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治國:自由的落日何時升起?(二)

(長篇評論 連載二)

黨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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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在落日中》袁紅冰著

二、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

本節小題目「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為鄭板橋詩《偶然作》首句。如今對於某一官場或文化界名人,只要說他是「性情中人」,好像就意味著超凡脫俗了。性本天然,情發於中,應該是不俗的。但人作為有限的生命存在,其性情卻是可以轉移的,如生而熱愛自由,敬畏上帝、天命,追求幸福等基本人性,通過長期的壓迫、蹂躪和奴化教育,可以轉化為安於奴隸命運的「知足不辱」,滿足於犬儒地位的「樂天知命」,貪權嗜利,以統治、壓制他人為「榮」,因作惡而自鳴得意等一系列奴性、非人性和魔性。「血性」之說,抗日時期使用頻率極高,半個世紀來卻日見陌生,許多中國人竟至不知血性為何物。上帝按自己的式樣創造的人類固非「高級動物」,而一旦沒有了血性,就淪為動物之下的可憐的「低級動物」。血性的內涵乃熱愛自由、寧死不為奴的人的最高本質。《自由在落日中》的超凡絕俗的主題,就是自由。消極的自由是避世偷生,是脫離紅塵,是含垢忍辱,是和光韜晦,是獨善其身;積極的自由則是不屈於「命運」,是迎戰壓迫,是「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自由在落日中》塑造了,更準確地說,是用詩的語言熱情而忠實地記錄下了一批蒙古血性男兒有如落日光輝的感人形象。

《自由在落日中》的主人翁格拉,故事開始時的1965年,是內蒙古大學歷史系三年級學生。他的出場,先就展示出了反抗壓迫的非凡氣勢。

中午時分,一群身著蒙古族服飾的青年男女走進了那片野杏林。他們從背袋中取出一瓶瓶烈酒和食物,擺在杏林中岩石的地面上,然後,圍坐在一起開始野餐。這群青年都是位於呼和浩特市內的內蒙古大學的學生──男的是學校馬球隊的成員,女的則是藝術系舞蹈專業的美人。馬球隊的隊員們以蒙古男子特有的豪放風格大口喝著烈酒。一位身穿淡黃色蒙古長袍的青年一邊狂飲著烈酒,一邊給馬球隊的隊員講解馬刀劈斬術。這位青年名叫格拉,是歷史系三年級的學生,也是學校馬球隊的隊長。他組織馬球隊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訓練一支精通馬刀劈斬術的隊伍。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任何對共產黨統治的暴力反抗,保安當局不允許民間進行馬刀劈斬術的訓練,對蒙古人進行這種訓練尤其敏感。以馬球隊的名義作掩護,則可以避開保安當局的監視。

執政當局為甚麼要「防止可能出現的任何對共產黨統治的暴力反抗」呢?因為這個政權從出現之日起,對於人民的壓迫只有與日俱增而沒有一日或減,而且隨著「三年困難」的逐漸過去,明顯地表現出變本加厲之勢。1962中共的「十一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所謂「階級鬥爭」,是一個蠱惑人心的「理論」。出自共產黨之口,其涵義最初專指被壓迫、被剝削的階級對於壓迫剝削人民的統治階級的鬥爭,因此具有某種「天然合理性」。然而這種「天然合理性」也不過曇花一現的假象而已,其實質則恰恰相反。共產黨把自己不喜歡的一切人,都毫無例外地打成「階級敵人」。所謂「階級鬥爭」,就是向那些熱愛自由的不馴順的一切個人發動進攻,從而把自由收縮到最低限度而把「無產階級專政」擴展到「上層建築包括各個文化領域」,簡而言之,擴充到每個人的心靈深處,使人的心靈徹底奴化。小說作者在這裡沒有描寫蒙古人民的主動反抗,而是通過統治者「防止可能出現的任何對共產黨統治的暴力反抗」,反襯出這種暴力反抗正是暴力統治的必然結果。毛澤東本人很清楚,「哪裏有壓迫,哪裏應有反抗。」人民的反抗是被動的,而統治者對人民的暴力壓迫,則是一切暴力的或者非暴力反抗的根源。

格拉是蒙古草原上落日的兒子。格拉十歲那年,外祖父帖木兒對特古斯將軍述說格拉的身世:

「格拉生下來不久,他母親就死了。是我和老伴把他養大的……大約十年前,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人,從額爾古納河上游來到我們的銀波浩特,落腳在我的蒙古包裡。他告訴我們,他要走遍草原,尋找屬於蒙古人的太陽。我的女兒愛上了他。噢,她叫塔娜……那個小伙子耽了十來天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那十幾天中,塔娜每天都陪著他,坐在額爾古納河岸上的那片羽毛草中,一邊梳著黑得像鴉翅似的長髮,一邊為他唱歌。塔娜的歌聲把雲彩都燒紅了。是呵,那幾天的火燒雲特別紅,好像天空都在流血。那個小伙子離開後,塔娜就隨著秋天的花枯萎了,她的歌聲和歡笑也都像百靈鳥一樣飛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她常常坐在那片羽毛草上呆呆地望著天邊……哎——,蒙古女人都是這樣,愛上一個男人,就把心交給他;男人走了,女人的心就被帶走了……。第二年夏天,塔娜一個人走進那片羽毛草中,生下了格拉。那天,等我放馬回來找到她時,發現她身子裡流出那麼多血,那一片雪白的羽毛草上都濺滿了血花。過了兩天,塔娜就死了。臨死前,她要我找到那個小伙子,把格拉交給他。可是,她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沒有問過他。塔娜只告訴我,那個小伙子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胸前,在心跳的那個地方,咬下了一塊兒肉;還送給他一把短刀,刀穗是她用自己的頭髮編成的——她的頭髮很黑,很長,梳頭的時候,她站在石塊上,頭髮還能觸到石塊旁的野花。噢,塔娜還說,那個小伙子告訴她,等蒙古命運的太陽再次輝煌地升起時,他就會回到這片草原……那年秋天,額爾古納河的河水漫上了高高的河岸。哎——,塔娜來到人世,好像是為了生出一個能讓額爾古納河漫上峭岸的男孩子……我對你講這些,是想請你幫我尋找那個年輕人。他一直沒有回來,我不怪他。蒙古男兒的心都像風一樣動盪,有哪一片花叢能留住風呢?我只是想為格拉找到父親……。」

十二年後,特古斯將軍終於找到了格拉的生父。但是,他讓兒子阿木古楞告訴帖木兒說:「您要他尋找的那個人……就是格拉的父親,他已經找到了,可是,那個人的心已經腐爛了……」

帖木兒鐵灰色的眼睛如同被刀劍劈裂的鎧甲,驟然顯現出一道暗紫色的堅硬的裂痕。他像天邊的雷雨雲一樣沉默了片刻後,高傲而悲憤地說:「既然如此,就再也不必提這件事了——塔娜的靈魂會在深紅的落日中得到安寧,我的格拉,就是那深紅落日的兒子;他的父親,就是額爾古納河波濤中的落日!」說完,帖木兒便大步走出了蒙古包。

小說作者用詩的語言描寫格拉的外表:「格拉的面容十分消瘦,消瘦得令人想起荒原上飢餓的灰豹;在杏花潔白的陰影裡,他的眼睛呈現出青銅色,堅硬的目光中凝結著冷峻而高傲的神情;他薄薄的嘴唇有一種銳利感,像是刀劍在岩石上劈出的傷痕。」

格拉的性格是挑戰極限的英雄性格。他認為真正的詩不在女人的眼睛裡,而在高山之巔。野杏林的上面是一座聳入雲端的石峰,頂端覆蓋著千年不化的冰雪,在陽光中炫目地閃耀著藍白色的光波。這座石峰就是陰山山脈的最高峰——奔馬峰。據說,成吉思汗當年曾佇立在這座山峰之巔遙望過世界;又據說,成吉思汗在奔馬峰上遙望世界後,天神就用雷電把山封住了,不准人們上去。但是,格拉卻向詩人圖門提出挑戰:「你有勇氣登上奔馬峰,在成吉思汗站立過的地方,吟誦你的詩篇嗎?」圖門回答說:「我早有此意。」兩人各喝下一瓶白酒,奔向峭壁,沿著風蝕的裂縫,迅速向奔馬峰攀登。在攀登的中途,「暗紫色的雷暴雲像鮮血的波濤湧到了懸崖中間,那風蝕的峭壁似乎被動盪的雷暴雲撞擊得猛烈地震撼了一下。曲折銳利的閃電在雲層間撕開了猩紅炫目的裂縫,青銅色的雷聲像是峻峭的奔馬峰在瘋狂地咆哮。」但是兩個勇敢的蒙古男兒,終於登到了峰頂。格拉看到:「在天際蒼茫的雲端隱隱浮現出一條蔚藍色的美麗長虹————那是地球的輪廓。在灰藍色的霧氣後面,日球像是一個青銅鑄成的命運之輪,刻在那弧線深長的地球輪廓的上方。」他感覺到:「那弧線深長而優美的地球邊緣像是流蕩著藍天神韻的蒙古戰刀的鋒刃,而一片無可抗拒的魅惑猶如茫茫的雲海湧入他的心中——他想要在那美麗的鋒刃上留下青銅色的親吻。」並且想到:「成吉思汗當年遙望世界時,也一定曾想要堅硬地親吻那蔚藍色的刀鋒,正是這種對堅硬親吻的渴望,使成吉思汗不惜用鐵蹄踏碎鮮血的萬里波濤,去追尋那天邊的鋒刃!」而在他的身後,響起了圖門吟誦詩篇的聲音:

噢,為了使藍色的地平線不再荒涼,
成吉思汗把他從太陽中攫取的金色的注視送給了天邊,
在那雄鷹般的目光掠過的地方,
處處都有英雄的戀情怒放,
處處都有高貴的詩意盛開……

「英雄的戀情」、「高貴的詩意」,這就是蒙古草原上孕育出來的自由精神,就是蒙古人民特別是蒙古青年的追求和嚮往。

特古斯將軍帶著格拉、色斯娜、白紅雪、阿木古楞等一群年輕人拜謁成吉思汗陵,並看望他的老朋友朝魯。在路上,到一個小水潭邊洗臉的白紅雪聽到一縷哀傷的歌聲:「紅艷艷的花呵,就要在高高的山崖上開;火燒雲呵,就要在灰蘭色的風中飄;正直的人呵,就要走那彎彎曲曲的路……。」她從歌聲的情調中立刻辨認出,那不是蒙古高原上的歌,而是中原一帶的漢族民歌。她尋聲到一座低矮破舊的小屋,發現一個幾乎沒有穿衣服的二十五六歲的漢族姑娘,歌聲就是她唱出的。她回答白紅雪的詢問說:

「我們家原來在河南,是六零年逃荒跑到這個地方的……。」那個姑娘聲音冷漠地說:「五九年,河南遭了旱災,田地幹得都裂開了。可電台的廣播還說農村豐收了。交完公糧後,人們就剩下夠吃三個月的糧食。後來,公社幹部和縣裡當官的,又帶著警察到村裡,挨家挨戶把剩下的一點兒口糧都搜走了,說是為了支援社會主義建設。那年冬天,人們沒糧食吃,就挖草根,剝樹皮,抓老鼠吃。過了一段時間,草根也沒有了,樹皮也剝光了,哎--樹一剝光了皮就慘白慘白的,像是沒穿衣服的屍首站在野地裡,可怕人了。第二年春天,地裡還是一片灰黃,草根都挖完了,樹剝了皮也都死了。村裡的老人和娃娃都餓死了。餓得受不了,有人就開始吃死人肉。吃多了死人肉,人的眼睛就變紅了,好像要流出血來;臉也腫起來,臉色白得像在水裡泡了好幾天的死人……。」

姑娘繼續述說,有一天,母親領著她和妹妹到村外去找吃的,遇到了就要餓斃的小學張老師。當張老師摔倒在路上時,母親就用手裡挖草根的鐵鏟,剖開了張老師的胸膛。把張老師的肉煮熟,父親硬是給她灌了下去。張老師是個大學生,1957年被打成「右派」,才被發配到小學裡教書。女孩身上惟一的裝飾品,一根紅綢帶,就是張老師送她的;她剛才唱的那首歌,也是張老師教她的。白紅雪掏出一塊麵包,被那個殺死張老師的病餓交加、活得像鬼一樣的老婦人,一把搶過去像餓狗一樣地吞食了。白紅雪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送給那個姑娘。當姑娘那像幽靈一樣的父親背著巨大的草捆回到小屋門前,膽怯地望著那群衣飾華麗的城裡人時:

格拉憤怒地拉緊了馬韁,使馬頭高揚起來。他瞇細的眼睛閃爍著冷酷的寒光,厭惡地注視著那個站在小屋前的瘦小的男人。忽然,格拉兇狠地說:「就是這些難看、怯懦的漢人,毀壞了蒙古草原!」

「可他們也是苦命的人。」阿木古楞沒有看著格拉,低沉地說。

「他們為甚麼不去死,為甚麼不去殺死那些讓他們承受苦難的狗官!」格拉露出狼齒般雪白的牙齒,語調殘忍地說:「這些寧肯像狗一樣下賤地活著,也不敢流血的傢伙,根本不配被憐憫!」

格拉和阿木古楞的對話,白紅雪都聽清楚了。她覺得,格拉的冷酷中有一種銳利的美感,而阿木古楞的陰鬱中有一種沉悶的善意,但她寧願親吻那冷酷的美感,卻不願摟抱那沉悶的善意。

正是這些「難看、怯懦的漢人」,不僅毀壞了蒙古草原,也毀壞了中國傳統文化中那些飽含生命富有價值的東西。魯迅先生對於像阿Q先生似的漢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到了格拉這裡,卻變成了冷漠的鄙視。從來都是自助者,人助之;自助者,天助之。格拉認為,那些不能自助自救,而且作惡無悔的可憐蟲,是不值得憐憫的。

然而堅硬和冷峻卻不是自由的本質。

成吉思汗陵終於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北方蔚藍色的天際,隱隱浮現出了成吉思汗陵那弧線優美的、淡藍色的穹頂。那凝結著肅穆美感的巨大的穹頂,像是刻在藍天中的地球的輪廓,又像是正在有力搧動的雄鷹的長翅。淡藍色穹頂的最高處,有一顆色彩燦爛的球體,就如同用黃金鑄成的太陽。碧綠的草浪在沒有灰塵的風中搖蕩起伏著,從雄麗的夢一樣浮現在天際的成吉思汗陵下,浩蕩地湧過來。白紅雪覺得,那草浪好像要一直湧進她靈魂的最深遠處。一片片野花如同絢麗的雲霞飄落在草原上。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花,紅色的像迸濺的血跡;藍色的像怒放的憂鬱;白色的像少女純潔的戀情;紫色的像火焰般的意志;金黃的像美少年的歡笑;黑色的像盛開的痛苦。野花招搖的草原上,一條銀白色的河流,以充滿柔情的曲折,蜿蜒伸展著,流過幾片翠綠的白樺林和銀桿的白楊林,然後,消失在遠方金紅色的沙漠中。

「鄂爾多斯高原上只剩下這最後一片水草豐美的草原了,是成吉思汗的英靈在護衛著她。」蔚藍色的寂靜中響起了朝魯暗紫色的聲音。

白紅雪的面容稍稍向旁邊轉動了一些,她看到,格拉素常冷峻而堅硬的目光,此刻竟然顯得那樣柔和,柔和得讓人心顫。「這是一片能使鐵石心腸都變得溫柔的草原……噢--,願我的容顏中也能有草原的神韻。」白紅雪情不自禁地默默地想。

「祖國」是甚麼?就是生養我們的土地,就是哺育了我們的文化,就是那些愛我們並值得我們去愛的親人、朋友和同胞,而不是壓迫我們的國家政權。格拉心中對家鄉如此柔情的熱愛,與他堅硬如鐵的性格,恰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第二天早晨,當一匹雄狼追逐白紅雪並將她撲倒時,先是阿木古楞,緊接著格拉發出了乾裂岩石猛烈撞擊般的呼嘯聲,直奔雄狼而來。雄狼畢竟是高傲的動物,它要迎向強敵,因而捨棄了跑在前邊的阿木古楞,「冷酷地向格拉注視了片刻,突然暴怒而陰鬱地咆哮了一聲,從白紅雪的身體上躍下,迎著格拉奔去。」

雄狼鐵灰色的前爪深深陷入格拉肩頭的肌肉,在被風撕碎的血霧中,似乎能聽到雄狼堅硬的利爪在格拉肩骨上磨擦出的聲響。然而,格拉的眼睛裡卻迸濺出冷峻而艷麗的閃光,直視雄狼那雙凝結著銳利野性的鉛灰色的眼睛。人與獸就如同青銅色的火焰與陰雲中的雷電對視。

雄狼吐出猩紅的長舌,暴怒地咆哮著,兇猛地擺動頭顱,迫使格拉扼住它脖頸的手臂在就要折斷了似的劇烈的震顫中,慢慢向後退縮,雄狼長喙前端慘白的利齒,漸漸逼近了格拉的額頭。格拉被激怒了,他發出一聲能撕碎岩石的狂嘯,猛然擺動了一下頭顱,露出雪白、堅實的牙齒,咬住了雄狼的咽喉,同時,他的雙臂野性勃勃地緊摟住雄狼的軀體,使自己和雄狼一起摔倒在銀灰色的流沙上。

格拉兇狠地緊咬在雄狼脖頸間的牙齒,終於把雄狼的喉嚨撕裂了。而後來一次, 當白紅雪遭到一條白蛇纏繞,性命垂危時,格拉迅猛地扼住了白蛇的喉嚨,用蒙古刀刺向白蛇的心臟。當格拉最後與白紅雪奔向他們光輝生命的終點額爾古納河時,筋疲力盡的他們在雪原上多次遇到野狼,但在目光的對視下,野狼卻一個個退卻了。因為格拉的目光比野狼更堅硬,更有意志和充滿野性力量。在力量和意志的較量中,動物比狡猾的人類講規則,也知道尊重對手,在一對一的對峙中打消了進攻的念頭。

在回應共產黨向蒙古人民發起的「階級鬥爭」中,這些血性賁張的蒙古男兒所具有的最大優勢,並非他們屬於「敵加於己,不得已而應之」的正義之師。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共產黨在一切爭權奪利的鬥爭中提倡「不怕死」精神。但他們只要求別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員、權勢者,卻是世界上最怕死的孬種孱頭。然而這些蒙古男兒的優勢還不是視死如歸的拚命精神。整個一部《自由在落日中》,說的就是蒙古精神,或者「蒙古之魂」。用特古斯將軍的話來說,就是:

追求生命之美、追求激情和自由,就必須放棄對長久生存的迷戀,放棄對永恆的嚮往,並滿足於擁有燦爛的瞬間。

蒙古命運的悲劇只在於,蒙古民族沒有在那歷史瞬間的輝煌中(成吉思汗時代)完全進入殷紅觸目的虛無,從而使今天的蒙古民族成為被羞辱的對象。我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用屬於狂風暴雨的激情,在紫色的落日上,替蒙古命運刻下與那英雄史詩相稱的墓誌銘;只是為了用我的血,為蒙古命運譜寫能令落日流出殷紅淚水的安魂曲……

蒙古精神不僅藐視恥辱的苟活,而且以生命進入絢麗的落日,擁有燦爛的瞬間,為人生至高的境界和最大的幸福。在對等條件的較量中,這樣的民族、人群、特別是青年,才真正是無敵的英雄,甚麼力量也不能把他們擊倒,而只能被他們所壓倒。在蒙古青年的馬球隊「鐵騎隊」和武警馬球隊「紅星隊」比賽時,格拉的馬匹被紅星隊惡意撞傷倒地,林志丹驅動高大的伊犁馬騰躍起前蹄向格拉落下時,格拉沒有迴避,反而閃電般地攫住了伊犁馬的一條前腿,在他的胸膛被伊犁馬踏傷的瞬間,竟把馬腿扭斷了。而在他和林志丹的目光以獸性的兇狠對視中,林志丹終於驚慌膽怯地後退了。

六月二十一日,當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林紅楓動用軍隊、武警卑鄙無恥地屠殺《蒙古之魂》音樂會的演員和觀眾時,格拉在戰場上和敵人相見了。

格拉秘密組織的八十多人的蒙古騎兵隊,就隱身於斜坡稜線上的這片小白樺林中。白樺林雖然稀疏,但是,林中齊腰高的野草和茂密的灌木叢卻完全遮住了那些靜靜站在自己馬匹旁的騎兵隊戰士。格拉的騎兵隊主要是由內蒙古大學馬球隊隊員、內蒙古馬術隊的運動員和前些時候從草原深處到呼和浩特市參加賽馬大會的運動員組成的。這些蒙古男兒似乎天生就有戰士的素質,儘管他們平常在痛飲烈酒之後,會狂歌醉舞,然而此刻,卻沉默得如同凝結著火焰的青黑色燧石。

格拉預定的戰術很簡單——先由暴烈的競速馬組成的第一梯隊,發起快速、兇猛的衝擊,衝亂敵人的陣形,接著,由身軀較短而四腿頎長、善於盤旋騰躍的馬球馬和馬術馬組成第二梯隊,衝入混亂的敵陣進行劈殺,然後,由一位昨天從軍營逃出來的騎兵團的士兵,按照成吉思汗時代蒙古勇士的習慣,驅趕隱藏在北邊一個山谷中的內蒙古賽馬場的馬群,從戰場上奔騰而過,踏碎戰死者的屍體,為他們舉行馬葬。所有參加格拉騎兵隊的人都已經對著落日宣過誓——必定戰死,決不逃生。

參與屠殺蒙古人民的有炮兵、裝甲兵、騎兵、步兵和武裝警察。中午剛過,柏油路上出現了幾輛蘇式步兵裝甲戰車,後跟二十多輛卡車,載滿頭戴鋼盔的士兵。在公路旁的荒原上,一隊騎兵伴隨緩緩前進的裝甲戰車和卡車奔馳著。

裝甲戰車和卡車在古堡音樂廳前面那片漫長、寬闊的斜坡下停住了。士兵從卡車上跳下來,迅速排成四路縱隊,端起帶有匕首形槍刺的半自動步槍,沿著通向「古堡」音樂廳的那條佈滿碎石的道路,向斜坡上走來。騎兵則分成兩隊,從兩邊護衛著步兵縱隊。步兵縱隊前面,一面血紅的軍旗在淡藍色的風中飄舞,軍旗上繡著「進藏平叛英雄團」的金黃色字跡。

由四十多匹競速馬組成的蒙古騎兵第一梯隊如同撲向獵物的豹群,從白樺林中竄躍而出。那些兇悍的蒙古馬很快在荒原上形成了一條散兵線,不斷互相超越著,急速地掠過搖蕩起伏的草梢。片刻之後,由馬球馬組成的第二梯隊,也湧出了灌木叢。佈滿破碎岩石的地面在奔騰的馬蹄聲中震顫起來,馬背上的騎手像暴風雨前的烏雲般沉默著,戰刀青藍色的、冰冷的閃光彷彿使迅疾的風都飄蕩起濃烈的血腥氣。

顯然,由於沒有預見會受到這樣一支強悍的騎兵隊的襲擊,共產黨軍隊嚴整的隊形變得混亂了。許多士兵慌亂地奔跑起來,尋找草叢中裸露出的岩石,隱蔽自己的身體;有的士兵則驚疑地望著斜坡上面衝來的馬隊,不知所措地殭立在原地。一個共產黨的騎兵過分用力地拉緊馬韁,他那匹唇角被嚼鐵勒破的戰馬暴怒地扭轉身軀,衝進了步兵隊,並在被撞倒的步兵身上發了瘋似地踐踏起來。一名督戰隊的軍官惡狠狠地咒罵著,用手槍擊斃了那匹戰馬。

經過最初的混亂之後,共產黨的騎兵終於發出顫抖著驚懼感的喊殺聲,向蒙古騎兵隊衝去。一位左臂戴有猩紅袖標的指揮官正好迎向格拉。這位軍官方形的、頜骨粗大的下巴,被剃鬚刀刮得泛起青灰色的光澤;在鋼盔的陰影下,如同佈滿鐵銹的眼睛裡冰冷地凝結著殘忍、兇悍的神情。他並沒有像別的騎兵那樣揮動戰刀,而是連連用刀背,兇猛地抽打他那匹已經竭力加快速度的暗褐色戰馬的臀部。顯然,他想使自己的戰馬在搏殺之前達到儘可能快的速度。

格拉從那位軍官的動作上判斷出,他是一名經歷過真正搏殺的對手。在草原上追獵野狼時,格拉就獲得了一種馬刀劈斬術的經驗——如果站立在原地,即使用盡全力將馬刀準確地劈落在野狼的頭顱上,往往也會像劈在岩石上一樣,把握著刀柄的手震裂;如果騎在飛速奔馳的馬背上,則只要輕輕一抖手腕,刀鋒就會劈裂野狼的脊骨,而且速度越快,馬刀似乎就越鋒利。

格拉將身體更低地俯在馬背上,雙腿彷彿想把馬匹的肋骨折斷似地,夾住黑色雄馬消瘦的腹部,而他青銅色的眼睛在急速飛掠的風中稍稍瞇細了一些,越過狂亂飛舞的馬鬃,逼視著那位騎兵指揮官。那位軍官陡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把刀尖指向前方,刀尖上迸濺出的簇簇光亮宛如蛇的眼睛一樣冰冷而陰鬱。格拉使狂奔的黑色雄馬的馬首,筆直地迎向那位軍官的刀尖,而格拉的戰刀卻依然垂在馬鐙邊。

格拉的黑色雄馬同那位軍官暗褐色的戰馬之間的距離,被急驟的馬蹄聲踏碎了,格拉已經可以看清那位軍官深紫色唇邊的驕橫的皺紋。如果誰也不躲閃的話,片刻之後,這兩匹在狂奔中迅速逼近的烈馬,就將像黑色的風暴同暗褐色的飛旋的血霧猛烈地相撞了。然而,格拉那凝視著軍官戰刀鋒刃的眼睛裡,卻閃耀起略帶瘋狂意味的沉迷的神情,似乎他根本不想躲閃,而是在追求那狂奔中的猛烈的相撞。

格拉同那位軍官那樣逼近了,似乎立即就要無可避免地相撞了。就在這一瞬間,那位軍官彷彿凝結著鐵銹的冰冷、陰沉的眼睛,被一道激怒而又驚慌的閃光劃破了,他好像是本能地向旁邊扯動了一下馬韁。格拉敏銳地注意到了那位軍官的這個想要避免兩敗俱傷的動作,他薄薄的唇邊立刻現出輕蔑、冷酷的微笑。當兩匹戰馬的馬鐙撞擊出藍白色的火星,就要相擦而過時,格拉陡然在馬背上直立起身體,隨著他發出的野性如狂的吼嘯,他的戰刀閃爍起比金色的陽光更燦爛的光彩,尖嘯著劈裂了淡藍色的風。緊接著,從那位軍官破裂的脖頸間噴出的血流,如同急雨般濺落在格拉銀色的蒙古長袍的袍幅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格拉毫不回顧地縱馬躍入了前面軍隊的步兵縱隊,開始用飛掠的刀光冷酷地追逐那些混亂地四處奔逃的士兵的背影。

當那些士兵們發現,奔逃並不能使他們避開蒙古騎士戰刀的追擊時,恐懼和絕望重疊成的瘋狂情緒,使士兵們開始兇猛地反擊了。共產黨的騎兵在同蒙古騎士的搏殺中幾乎全從馬背上劈落,步兵們則躲在灌木叢和岩石後面開始射擊。格拉的戰馬被射殺了。

格拉用戰刀支撐著地面,艱難地站立起來。在剛才的搏殺中,格拉的腿部已經被士兵的刺刀劃出了幾道狹長的傷痕。從他的傷口湧出的血和敵人濺落的血浸透了格拉銀色的蒙古長袍,使長袍沉重地貼在他的身上,看起來他彷彿是剛從鮮血的激流中沐浴而出。

這時,六名頭戴鋼盔的士兵從前面的草叢中站起來,開始向格拉逼近,士兵槍管前端的匕首形刺刀閃爍著幽暗的光澤,如同暗夜中的野狼兇殘的眼睛。格拉像一隻面對狼群的受傷的雄豹,神情冷酷地露出了雪白炫目的牙齒,慢慢地向一塊崛起在荒原上的青黑色巨石退去。

格拉的後背靠在蜿蜒著風蝕裂縫的巨大的岩石上,沉重地喘息著。他的面容由於失血過多而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影,就如同佈滿血銹的古代蒙古勇士鎧甲的色彩,然而,他那稍稍瞇起的眼睛迸濺出的目光,仍然有青銅色的雄烈的情調在閃爍。那六名士兵形成的散兵線漸漸逼近了,格拉冷峻地直視著最靠前的一名士兵。那名士兵似乎感到了危險,腳步遲疑地停住了。就在這時,格拉佈滿血跡的身影像是從青黑色的岩石中掙脫而出的燃燒的狂風,迅猛地越過前面的鼠尾草的草梢,而他的戰刀如同一片銀色的暴風雪在金色的陽光中掠過。士兵們的刺刀同時刺向格拉,可是,格拉並不躲閃,戰刀依然斜著劈向最前面的那個士兵。

士兵被劈裂的頭盔上噴濺起一片血光,似乎是從那立刻被疾風撕裂的血光中,迸發出一聲蒼白的垂死的呼嚎。在那個士兵栽倒的瞬間,格拉又矯捷地躍回到巨石下。他那由於忍受劇烈的疼痛而瘋狂閃爍起來的目光,又逼視在另一名士兵的臉上。

格拉一次又一次地從巨石下躍出,又退回來。每次躍出之後,都有一名士兵被劈殺在草叢中,而每次退回來時,由於他攻擊時根本不進行防衛,格拉的胸前和腹部都增添了新的傷口。最後,當他前面只剩下一名士兵時,格拉只有用戰刀拄在地面上,才能支撐住急劇震顫的身體。

格拉剛烈、勇武的精神中熔鑄著血戰到底的意志。無論是和敵方騎兵軍官的戰鬥中,還是在與六名步兵眾寡懸殊的拚殺中,格拉那同歸於盡的氣概和不避刀鋒的勇氣,都給對方以壓倒的威懾力量。

感情的糾葛和命運的捉弄,使得格拉深感虧欠了色斯娜的情。決戰開始前,格拉對色斯娜說:「我曾經說過——我要為你而死——今天,我要實現諾言了!」此刻,在戰鬥現場摔昏過去的色斯娜清醒了過來,目睹了格拉倒下之前的最後一次搏殺。

剩下的最後一名士兵已經逼近了搖搖慾倒的格拉,士兵濺滿血污的灰黃的臉,像被弄髒了的落葉的顏色,乾枯的嘴唇下意識地浮現出殘忍的嘲弄的微笑。他顯然感到格拉已經失去了搏殺的能力,便像是在訓練一樣,從容地把槍托夾在肋下,作好刺殺的準備。格拉猛獸般的眼睛在狂怒而悲涼的陰影中變得暗淡了,失去了銳利的鋒芒。士兵那嘲弄的目光使格拉感到難以忍受的屈辱,可是,他僵硬的手臂卻無論如何也舉不起變得像浸透鮮血的命運一樣沉重的戰刀。

格拉血紅的身影如同火焰燒灼出的傷痕,映在色斯娜深黑的、明澈的眸子上,而格拉那青銅色的銹跡似的、變得暗淡的眼睛,使她感到一陣銳利的痛苦。她突然發出一聲雌獸般的尖叫,從灌木叢中躍起,向那塊巨大的青黑色的岩石奔去。她心裏燃燒起一個願望——要拭去格拉那令她夢魂縈繞的眼睛裡的銹跡。

就在那名士兵的刺刀將要刺出的剎那間,色斯娜的目光越過士兵的肩頭撞擊在格拉變得暗淡的青銅色的眼睛上。

色斯娜狂喜地發現,格拉那向她直視著的眼睛深處,驟然迸濺出一片破碎的落日般燦爛的、狂放而高傲的神情,那神情美得如同怒放在青銅色火焰中的雄性之花。就在這一瞬間,格拉傷痕重疊的軀體彷彿是一個就要被狂風撕裂的殷紅的意志,迅猛地向前撲去。那個士兵的刺刀插入他肩頭的同時,格拉手中的戰刀宛如一道銀色的閃電,刺進了士兵的小腹。而格拉發出的似乎能劈裂堅硬岩石的雄烈吼嘯,比那戰刀的閃光更加炫目。

格拉本應和他那八十名戰友一起犧牲,葬身於馬群的蹄下。認為格拉已經死去的色斯娜撲倒在格拉身旁,把格拉的頭顱緊抱在胸前,狂吻著他的黑髮說:「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親吻你了——親吻你雄麗的死亡……甚麼也不能再使你離開我。噢,這峻峭的死亡呵……。」但當她發現格拉並沒有死,而且聽到格拉微弱而沉靜地對她說:「殺死我——別讓我蒙受被俘獲的恥辱。」但是深愛著他的色斯娜可以從容地把馬刀插入自己的胸膛,卻不能親手殺死格拉。她救活了他,就使格拉還要繼續演出更加有聲有色血戰到底的英雄活劇。

格拉是小說中最剛烈最英勇的蒙古民族的大英雄。然而他反抗的並不是漢族對蒙古族的壓迫,而是極權專制的野蠻暴力對蒙古人民的侮辱壓迫。這種對蒙古人民的侮辱壓迫,也同樣施加於漢人和其他各族人民頭上,因而格拉不僅是蒙古民族的英雄,更是中國人民反抗極權壓迫的英雄。在這裡,格拉並沒有甚麼高深的理論和超人的見解,他說話不多,也沒有甚麼值得多說的。簡單的真理洞若觀火,不需要從書本上和歷史書籍中去尋找。恰恰相反,浩如煙海的書籍和歷史著作,長期以來稀釋、鈍化了人的自由本性,使人成為喪失了血性只求苟活的「特殊物質」。格拉義無反顧地直攄血性,通過小說作者一枝健筆,寫出了壓倒群雄的不朽文章。

(待續)

(首發於《自由聖火》)(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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