殘餘的生命像一片布滿凝重血鏽的晚霞,慢慢湮滅於青灰色的沉沉暮靄……。」——這是雲水寒踏上重返荒涼的旅程後,最初從他心中湧過的思想之風。那一刻,他曾覺得,超越一切實用性考慮,只為了理解和欣賞而與真理對話,乃是生命意義所能達到的最純潔、最深遠的意境。這或許是由於他的一個信念:人的本質是一縷審美激情——美就是真理之魂;人與萬物的本質區別就在於他是一縷詩意之美,而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實用主義,儘管很少有具體的人格配體現人的本質。

然而,由於他悲愴的命運被濺上了過多的血淚,當他沉迷於對真理的欣賞時,時時會有驟然湧起的血光淚影模糊了真理的容顏。而那沐浴血淚的真理總在提醒他承擔起一項天職——用他殘餘的生命,使美麗、善良的人們在暴政下經受的重重苦難,化為呼喚自由的詩篇,化為與人性一致的哲理。

雲水寒看到,過去歲月中無數苦難的命運中湧溢出的血和淚,正在專制暴政鐵黑色的大地上漸漸乾涸、消失。他的俠義之心為此而悲憤:「我的生命可以像晚霞一樣凋殘,但是,那蒼白的血和殷紅的淚卻不能無聲地湮滅於虛無。因為,那是人世間最觸目驚心的不公正;因為,那將令太陽蒙受恥辱!」

雲水寒痛苦地意識到,美麗、善良的人必須為他們的美麗和善良而承受苦難,這是人類的悲劇,而那雕刻著人性箴言的苦難將被時間冷酷地抹去,更是悲劇。因為,苦難的金礦如果不能熔鑄出自由的史詩和嚮往正義的哲理,就無法昇華為警醒未來的精神價值,苦難中湧出的血淚也將在無聲的湮滅中,變成使白骨都為之放聲痛哭的萬年遺恨。

「苦難的史詩化和哲理化是正義的事業。但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總體上已經淪為腐敗權力和骯髒金錢的雙重奴僕,他們早喪失了關懷正義的良知。那麼,就讓我來承擔這項對生命之源——太陽的天職吧。我將用我燃燒的心做為聖火,以中國人的苦難做為礦石,鑄造出詩意和哲理。那些死於暴政的美麗的男女會在我的創作中復活,他們將撕裂黑暗死亡的囚禁,獲得向未來講訴他們悲劇命運的權利,而未來的太陽將能夠從復活的鬼魂的講訴中,聽到對自由命運的渴望,對社會正義的祈盼,對真實人性的苦戀……歷史書也許有一天會用冷靜的數位來表述曾經的苦難。但是,那種冰冷如木乃伊眼睛的歷史學的理性,並不能容納苦難的全部內涵。唯有詩化的苦難,才能以其人性的魅力感動未來的歷史;唯有哲理化的苦難,才能以其血淚澆灌的理性之美感動未來的歷史——被感動的歷史才會有趨向真、善、美的激情。既然如此,就讓我感動未來的歷史吧!」這一系列思想的終點,雲水寒確定了另一個更接近血淚,同時也就更接近人世的生命意義。然而,對人世的關懷似乎總是與煩惱同在。雲水寒此時的煩惱就在於,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創造歷史的意志。而且是以懷戀的心情想起。

蒙古少女在火焰中消失之後,雲水寒走出荒涼再入人間的那一刻,他的少年之心就已經熔鑄成一個悲涼而輝煌的信念:以英雄意志,在兇殘的人世間,創造屬於自由人性的歷史;即使沒有創造歷史的機會,他也要用自己的生命點燃歷史——讓歷史燃燒起來,同重重罪惡一起化為灰燼。然而,高貴的人格總是與苦難同在,卑鄙者卻在那苦難之上書寫卑鄙的歷史。幾十年時間如秋風中紛飛的黃葉飄落,雲水寒創造正義歷史的意志也漸漸凋殘為英俊的悲愴。美麗的人格才配嚮往高貴的歷史,而這個墮落的種群早已喪失了創造光榮命運的人格基礎;屬於庸人的歷史則同腐爛的人心一起腐爛。

專制政治是萬惡之源,人格的普遍奴性化是專制政治的首惡,因為它醜化了人的概念。思想專制必然導致精神枯萎,而鄧小平的物性實用主義又以俗不可耐的誘惑,使中國枯萎的精神色迷迷地轉向物欲的追求。於是,奴性人格又由於物欲化而獲得雙重醜陋的榮耀。這個完全喪失了生命神聖感的人格,這個像塗滿物欲污穢的手紙一樣蒼白的精神,為了給自己找到生存下去的哪怕稍微高尚一些的理由,便不得不時時扭捏作態,裝出純潔的神情,這就如同妓女總願學純潔少女的樣子天真地眨動眼睛;這就如同專制政治總要向太陽裸露出刻意洗淨的屁股,以表明它沒有藏起那條屬於兇殘獸性的尾巴。或許基於妓女式的生存需要,或許是專制政治偽善性教唆的結果,現代中國的人格又歡快地哼著流氓小調走向第三種墮落——虛假化、偽善化,使生命成為一個無恥的謊言。

面對這群物欲化且複謊言化的奴才,即便是上帝也只能厭惡地轉身,走向荒涼,以遠離骯髒,尋求純潔。雲水寒就是如此。只不過他的背影間除了厭惡,還有悲哀。

心在物欲和謊言中腐爛——這是墮落人格正承受的天譴。只有經歷一次具有燦爛史詩神韻的精神復興運動,道德復興運動,已經墮落到極致的人格才可能走出恥辱的陰影。精神和道德的復興需要思想前提。回顧刻在時間上的人類遺跡,偉大的歷史命運無不起步於思想——孤獨的思想者在猛獸洞穴內,或者蒼茫荒野間對真理的苦戀,以及這種苦戀產生的精神原則,正是偉大的歷史命運之源。

雲水寒願讓自己的生命成為中華精神復興的思想朝霞。不是由於對這個只配被厭惡的人格的憐憫,而是因為對那些凋殘於暴政的美麗、高貴生命的一片深情——只有在精神復興的歷史過程中,他們的鬼魂才能以聖潔太陽的名義復活,並展現出人性的魅力。但是,一想到現代中國人格的種種醜態,雲水寒又只能黯然神傷地把這個願望埋葬在心的陰影中,因為,那種極致的醜陋似乎已經永遠喪失了受到救贖的資格。不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思想,思想是他殘餘生命意義化的最後一個星辰。即使不能救贖人世,也要在思想中,在與真理的對話中救贖自己。

對於雲水寒,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意義只在於思想過程和縈繞在思想上的荒涼——思想使荒涼豐饒;荒涼使思想純潔。

但是,沉思卻又無法概括雲水寒的全部生命內涵。他那永不衰朽的心仍然渴望壯麗的愛情,就像雷電殛碎的紫日只願在血海般的晚霞中凋殘。悲愁之處在於,他只能通過對少年時代戀情的追悼來實現那壯麗的渴望。

思想也會疲倦。每當思想之鷹疲倦地棲息在大漠那峻峭的荒涼之巔時,沉重似鐵而又空虛如霧的寂寞會突然降臨。從那寂寞中,雲水寒會聽到自己的生命被虛無蝕裂的聲音──那類似於酷寒將裸露的岩石凍裂的聲響。在這種時刻,生命正漸漸湮滅於虛無的感觸,使雲水寒癡迷於對少年戀情的追悼。因為,除了與真理對話之外,以流血的心祭奠蒙古少女化為火焰的靈魂,就是雲水寒殘餘生命中唯一具有神聖感的事情。而他心的祭奠確實是神聖的生命儀式。

雲水寒會面對洞壁盤膝端坐,神情肅穆,目光如醉。在乾枯火焰似的洞壁映襯下,蒙古少女被烈焰燒焦的骷髏,像一滴黑鐵鑄成的碩大的淚珠。雲水寒就對少女的骷髏無聲地訴說心中永遠也不會枯竭的情話。同時,他能從骷髏眼眶的黑洞裏看到清泉般盈盈動盪的淚影;能從骷髏鐵黑色的輪廓間,看到嫵媚、深情而嬌豔的微笑。最重要的是,他能聽到蒙古少女金霧一樣燦爛的話語聲——他們能夠用心靈交談。而且是用少年之心。

「英俊的小哥哥,你的眼睛裏有天邊一樣遠的憂愁。呵,你就把我帶到天邊吧,我願隨你的憂愁走遍天涯。沙漠裏太荒了,聽說天邊之外有大片綠洲。」

「不,我不能帶你離開這裏。天邊是有綠色的田野,但那裏也有兇殘的人。他們會殘害你。只因為你的眼睛裏有燦爛的純潔。」

「好吧,你說不去就不去。我聽你的。但我們總可以到太陽上去吧,那種快落的太陽。你常常那麼入迷地看落日,好像把我都忘了。不過,我不怪你,只要你眼睛裏有太陽——男人眼睛裏有聖潔的太陽,心裏才有真實的情。噢,那天黑雲上落下閃電把太陽劈裂了,我看到你眼睛裏的太陽也裂開了,流出金珠一樣的淚。英俊的小哥哥呀,不能把我帶到天邊之外,就把我帶到太陽上去吧。你知道嗎?這裏的風沙把人的心都會吹乾,只有望著遠處,心裏才會有清泉湧出來……你就帶我走吧,親親的小哥哥。」

「太陽是聖潔的火,是高貴純淨的靈魂的故鄉。只有死後,我們才可以把自己的心靈埋葬在太陽上。」

「呵,彩虹一樣美的小哥哥,我想明天就死去——隨你一起把心埋在聖潔的火焰中。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死後我的心會孤零零的。噢,抱緊我,小哥哥,讓我聽清你的心在哪兒跳,我怕死後我們會失散,我怕找不到你的心!」

「小哥哥,你沒來時,我只能找金沙的旋風做舞伴。旋風耀眼得像金火焰,可它卻沒有心……現在,有你的琴聲伴我舞,英雄男兒的魂就在琴聲中。噢,你的琴聲讓我心疼。可這疼呵跟野花一樣美——小哥哥,你能輕輕親一親我心上的野花嗎?呵,心能夠疼,這多好!」

「讓我親你的眼睛吧。從你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你心上盛開的野花。我一定輕輕地親——我的嘴唇為什麼這樣灼熱,我怕太重會灼傷你心上的花,灼傷你心的疼痛。」

「……小哥哥呀,你的嘴唇是人世間最美的花,跟火焰一樣聖潔的花。我的心願被你的嘴唇燒傷,我願那傷口永不會好——那樣,你就永遠留在我的心上了。」 ……

「心裏有思念才會充盈,那時的心就是斟滿美酒的金杯。沒有你時,我就沒有思念,心空得像一塊石頭,像一塊冰……你來了,我的心就熱了。孤單的牧駝人喝酒,總用長長的箭竹草從燒得通紅的駝糞取火種,將金杯裏的烈酒點著,他們願喝燃燒的酒,那種酒好像能把男人的心燒紅——小哥哥呀你可知道,我的心呵,就是烈酒上燒起的銀火焰,我想燒疼你的心……我日夜思戀你。白天,我的眼睛看著你;黑夜我在夢中看著你;你不在我身旁時,我的心看著你——眼睛看著你,我會醉;夢中看到你,我會哭;用心看著呵,我就忘了自己,天地間只有你……我恨『死』,它隔開了你。我變成了一團火,我是火焰的鬼魂。連從前每天都纏著我的風都忘了我。只有你還記得我,也許還有太陽——那個被閃電殛碎的太陽。記住我的人,他的心會疼。是我燒疼他的心,因為我是火焰的鬼魂。破碎的落日記住了我,也會疼得顫抖。我喜歡疼的心——在會疼的心裏,思念的花不會乾枯……噢,我的心也疼……。」

「不要你思我,不要你念我,只要你寬恕我——如果寬恕我,就在今年夏天降下雷電將我殛死!活著已經太累……是我讓你成為孤獨的鬼魂,成為一團寂寞的火;是我使你呼喚英雄的眼睛變成燃燒的絕望。太陽在你最後的凝注中一定黑得像萬年夜色的重疊,因為,是我的怯懦點燃的絕望,燒毀了你那大漠藍天般遼遠、岩石上的朝露般明澈的雙眸——你就這樣,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瞪視著燃燒的絕望,虛化為鬼魂。而片刻的怯懦決定了我的命運:喪失了在烈焰中熔鑄成美麗詩篇的機遇,殘餘的生命只能行進在贖罪的道路上……可是,我的腳已經在那堅硬的贖罪之路上磨出了白骨,那日夜不停的悔恨的狂風早就吹裂了我的心。呵,我不要你思我,不要你念我,只要你寬恕我——用雷電使我的生命淨化為殷紅如火的虛無,淨化為一片迸濺在太陽上的熾烈的血跡……。」
@(待續)
(節自《回歸荒涼》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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