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濟民:《牧野》異國遺孤(五之三)

梅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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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時間像飛一樣的剝奪去我們歡聚的日子。在開始遣送的頭一天,她要求我陪她再到她的學校去看看。偌大的校舍空空洞洞的不見一個人影,花園也都荒蕪的生出雜草,面對著這幅淒涼的景象,她默立在校園中像有說不盡的感觸。在她所住過的寢室窗下,有她親手栽植的櫻樹,在春風中正燦爛的開著花,她依依的撫弄良久。在她曾耕種過的小花圃上,她含著淚撒下最後的一撮花種。然後我陪她上樓,美麗的大理石扶梯依舊是那樣光潔晶亮;教室裡的桌椅還都擺得好好的,就彷彿這是一個假日。在她的小寢室裡,地板仍然是光亮的,她那被遺忘了的小玩偶,還斜斜的躺在屋角裡。她突然伏在她曾睡過的那張小床上傷心的哭起來,在這裡她才像是真正感到了空虛的可怕。

「喔!千代子,不要傷心,我們要接受這變動的命運,痛苦與達觀只不過是一念之差,讓我們面對現實,好好的安排自己。」

那天下午母親把千代子在路上所需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衣服、食物、隨身消遣的書籍和暖水瓶‥‥‥。一吃過晚飯母親就不停的安慰著她。

「乖孩子,你放心,總有一天你會再回到中國來的‥‥‥。」母親在哄勸著她。

她只是默默的噙著眼淚,悲傷的注視著我和母親。

晚上竟會是那樣一個傷心的月夜,春風在外面輕輕的敲著窗櫺,隔著窗紗月色就像一片銀色的夢,我關閉了客廳裡的燈光,在朦朧中讓我們都看不清彼此悲傷的表情。打開唱機,讓音樂沖淡我傷別的愁懷。母親為了安定我們的心神,特選了一張修伯特的「聖母頌」,那動人心魂的旋律,彷彿是為我們的別離在祈禱,千代子竟被感動得便咽的痛哭起來。

「媽媽,我們這個世界為甚麼不能像天國那樣的美好!」她在啜泣中這樣的說著。

「傻孩子,我們這個世界本來就具備著天國的一切條件,只是人類把智慧全運用錯了‥‥‥。」母親親切的撫摸著她的頭髮,就像哄勸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是的,人類的確是把智慧運用錯誤了,這是一個最大的不幸,因此人類的歷史才會是一連串人為災難的總合。我含著眼淚聆聽母親那些敘述,心中有說不盡的感慨;千代子的先輩們糟蹋了中國,也糟蹋了自己的子孫,戰爭所帶來的究竟是些什麼?

那天晚上母親也哭了,她不只是單為著我們這即將離散的小情侶哭泣,她像是為千千萬萬死難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哭泣,因為她能清楚的體會出每一個死難者的母親的悲痛!

將近午夜,父親帶回來我們的離別紀念照片,預備明天給千代子帶著。在照片上的千代子,穿著和服愉快的微笑著,就彷彿是在舞台上表演,只為的是要把她那美麗的微笑留在中國;留在我和母親的心中。

天亮了,窗幔上微微的染著一層玫瑰色的霞光。為了預備那一餐豐盛而又悲傷的餞別宴,母親幾乎整夜都沒合眼。千代子已經脫下了旗袍,換上了日本學生服。這該是一個多麼寶貴的早晨,但是我們卻只默默的相對,不知說些甚麼好。母親為她預備好的行囊,都擺在客廳的沙發上,目觸這幅情景我才像真正的嚐到了離別的滋味,於是我偷偷的跑進廚房伴著母親一齊去哭泣。

在餐桌上千代子眼淚汪汪的向母親父親和我敬酒。

「杜邊千代子這一生,將沒法報答她在中國所受的恩惠——」說著她就泣不成聲了。

酒混合著眼淚,使這離別的宴席更形愁苦,這餐別宴雖然無比的豐富,但是誰又能嚥下一口去。

飯後父親母親帶著千代子的行囊坐車先赴車站,留下我們在這微寒的春晨裡,再做一次紀念性的漫步,從家門到車站,一步步就像踩在夢裡,一切竟會是那樣的不真實,回首往事,多像一片變幻的雲煙!

還不到七點鐘,我們就抵達哈爾濱車站了,在那裡早已擠滿了日本僑俘,竟把那座豪華的大候車室擁塞得水洩不通,許多婦女和小孩還等在門外。從入口處慢慢延伸出去,成四路繞著廣場排成了一條無頭的長蛇陣。在清冷的晨風裡,那些衣著單薄的兒童們,都緊緊藏躲在母親的衣衫裡,有父母自己忍受寒冷,把衣服脫下披在孩子身上。她們都穿得非常狼狽,因為在那一段苦難的日千裡,為了填飽肚子,凡是能賣的差不多都已經賣光了。每個人都顯得異常的憔悴瘦弱。但是從他們那呆板的眼神中,確實可以看出是帶著一些興奮和喜悅,因為這幾個月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能有這麼一天的到來。

在電車站上我們找到了父親和母親,我替千代子拎著東西,按著遣送證上的編號,我們陪她去尋找她的領隊。無論我們走到那裡,人們都先讓出一條路來,男男女女無數張消瘦的面孔,都以極羨慕的眼光注視著千代子。在兒童可憐的啼哭聲中,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領隊,聽說他還是一位退休的將軍呢。他脫下帽子恭恭敬敬的站在父親的前面,在我的翻譯下,他戰戰兢兢的和父親寒喧著。父親拜託他一路上多多照應千代子,如果在路上有甚麼困難,可隨時託請遣俘委員會轉達哈爾濱。千代子緊張的一直扯著我和母親的手。

就在這個編隊裡面千代子遇到她的老校長,她替我們介紹,原來他就是每天站在「瑪蒂爾」舞廳門口賣香煙的那個老頭。他們的生活若與戰前相比,簡直是滑稽得可笑,從前愈是顯赫的人物,如今的生活就愈顯得狼狽尷尬;將軍的女兒去賣淫,市長的夫人會變成陪酒女郎;「部長」和「大臣」會轉任清道夫‥‥‥。從威風凜凜的高貴生活中,一下跌入這卑賤不堪的隊伍裡,因此他們都充滿了可怕的自卑心理。你看那位老校長手拎著帽子站在父親面前一再的鞠著躬,在附近隊伍裡的人們也都跟著把帽子脫下在那裡畢恭畢敬的肅立著。雖然父親一再說著:「請不必客氣。」但是他們還是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在鐵路招待所的餐廳裡,我替父親和母親找到一處休息的地方,然後我領著千代子到播音站去,她希望能藉廣播找到她那幾位極要好的女同學一路做伴。廣播站上的服務人員正在替一些離散的親人們做著最後的連絡,不斷的播出一些男人或女人的名字。還有許多婦女伏在服務臺上絕望的哭泣著,有的母親在尋找孩子,有的妻子在尋找丈夫‥‥‥離開中國前使她們最感傷痛的,就是不知道她們這些親人的下落。播音站的樓下是臨時醫療站,由哈爾濱各慈善團體派來廿多位醫生,在這裡義診。許多身體衰弱的日本人都患著牙痛,許多孩子都在病中‥‥‥。千代子看著這些又傷感的淌出了同情的眼淚。

「千代子,你又傷心了,」我替她擦著眼淚說:「你可知道有千千萬萬的中國人的遭遇比這更慘痛,由於我們年紀小,都沒能親眼見到過‥‥‥。」

從播音站回來,一路上我們都遇到孩子們那些饑餓的小眼睛,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從母親的懷抱裡伸出兩隻小手「咿咿呀呀」向我們呼喚著,一時教人不忍離去,我囑咐千代子先在這裡抱抱他,等我到附近的餐館去買一些食物來。我不知道這連牙齒都沒長全的孩子究竟喜歡吃甚麼,我買了一些香軟軟的包子,教千代子慢慢的餵他吃,他等不及的用兩隻小手捧著那熱騰騰的包子,向小嘴裡.一個勁的塞,那位母親卻感動的哭了。因為戰爭中國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孩子,現在也不知他們還都在哪兒受苦,想到這裡我也淌下了眼淚。把戰爭當做掠奪手段的人,不但毀了別人,也為自己招來了災難,我們這個世界為什麼會出生這樣多的玩火者,他們在到處製造仇恨,製造恐怖的災難。(待續…)  

(五五、四、五至七日連載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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