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回歸荒涼》(十)

袁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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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時間已經不再重要

黃昏,吉普車接近大漠的邊緣。這個時間是柳容特意選定的。

大漠開始之前,有一片鐵青色的戈壁。黃昏時分戈壁會在晚霞的愛撫下漸漸變成深紅。那被凋殘的太陽之血染紅的堅硬大地,將呈現出悲愴的神聖感,而柳容就想在沐浴著太陽之血的神聖感中,重返荒涼。

陰山山脈最西端那座枯紅色的斷崖映入柳容的視野,像乾裂火焰的峻峭的殘跡。在那火焰殘跡最高處的岩石上,雕刻著雲水寒長髮如風的孤獨身影。他正向西方遙望。今天,大漠的地平線上瀰漫起重重動盪的風沙。風沙間,一隻孤鷹不斷發出淒厲的長嘯。風沙埋葬了落日,而落日將風沙燒成暗紅色。那迷濛如濃雲般的風沙,彷彿是湧動在蒼穹深處的血淋淋的鬼魂。

吉普車飛轉的輪子陷入流沙,而柳容的心已經飛上乾枯火焰似的斷崖。「呵,雖然落日被暗紅色的風沙埋葬,他遙望孤鷹的眼睛裏定然覆蓋著紫色的荒涼,就如同我在北京最後一晚的夢境中看到的那樣……。」柳容下意識地想。突然之間又感到一陣驚懼。因為,她記起離開北京那一晚夢境的最後,是一群巨鼠在啃噬落日。她覺得,那個夢似乎是不祥的預兆。而今天確實又是一個沒有落日的黃昏。 「就把夢境和不祥的預兆都永遠留在那個都市的暗夜吧!」柳容緊咬淡紫色的嘴唇,無聲地說。同時,她躍下吉普車,向斷崖奔去,並激情如焚地想:「讓我成為飄落在他荒涼心間的一片紅葉;讓我成為迸濺在他乾裂生命上的一滴晶瑩的淚;讓我的柔情成為刻在他白骨上的一縷妖嬈的傷痕。噢,讓我依偎在他的身旁,他沉思的身影將從此不再孤獨——讓高貴的思想者悲愴地走進荒涼,是時代的罪惡;讓高貴的思想者孤獨,則是美麗女性的恥辱……。」

柳容奔上斷崖,縱情撲到雲水寒身前,想不顧一切地傾訴自己與天地同在的深情。然而,戀情如花的目光剛觸到雲水寒的面容,柳容就難以自禁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並極度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她發現,短短的時日未見,雲水寒的臉已經消瘦得像蒙著一層乾枯的青銅色皮膚的骷髏,而他凝然不動的眼睛裏,只有比生鏽的鐵板更堅硬,比陰鬱的死亡更空洞的絕望。

完全不需任何思索,柳容聰慧的心就意識到,雲水寒的變化——雲水寒的乾枯和絕望都與她無關。因為,思念,哪怕是無望的思念,也只會使剛毅的男兒憔悴,而不能令他乾枯;基於情思的絕望定然像太陽的殘骸一樣,具有熾烈的神韻,而不會讓人想起生鏽的鐵板和陰鬱的死亡。

柳容的心閃耀起雷電般的疼痛。能令英俊、高貴的男兒思戀到絕望,是屬於女人的一種極致性的榮耀,可是,她卻沒有在這種榮耀中沉醉的可能——她的心為此而疼。在心的疼痛間突然掠過一種刺目的意識:「只有心被群鼠食盡,只有心變成一個死寂、空虛的黑洞,他才可能絕望到像一具乾屍……呵——,他的心,他的靈魂就在那幾個羊皮本記錄的詩篇與哲理之中!」

強烈的恐懼震撼了柳容。她的步履猶如丟失了魂魄的風,踉蹌著向斷崖間的洞穴奔去。剛進入洞穴,柳容就陡然停住了,彷彿她已經奔到時間的盡頭,前面是虛無的深淵。

以前,岩石枯紅的洞穴使柳容確信,這個洞穴是雷電特意在陡峻的火焰的殘骸上,為高貴的猛獸或者孤獨的思想者開鑿的棲息之所。可是此刻,呼吸著紫黑色的血腥氣,她產生了置身於陰暗墓穴的感覺。洞穴的地面上凌亂地散布被撕成碎屑的羊皮本的殘跡。殘跡間僵臥著兩隻比貓還大的巨鼠已經開始風乾的屍體。巨鼠的咽喉處怵目地裸露出像是由猛獸炫目的利齒撕開的深深的傷口。

柳容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三天前,或許是四天前,雲水寒深入大漠,同蒙古少女的靈魂幽會之後,在清晨返回洞穴,卻看到一群巨鼠已經將羊皮本——他用豐盈的血和乾枯的淚書寫的詩篇與哲理毀壞了;雲水寒的心驟然破碎,他像瘋狂的猛獸,撲向鼠群,並露出雪白的牙齒,兇殘地撕裂了兩隻被捕獲的巨鼠的咽喉;痛飲了巨鼠破裂的咽喉處湧出的污血後,雲水寒被鼠類的血污染的生命瞬間之內就衰老了,衰老得像布滿深深裂痕的岩石,可能隨著每一陣動盪的風崩潰。

「一切都要結束了——他的心被巨鼠食盡,荒涼的地平線上,不會再有美麗的落日魅惑思想者遙望的眼睛。噢,一個沒有心的衰老的軀體!這多麼可怕……。」思緒悲涼之間,柳容的身體無力地摔落向地面。就像是對大地的最後的回歸。

她的面頰緊貼著冰冷的岩石地面。彷彿要從那冰冷的堅硬中獲得繼續思想下去的意志:「我早該想到,思想和出版自由被囚禁在黑牢深處的時代,這個悲劇是難以避免的……那樣堅硬、剛毅的男兒的生命都總有一天會崩潰,羊皮本又怎麼經受得住大漠之風的摧殘——那荒涼的風呵,能把虛無的時間都吹裂……美麗的詩篇和高貴的哲理只有刻在太陽上或千萬人的心中才會不朽。但是,良知泯滅的政治寧肯讓人的心在物欲的放縱中腐爛,也不允許一顆顆腐爛的心接受燦爛精神的洗禮,從而得到救贖——以鐵與血的名義不允許。而太陽呵,我雖然有心把雲水寒的精神刻在你聖潔的胸懷間,可是處於地平線的囚禁下,我又怎麼能找到通往九天之巔的超越之路……將與真實人性一致的思想和自由的心靈放逐到沒有人跡的荒涼中,這是人世的恥辱。群鼠們在荒涼中偶然做的事,乃是秘密警察們在人世間定然要做的事——毀滅美麗的詩篇和自由的哲理,然後將詩篇和哲理的創造者的心靈,變做一團在苦役犯的命運之路上黯淡燃燒的痛苦。那屬於燃燒的心的痛苦能灼傷鐵鑄的鐐銬……噢,雲水寒殘餘的生命,靈魂被鼠類食盡的生命將在精神的酷刑中,走向乾枯的死亡。那是怎樣熾烈的慘痛呵!即便我有柔情無限,也無法撫平那酷烈的痛苦。因為,柔情只能使心靈的痛苦得到慰藉,而他的心靈已經毀滅——對於他,生命在心靈毀滅之前消失,竟然是難以企及的幸福。上蒼呵,你為什麼要如此殘酷地折磨高貴的生命?!」

悲憤使柳容無法繼續思想,她艱難地支撐上半身,痛苦的目光卻與一隻巨鼠屍體瞪視的眼睛相撞。那雙凸出的鼠類的眼睛覆蓋著鐵鏽般的死亡的陰影,但詭詐和兇殘的神情依然雕刻在陰森的死亡上,就如同對太陽的冰冷、可怖的詛咒。柳容向來本能地遠離政治;在她的心目中,政治是披著浸透血跡的黑袍的死神,只有充滿對骯髒權力貪欲的醜男女,才會熱情如焚地摟抱它。因此,柳容對於政治甚至連厭惡都沒有,有的只是冷漠。而此刻,她卻覺得,那雙詭詐而兇殘的死鼠的眼睛正是政治的象徵。極度的憎惡之中,柳容迅速將目光轉向洞外,彷彿同死鼠眼睛的對視再延續片刻,她的靈魂就會被污染,她的目光就將永遠忘卻聖潔與清澈。

暗紫的暮色已經漫過灰白的沙原。洞穴下面,一團動盪的火焰照亮了柳容的眼睛。既是被火焰所引誘,也是為了盡快離開凝結在死鼠眼睛裏的政治,柳容走出洞穴,來到斷崖之下。

由石牆護衛的那些枯死的白楊樹已經伐倒,並被截短成木段。色如枯骨的木段上升騰起的火焰,竟紅得如同燦爛的猛獸之血。火焰旁現出一堆鏽蝕的斷刀和鐵矛。儘管柳容的歷史知識並不豐富,但她知道,這裏曾經是西進的蒙古鐵騎與剽悍的西夏武士血戰之處,斷刀和鐵矛就是那些勇敢男兒早已乾枯的血跡的遺囑。

雲水寒左手緊握的鐵鉗夾起燒紅的斷刀,以身旁一塊枯黑的花崗石為砧,兇猛地揮動右手中的鐵錘,開始鍛擊。

擊碎萬里沉寂的鐵錘聲中,金色的鐵屑迸濺如破碎的英雄之夢;大漠荒涼的風間,雲水寒的長髮狂亂地飛舞。雲水寒上半身赤裸著,青銅色的肌膚彷彿是重重艱難的時間留下的鏽跡;被殷紅的火光浮雕在鐵黑夜色上的枯瘦的面容,因輪廓銳利的痛苦而顯得更加剛烈;他骷髏一樣空洞的眼睛裏,有紫色的激情閃耀如瘋狂的雷電。

柳容的眼睛被豔麗的痛苦照亮。她如醉如癡地注視著雲水寒,被他此刻形象中那壯烈的悲愴之美所震撼。柳容產生了一個感覺:雲水寒乃是從時間廢墟深處闊步走出的古代蒙古勇士雄麗的鬼魂,他要用染血的斷刀和長矛,在烈焰之中,為自己重新鑄造一顆永遠不會腐朽的鐵的心靈。令柳容痛苦之處在於,儘管已經意識到雲水寒進入精神瘋狂的狀態,但她只能從旁默默地欣賞這瘋狂的美感,卻無法給這可以灼傷太陽的熾烈之美以燦爛的慰藉。

就醫學的角度而言,雲水寒確實喪失了正常人的理智,進入瘋狂的意境。但是,如果正常人的正常只不過意味著腐臭的庸俗,高貴男兒瘋狂的激情就是自由人性的峻峭之美。

「……用斷刀鐵矛鍛造出鋒芒璀璨的長鑿——鏽蝕在斷刀鐵矛上的古代猛士雄烈的鬼魂,將化做長鑿銳利的神韻,然後在那斷崖間刻寫我心靈的詩篇,刻寫我自由的激情。……呵,暗紅的斷崖是浴血的岩石,是乾枯的火焰。以勇士的血沐浴淨身,意味著聖潔;火焰枯死了,靈魂仍然熾烈。將我的心靈刻在那聖潔而熾烈的堅硬之上,自由的詩篇就可以超越屬於我命運的時間。但那不是為了永恒,而是渴望不朽。人類不過是虛無前的瞬間,他與永恒無緣。高貴勇敢的男兒將以熱戀的注視,使瞬間成為流光溢彩的美。而生命之美可以湮滅,可以在永恒中消失,但卻一定要不朽……在朝霞和落日的暉映中,殘破的斷崖會像復活的聖火一樣輝煌。我的心靈高踞於聖火之巔,時間之上,向人類的命運講述自由真理的魅力——什麼也不為,只為誘惑人類走一條趨近太陽之路。在自由真理的魅惑下走進太陽,乃是人類可能達到的意義的極致……將心靈的詩篇和哲理刻在血紅的岩石上,刻在枯死的火焰間。噢,這是神聖的慶典。必須召喚太陽之火,為我沐浴淨身。然後,才可以開始慶典,才不致於褻瀆了那神聖。既然如此,就讓我等待明天的太陽吧……。」——雲水寒狂亂的思緒被鐵錘火花迸濺的敲擊聲,鍛造成閃耀著晶瑩痛苦的渴望。渴望最讓人疲累,最令人憔悴。在渴望之中,雲水寒迅速地衰弱了。凌晨之前,鐵錘從他手裏滑落。他像一縷蒼老的霧,蹣跚地走向斷崖,爬進一道風蝕的裂痕。那蜿蜒在斷崖間的裂痕酷似雷電的遺跡。而雲水寒似乎就是要將自己埋葬在雷電的遺跡之中。

柳容隨雲水寒爬進風蝕的裂痕。雲水寒很快就喪失了神智,進入昏睡。雖然是沒有星光的夜,柳容仍然能分辨出雲水寒面容枯瘦的輪廓。恍惚之間,她產生一種幻覺:彷彿自己是同已經燃燒殆盡的激情的殘骸在一起。痛苦的柔情驀然從柳容心中湧起,她情不自禁地俯下頭顱,想要親吻雲水寒。然而,就在即將觸到雲水寒乾裂的雙唇的瞬間,柳容卻又突然將面容轉開,而她戰慄的紅唇只把飄溢著濃郁花香的親吻,送給了冰冷而銳利的岩石——為了不褻瀆自己對雲水寒純潔的深情,她只願在雲水寒迷戀的注視中,獻給他柔情萬般的親吻。

暗藍的淚水湧溢而出,洗去了留在岩石上的親吻的痕跡。柳容的身體向下移動了一些,蜷縮在雲水寒的腳旁。她覺得,自己只配低伏在這個高貴而瘋狂的悲愴腳下——不是因為他高貴,而是因為他瘋狂。在柳容看來,只有真誠到極致的心靈,才會因為高貴的痛苦瘋狂,而她崇敬屬於英雄男兒的真誠,屬於自由心靈的真誠。 昏睡中,雲水寒不時發出拖長的悲嗥,就像心碎的狼。柳容如風的柔情陪伴著那每一聲悲嗥,在荒涼的沉寂中飄舞。而她此時心中的痛苦能令無情的頑石都為之黯然神傷地垂淚。那痛苦之上,無聲地崛起一個對蒼天和大地的抗議:「迫使自由的心靈瘋狂——這是千古第一罪!」
@(結束)
(節自《回歸荒涼》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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