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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与信念 :第二十五章

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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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3月13日,鄺輝彤在省報上發表了一篇介紹沈天心与華靜文的文章,題目為:“譯壇一對賢伉儷”,作者署名宏甫,鄺輝彤有子名宏,故他自稱宏甫(父)。

文中說:“2月21日,湖海文藝出版社和市新華書店為《世界文名著》叢書舉行翻譯家簽名售書活動,吸引了眾多讀者紛至沓來。簽名席上10位翻譯家中有一對夫婦,他們就是《霍桑名作選》的譯者沈天心和華靜文。書店介紹牌上關于他倆是這樣寫的:
‘沈天心,中年翻譯家,省作家協會會員;華靜文(女),青年翻譯家,省作家協會會員,關城師專英語講師。沈、華伉儷長期合作,筆耕不輟,譯有《沙皇御畫之謎》、《空中遇難》、《大海嘯》……’說起他們在翻譯道路上的奮斗經歷,著實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沈天心是自學成才的。若論學歷,只能填‘高中畢業’。由于自小患上小儿麻痹症,他的左腿成了殘肢。1959年雖然考上大學,但入學體檢時因‘健康不合格’被退了學。回到家鄉關城后,正值國家經濟3年困難時期,為了謀生,他做過許多种臨時工,還在路邊設攤修自行車。后來在街道的關心下進了街道車木厂。他生性恬淡,隨遇而安,在車木厂安心工作了十几年之后漸漸顯示出才能,最后成了工厂的負責人。后來又在此基礎上改業成立了一個复印机經營部,靠兢兢業業苦干,業務越做越興旺。

然而做企業家非其所愿。沈天心平生酷愛文學,中學時代起就看了大量中外文學名著,俯身案頭,与文字為友才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他開始業余自學外語,經過長年累月夙興夜寐的刻苦攻讀,他掌握了英、俄兩門語言,達到能熟練閱讀外文原著文學作品的程度,工具書在握,如魚得水,他開始著手翻譯了。

華靜文比沈天心小14歲,畢業于杭州大學外語系。她与沈天心雖為街坊,卻‘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一次偶然的机會,她拿了英語學習中的問題請教別人,被介紹到沈天心那里解答疑難。其時華靜文還只是一個高中學生,當然不會想到爾后會与他結為連理。以后她不斷向沈天心請教,英語學習大有長進,終于考進了大學外語系。大學畢業后,愛情的种子終于萌發,她提出要与沈天心結婚。一個大學畢業又在高等學校具有教職的妙齡女郎,要与一個在街道企業工作的殘疾人結婚,難免遭到了來自方方面面的反對。然而有
情人終成眷屬。

婚后,他們不僅生活上相互體貼,而且事業上共同切磋。《世界文學名著》叢書中那本《霍桑名作選》,就是他倆共度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產物。簽名式上,著名翻譯家潘必成將自己譯的《海明威名作選》贈送給他們倆留念,上面的題款是:‘沈天心華靜文賢伉儷雅正。’一個‘賢’字,滿含褒獎。”

此文還配發了一幅他們在簽名式上給讀者簽名的照片。

沈天心和華靜文看了此文都宛爾而笑,要靠一篇短文介紹他們的經歷,原非易事,輝彤兄也只能這么寫了。說沈天心的理想是俯身案頭,与文字為友,說華靜文是一個大學畢業又在高等學校具有教職的妙齡女郎,那畢竟能使他們見之而喜。不過文中也有些有趣的失實之處,比如說沈天心在路邊設攤修自行車,那是輝彤兄把吳府城的經歷裝到沈天心頭上來了。吳府城在湖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辛亥元勛陳英士》時,与輝彤兄一見如故,他來關城時,沈天心還陪他到吳府城家吃過飯,吳府城擺過修自行車攤就是沈天心給他講的,不知輝彤兄怎么給搞錯了。可是修自行車和做車木工、竹工,原也在伯仲之間,弄錯沒什么關系的。輝彤兄說沈天心懂俄語,那是他憑他們在高中學的是俄語而作此說的,其實沈天心的俄語水平只限于借助詞典閱讀中共批判赫魯曉夫的政治文章而已。至于華靜文提出要与沈天心結婚,那是輝彤兄一种有意拔高的寫法吧,這大概要比沈天心提出要与華靜文結婚更好。

后來,華靜文与沈天心到湖海文藝出版社去看鄺輝彤,他找出那份報紙,說:“那是他們要我寫的,我想寫就寫吧,給你們揚揚名。”

是年4月份助殘日前,省有線電視台特來關城,給沈天心和華靜文拍攝一個供省台播放的十分鐘專題片。拍攝了沈天心和華靜文的家庭生活情況和各自的工作情況之后,拍攝小組頭頭還提出,要拍沈天心的一位老朋友向觀眾介紹他的鏡頭。于是,沈天心當即就給嵇華賦打電話。嵇華賦像沈天心一樣,沒有上過大學,改革開放給有正規大學畢業學歷的知識分子帶來的机會,不會自動落到他的頭上。盡管他學識与才能過人,但他直到此時仍然是關城食品公司的一名普通職工。不過,他上過電大,又是市總工會組織的,以研究改革開放過程中所出現問題為主旨的“工人講師團”的成員,所以,朋友与社會活動很多。沈天心与朋友們平時往來不多,与嵇華賦也這樣,但他對嵇的看重,他們兩人心靈之相通卻遠胜于一般朋友。嵇華賦接電話后即到沈天心的經營部,他坐在攝像机前說:“沈天心和我是30多年的老同學,60年代初,我們還經常在一起自學,我對他的了解很深。沈天心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一個殘疾人,而我,也從來不把他當作殘疾人。我始終覺得,他的心靈要比絕大多數身體健全的人更加強健。”后來,專題片在省台播出時,那一段的解說詞說:“嵇華賦是沈天心的患難之交……”,這使沈天心深感滿意。

助殘日當天,關城電視台又播放了一段介紹沈、華夫婦事跡的新聞。此前,關城市殘聯負責人,原關城市民政局局長方克民打電話通知沈天心,助殘日那天上午,他將陪同汪兆倫副市長到复印机經營部看望他。沈天心准備了一本豪華本《霍桑名作選》,作為給汪副市長的禮物。

那天上午,不知怎么汪副市長一人先進了店,他高興地握著沈天心的手說:“小沈,听說你取得了出色的工作成績,為社會作出了突出的貢獻,所以我今天乘助殘日特來看望你。”

汪副市長中等身材,體格健壯,方正的臉膛,濃密的波形黑發,聲音宏亮,目光顯得親切而有神采,具有一股豪爽之气。

沈天心將他引進店堂后面的小辦公室里說:“汪市長,我今天給你准備了一件禮物。”

“呵?是什么?”他興味盈然地問。
沈天心拿出放在抽屜里的書。

那個豪華本的硬封面以金色作底,上布紅字和白字,并配以紅底布白字和金字的腰封,确實非常好看。汪副市長將書拿在手里,邊觀賞邊說:“那就是你出的書?很高級嘛。”

“這本書出了十万冊,是一套叢書中的一本。”沈天心說。
汪副市長坐在沙發上饒有興趣地看著扉頁上的譯者姓名,念道:“華靜文,”
“她是我愛人。”沈天心說。
“她在什么單位工作?”汪問。
“她是關城師專外語系教師。”沈天心說。
“呵?我儿媳也在關城師專。”汪說。
“那她們一定認識。”沈天心說。
這時,汪探頭朝店門口看了看。
“汪市長是和方局長他們一起來的吧?”沈天心見狀問。
“是啊,他們去停車,怎么還不來?”汪說。
“那我去看看。”沈天心說。

沈天心走出店門,就見方等几個人正在匆匆走來。方一臉要事在身的樣子,一見沈天心,非但神色不改,而且還不假思索地朝沈天心不客气地橫了一眼,嘴一歪,示意沈天心赶快進去,好象是在怪他不該出來接他似的。

“老方,你來看,這是小沈夫妻倆出的書。”汪一見方進來就舉著書高興地說。

方顯出一臉媚笑,連連點頭,坐下后,臉上仍然挂著笑,卻不說什么話。

“這套叢書目前只出了十五本,今后還要繼續出下去。所收的全都是世界上最著名作家的代表作。”沈天心很有興致地跟汪談了起來。

“是啊,這本書檔次很高。”汪說。
“社里采用了部分老譯本,比如傅雷、冰心、曹禺等老一輩翻譯家的,部分譯本則組織新人重譯。”沈天心繼續說下去。
方臉上仍舊似笑非笑地坐著,不插一句嘴。
“你的英語完全是自學的?沒有請人教過?”汪問。
“只請人教了一本初中英語第一冊。”沈天心說。
“一般要學多少年才能搞翻譯?”汪饒有興趣地又問。
“這很難說。象我們這樣搞文學翻譯,更重要的倒是中文寫作能力。單學英語是不行的。”沈天心說。
“要有非常好的中文表達力,是嗎?”
“是,否則譯不好的。再說,中文好,學起英語來也容易些,理解力比較強。”
“小沈,你今年几歲了?”姚問。
“51歲。”沈天心說。
“呵,你比我小,我是該叫你小沈。”汪高興地說,爾后又問:“你愛人什么學校畢業的?”
“杭大外語系,她是82年進師專的。”
“那她比我儿媳早,不過,她也不大啊。”
“她要比我小14歲。”沈天心笑說。
“呵!不簡單,不簡單。”汪也笑著連聲說。
在汪興味很濃地轉頭看方時,方的臉上又迅即現出媚笑。
“小沈,今天認識你,我很高興。”汪真誠地說。
方轉過頭去,輕聲對汪說:“汪市長,時間差不多了。”
汪爽然說:“小沈,我們還要走几個地方。”
汪市長臨走時,留下了一小箱餅干。他不好意思地說:“沒什么
東西給你,只是略表心意而已。謝謝你的書,祝你們取得更大的成功!”

方不自然地看著沈天心与汪緊緊地握手道別。

沈天心沒有向方伸出手,任他跟在汪后面往外走。

共產党組織的社會是一個向上負責,唯上是從的社會。方在下屬面前儼然是長,可在一位副市長面前,卻只是一個巴結討好唯恐不及的下級。在眼下的場合,他只是副市長的一名隨從。在他心目中,真正重要的不是沈天心,而是副市長,盡管他与副市長此來的目的是看望沈天心。或許,他心里明明白白,看望沈天心只是做個樣子給大家看看的,并無實際內容,就象電視台到時候放個片子讓大家看看一樣,重要的并不真正是被宣傳的對象,而是宣傳本身,應時應景,向上級作交待本身。方在來看望沈天心時對他橫眼睛,而始終不忘自己是副市長的隨從,時時對他露出諂媚的笑臉,道理即在于此。他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种奴相的表現,如果他把自己視為与副市長平等的人,同樣出于對沈天心的真誠好意,与副市長結伴前來看望沈天心,那他就不至那么可怜了。不過,要是這樣,他就當不成他的局長了。

第二天華靜文從學校回來說,汪兆倫回家見到他儿媳就把《霍桑名作選》拿出來給她看,問她認識不認識華靜文。他儿媳說怎么不認識,還說華靜文可聰明呢,在學校里無人不夸的。汪兆倫非常高興。

不久,關城市殘聯主席團換屆改選,沈天心被列為副主席,其他被列為副主席的大約有近十人,其中包括市稅務局、工商局、文化局、教育局等局的副局長,市婦聯副主任、市團委副書記、市總工會副主席等,一看即知,那都是挂名的。方克民也是副主席,但他又任殘疾人基金會理事長,是殘聯工作的實際領導者。殘聯既是一個民間組織,又是一個政府机构,這种人員安排體現了這一特色。殘聯主席是汪兆倫副市長,這顯然也屬于挂名性質,但方克民要听命于他,那卻是實實在在的。

成立大會開過之后,照例要設宴,殘聯辦公大樓与關城國際貿易大廈相近,晚宴就設在國貿大酒家。沈天心從來不喜歡參加這种宴會,所以,散會之后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回家了。他要与華靜文和輝一起吃晚飯,晚飯之后,還要翻譯《七個尖角閣的房子》呢,這才是重要的。

93年夏,《七個尖角閣的房子》譯竣,華靜文和沈天心于一個周末到鄺輝彤家交稿,鄺非常高興,當即拿起電話,給怀柔沙報信。“沈天心和華靜文在我這儿,他們把《七個尖角閣的房子》譯稿送過來了。”怀柔沙在電話上請他們多住一天,社里准備星期一招待他們一下,華靜文謝了怀柔沙,說她星期一有課,必須星期日當天赶回去的。鄺輝彤其時正在翻譯《屠格涅夫全集》中的部分作品,其中《春潮》已經出版,手上正在譯《初戀》、《阿霞》等名篇。《春潮》譯稿是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完成的,他說那時正与同樣陷于苦悶之中的汪薇戀愛,他譯此書是獻給汪薇的。雖然他很早就進出版社工作,但出版譯作机會不多,直到現在要出《屠格涅夫全集》,二十年前的譯稿才得以問世。鄺輝彤將《春潮》題贈一冊給他們,那題款寫了滿滿一扉頁,充滿了感慨。

“《春潮》譯事始于七五年春,歷一歲而竣。在農場揮汗勞作的間隙,在宿舍陰冷潮濕的斗室內的晨昏,它曾伴我度過一生中本該燦爛輝煌而事實上卻困惑無望、寂寥無歡的歲月。其時文苑秋气肅殺,發表自然無途。二十年后得緣付梓,雖刀斧痕隨處可見,亦足見當年稚气,甚堪紀念。謹奉天心、靜文伉儷指正”輝彤兄譯筆甚為清麗,十分适合屠格涅夫作品的文字風格。華靜文一向喜愛屠格涅夫,對鄺輝彤的文筆贊賞不已。

《七個尖角閣的房子》交稿后,到95年初才出版,与《紅字》合為一書,印了兩万冊。霍桑的作品,對現代人來說,可讀性不強,這是他們的一個遺憾。但得到出版机會十分不容易,對鄺海彤尚且如此,對他們就更不用說了。就此點而言,還是值得慶幸的。此書出版后《關城日報》象《紅字》出版時一樣,發了“沈華夫婦合譯《紅字》作者霍桑另一長篇小說《七個尖角閣的房子》出版”這樣一條消息。

到93年,原來的街道干部几乎已經全部調換過了。那年夏天,現任街道工辦主任小王特為到店里來找沈天心,坐定之后,沈天心問他:“小王,有什么事嗎?”他年紀很輕,是個复員軍人,除擔任工辦主任外,還是街道党委副書記。

王說:“沈經理,今天我是特為來和你談談的。我們街道的几位民辦企業負責人大多已經陸續入了党,你准備怎樣?”

沈天心有點意外,但他毫不思索地說:“這事我一直沒有想過。”

王說:“街道党委認為,你是夠資格申請入党的,這些年,你的工作成績不小,得到了社會的好評。我們知道,你為人也很正派,大家對你印象都很好。”他說得非常認真,眼睛一直盯沈天心看著,确實是很誠心的。但他看到沈天心一時沒有接話,就說:“你考慮一下,怎么樣?”

沈天心不得不說:“我和我愛人正在為出版社搞翻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高度集中,”
王不待沈天心說完,就說:“這并不矛盾的。你先考慮一下,考慮好了再告訴我,好嗎?”小王大概要回去复命,所以他根本不想听到否定的回答吧。
沈天心只好說:“那好。”
其實這事用不到考慮,沈天心不會參加一個其章程為他所無法接受的政治組織,這是具有個人識見和人格尊嚴的人起碼應該做到的。但在中國,動員你入党那可是一种大抬舉啊,沈天心的想法豈不匪夷所思?再說,他能夠對小王說這樣的話嗎:“我并不贊同貴党的章程,所以我是不會參加貴党的。”
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就這樣沒法照直講了。
不過,沈天心仍然采取了一种最簡單的對付辦法:只要小王不再來,他就只當沒有這回事。

其實,沈天心對街道里的几位領導干部還是有好感的,党委書記陳玲是個很能干,很爽朗的中年女性,穿著十分入時,具有一股女強人的風采。小王也是很忠厚的。對他們的好意視若無睹,他心里倒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知道,他們頭腦里接受的都是一些圈定的東西,他們的知識面就這么一點,他們絕對不會想到,一個政治組織是不能自封為全國人民的領導核心的,用強力迫使人民接受這一點,是一种非法行為。要沈天心入党,在他們看來完全是出于好意,他必定會高興地接受;他們不會明白,這對沈天心卻涉及到做人的根本原則,他絕無考慮余地的。

到94年農歷正月十五,街道按慣例宴請下屬企業負責人,歡度元宵節。沈天心一向很少參加這种毫無趣味的宴會和聯歡活動,這次,小王卻打電話來,要他務必參加。在席上,陳書記与他坐在一起,席終人散之前,她將椅子轉過來,面對沈天心坐好后說:“沈經理,你的入党問題考慮得怎樣了?”

沈天心在這剎那不知怎么眼睛往上翻了一下,一時未作回答。
陳書記還是很知心著意地說:“今年解決它,好嗎?”
沈天心不得不說:“我還沒有考慮過。”
陳書記還是給了他一點面子,她說:“那就考慮考慮。”
沈天心沒有答話,陳書記也就回過身去,不再講這事了。沈天心對自己無法向陳書記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只是向她翻了翻白眼,心里覺得很不自在。人應該相互坦誠才是啊。

當然,陳書記此后必定心里有數了,沈天心根本無意于入党,他心里具有超越常人的,不可与他人道的想法。不過,這并沒有使陳對沈天心抱有敵意,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反而對沈天心更加另眼相看了。三年之后,市里因為要給复員軍人安排干部位置,街道干部又來了一次大換班。陳書記等老班子人員都退居二線,實際上是投閑置散,不再做什么工作,盡管他們的年齡只剛過四十五歲。新班子人員大多是來自農村的复員軍人和基層干部,素質更低,膽子更大,公款吃喝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不再是書記的陳玲有時到沈天心處复印,毫不隱諱自己對腐敗現象的強烈義憤,“這批人只知道吃,吃了還要拿,連買衣服、買其它東西的錢都開成餐費發票報銷!”

她說。當然她還知道上層官員的錢權交易更加肆無忌憚,絕非基層干部的吃喝可比。有次她浩嘆著對沈天心說:“共產党真是太腐敗了!”

94年春夏,沈天心的經營部因蓋賓館大樓拆遷,分配到一個較好的門市部,經裝修后,气象一新。這時房管所來通知,新址房租每月1600元。原門面是改革開放之前就租的,每月房租只有24元,搞市場經濟之后,門面租价越來越高,但那是對新租戶而言的。明顯可以看出,房管所看他們裝修得不錯,想要在房租上敲他們一筆了。職能部門依靠自己手里掌握的權力与資源,盡力為自身謀實利已成普遍現象,而且敲這种竹杠是被敲對象有口難言的。

沈天心去見房管所所長,向他申述情況,要求降低所定房租。但那人擺出一副無可商量的權威模樣說:“新的房租標准是全市統一的,即使有所照顧,幅度也很小,絕不可能有較大的降低。”

沈天心最后只好說:“我這次來,原想能夠与你商量得通的。要是商量不通,那我就只好去找另外部門商量了。”

那所長不當回事地說:“好啊,你去吧。”

沈天心回來后,即給市殘聯主席汪兆倫副市長寫了封信,請他“以保護一個正直的,正在以自己的創造性勞動切切實實為社會作出貢獻的殘疾人的名義,出面制止房管所超大幅度提高复印机經營部房租的錯誤做法。”

汪兆倫見信后立即作出批示,要求市殘聯迅速給予解決。方克民派了兩名殘聯干部,會同街道到房管所交涉,非要那位所長把房租降下來不可。不久后,陳書記給沈天心來電話說:“沈經理,房管所已經答應降低房租,現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房租在什么限度以內你能夠承受?”

沈天心說:“二百元以內。”
結果,房租改定為一百八十八元,几乎比原定數縮小了九倍。

事后,沈天心和華靜文同去殘聯向方克民表示感謝。方克民說:“他們敢對我們的副主席這樣,那還了得!我后來到汪市長處去過多次,他每次都問,小沈的事解決好了沒有?”

這次房租問題的順利解決,使沈天心此后几年不至在經濟上發生很大的困難,因為大蕭條時期即將到來,經營部的業務要每況愈下了。

但沈天心心里并不為此感到有多么高興。他的情況是特殊的,他還有位副市長可以求助。要是這种事情落在赴訴無門的老百姓頭上,那又會怎樣呢?据說,房管部門象稅務、工商、公安等部門一樣成了職工收入最高的單位之一,這些部門手中控制的東西成了他們的財源。政府的眾多職能部門巧立名目,伸手到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的事要到何時才能徹底制止呢?

94年秋的一天清晨,沈天心接到吳府城的儿子打來的電話,說他父親昨天深夜去世,現在尸體已停放在第一醫院太平間里。沈天心惊問是怎么死的,因為前天吳府城還來請他复印過東西。他儿子說昨天夜里他突然覺得胸口難受,由于勢頭很猛,所以馬上叫了輛三輪車送醫院,可他在三輪車上就不行了,最后搶救無效。

沈天心赶快去一院。

前天吳府城來請沈天心复印一批資料,大多是他發表于報刊雜志的短篇作品。沈天心問他派什么用,他不滿地說:“評職稱啊。”

吳府城已是具有全國影響的歷史題材通俗小說作家,沈天心說:“你要職稱干什么?”

吳說:“我是不要,可文聯几個領導說職稱跟工資待遇有關系的,還是評一個好。”

沈天心問:“要給你評個什么職稱?”
吳說:“中級職稱。”
沈天心吃惊道:“那不是開玩笑嗎?”
吳說:“沒有中級職稱的人不能直接報評高級職稱,要一級一級
來的。”
沈天心輕蔑地說:“真是荒唐可笑到極點!你犯不著化這功夫的!”
吳說:“算了算了,隨他們怎么弄!”

沈天心看到吳府城臉容比前更加消瘦憔悴,單薄的身子好象有點站不穩似的,就問:“你近來身體怎樣?”

吳說:“前段時間不大好,所以這几天在家休息。”
沈天心說:“東西印好后我給你送去,你自己不要來拿了。”
吳赶快說:“不要,不要,你上樓不方便。”
沈天心說:“那這樣吧,我來前給你打個電話,你到樓下來接。”

吳府城一年前才分到一套文聯的住房,兩室一廳,總算离開了那間自從儿子結婚后,他們老夫妻倆所住的不到十平米,床鋪、箱柜、書桌、藤椅子擺得轉不過身來的老屋里的房間了。他儿子家仍然住在老屋里,所以他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房。沈天心到他新居去過一次,客廳里放著成套沙發,鋪著漆成赭紅色的地板,雖不豪華,可已經夠亮堂,与老屋不可同日而語了。

那天沈天心騎著小三輪車將一大包复印件和原件送去時,他已經站在公寓樓外的路口在等了。沈天心看著他提著那個塑料袋,腳步有點發飄地往里面走回去。誰知這竟是他看到吳府城的最后一眼,他還只有五十九歲啊!應該說正是他作為作家的好年華。

寫辛亥革命元勛陳英士的長篇傳奇體小說91年底出版后,他給華靜文和沈天心送了一本,題簽上自稱“一個彼地是寶,此地是草的畸零人”。原來他是在極度酸楚的心情之下題簽那本書的。

吳府城發表的作品大多是刊登在雜志上的中篇小說,生前并未結集,《辛亥元勛陳英士》是他在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當湖海文藝出版社請他到社里去拿已經印出的新書時,他的欣喜之情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文聯的小車司机自告奮勇開車將他送到省城,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們是把他作為一位聲名遠播,文學功底非一般作家可比的大作家來接待的。他們為他開歡迎會,陪他游景點,在最高級的餐館宴請他,直到天黑才把他送上小車回關城。他除了出版社送的樣書之外,自己又買了一百本尚散發油墨清香的《辛亥元勛陳英士》,他朋友很多,他要与他們分享這一平生快事。那時候,他還住在老屋里,小車司机將他送到家門口,并幫他將書捧進樓下的廚房間,還問:“老吳,要不要我給你扛到樓上去?”吳說:“不要了,不要了,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叫我儿子來搬。”

吳府城興致勃勃上樓,對著儿子的房間門喊:“肖儿,肖儿,”叫了兩聲沒人應,他再叫,這時,儿子和隔壁小房間里的妻子几乎同時以討厭的口气大聲說:“你叫什么!”

吳府城仍然高興地說:“新書拿來了,你給我到樓下去把書拿上來。”

儿子沒好聲气地說:“明天拿,我已經睡了!”

爸爸苦斗一生,好不容易出了書,儿子竟然無動于衷!吳心頭一冷,進房准備放下手提包自己下樓去拿,誰料一進房,睡在床上的妻子就沖他道:“你哇哇叫什么?不看看几點鐘了!”

吳道:“新書放在廚房里,不拿上來怎么行?”

妻子冷笑道:“你以為你的書是寶啊?放在我面前我都不要!給我生煤爐當草紙我都不要!”

吳心里原是一團火,被儿子妻子那兩盆冰水猛地倒下去,就轟的一聲騰起烈焰和煙霧,把他的腦子沖混了。他迅即取出手提包里的一大疊百元鈔,大吼道:“好!好啊!你不要!你不要!”他揮舞手里的錢,“那你就別想要這本書的稿費!要這些錢!”

妻子見他如此,哼地一聲翻過身去,面孔朝里不理他。

吳府城實在受不住了,他將錢放進手提包,拎了就沖出房間下樓而去。他出了家門,在行人已經不多的街道上漫無目的、意識不清地磕磕絆絆往前走。不一會他便摔倒在地,他哭著,喊叫著,手里死攥著那只手提包往地上砸著,摔著。

幸好認識他的人多,圍上前來的人惊叫道:“啊呀,這不是吳府城嗎?啊,老吳,老吳,你怎么了?”

只听他對他們哭喊道:“我要走!我要走!我不要這個家!不要!不要!!”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他的一個朋友發現了他。他馬上把他抱住,“老吳,老吳,”他連聲叫他。

吳府城听見熟人的聲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叫了聲那個人的名字,說:“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那朋友知道他妻子儿子一貫的德性,就說:“到我家去,我現在就和你去。”

吳府城閉上眼睛,不再哭喊了。那朋友馬上叫了輛三輪車,將他扶上車。他在朋友家休養了几天,人才漸漸好起來。當然,他最后還是回了家,回到了將他受迫害時期家人所吃的一切苦全都歸咎于他,認為他欠著他們償還不清的債,尖酸刻薄,陰陽怪气的妻子和儿子身邊。他的儿子在心理非常狹隘扭曲的母親影響下,精神上也是很不正常的,与女友訂婚之后,有次竟用刀片割開自己的腕動脈自殺,理由是害怕結婚后會有煩惱。

吳府城是渴望女性的愛和溫情的,上面那件事發生近一年之后,他有次來找沈天心和華靜文。他開門見山就說:“我是來找老朋友幫忙的。”

華靜文說:“你有什么事,盡管說。”

吳說:“這事若對別人說,我會覺得不好意思,可對你們二位,我是無須顧忌的。你們是了解我,了解我的家庭的。我不管怎么,究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需要感情,需要體貼,我也需要愛一個我喜歡的女人。我在家里實在無法得到這些我所需要的東西,我不是沒有試過,我是盡力去做的。這些年,我的稿費收入不少,你們知道,我自己的消費是極為有限的,我几乎把錢全都給他們母子了,我一心想給他們補償,可是,有什么用呢?反正你們知道。上次事情之后,我對他們徹底心灰意冷了。我決心到家庭之外去尋找這些我所想要的東西。”

華靜文說:“我和天心常談起你的事,你那惡劣的家庭環境使我們痛心,他們确實太不象話了。你已經對得起他們了。”

吳說:“靜文,我如果在外面找個女朋友,你不會說我文人無行吧?”

原來,他真的有了個女友,是關城市党校一位姓商的語文教師,對他非常崇拜,非常關心,兩人也很談得來。由于党校在市郊,她又不能上他家去,所以見面諸多不便。他知道沈天心家老屋外面靠小街還有一間小空屋子,所以要他們將小屋給他作為与她見面的地方。他們當然一口答應,并給了他鑰匙。

他們不知道吳与商去過那儿多少次,可是,有次吳帶商來見華靜文,商給華靜文的印象并不好。華靜文事后對沈天心說:“商對吳好或許別有所圖。她看上去象是那种善于鑽營的女人。”

后來,果然有次商私下對華靜文說:“吳府城不看看自己的年紀和身體,竟會想到這條路上來!我怎么會和他建立這种關系呢?我只是出于對他的感謝而已。”

“你為何要感謝他?”華靜文問。

“他和我一起聯名發表了几篇小東西,這對我評職稱有利。”商恬不知恥地說。

華靜文對沈天心講了此事,兩人都默然良久,心里為吳府城難過。

關城第一醫院的太平間設在醫院外面一間靠小路的破平房里,沈天心找到那里,只見里面陰慘慘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任何花圈。大概時間太早,要來的人還沒有來吧。沈天心走到屋子里,這才看見靠側門里面那個小間的泥地上放著一副擔架,擔架上鋪著白布,白布下面蓋著一具癟塌塌的尸體,白布一端凄然露出兩只瘦骨嶙峋的赤裸著的腳。

吳府城的追悼會很隆重,人很多,但沈天心忘不了的是太平間里擔架一頭露出的那兩只生命已經离去的赤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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