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61)

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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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下)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逕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裡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只有十二三歲,披著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著木魚,口裡唸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才升,只聽見呼呼的一陣風響。好風:黑霧遮天暗,愁雲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先刮時揚塵播土,次後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龍王盡掩門。廟裡城隍覓小鬼,空中仙子怎騰雲?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刮動崑崙頂上石,捲得江湖波浪混。那風才然過處,猛聞得蘭麝香熏,環珮聲響,即欠身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逕上佛殿。行者口裡嗚哩嗚喇,只情唸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甚麼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唸經怎麼?」行者道:

  「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搲熟,被公婆趕出來的。」

  女子道:「相不著!相不著!我不是公婆趕逐,不因搲熟偷生。

  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愚僧。都被色慾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甚麼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佈。」

  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逕至後邊園裡。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裡「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裡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象,輪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甚麼精怪: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的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黠豪!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璫璫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殺: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裡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聖,毛奼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

  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裡,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呆子和沙僧口裡嗚哩嗚哪說甚麼。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

  打死你們!」那呆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逕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裡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

  「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呆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眾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裡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眾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裡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眾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乾淨,道:「好和尚!我們尋著師父,再到你這裡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裡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裡看看那女子在否。」眾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

  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眾僧,著八戒、沙僧牽馬挑擔,逕回東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麼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

  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歎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三人急急到於林內,只見那: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鑽。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隻手,理著三根棒,在林裡辟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著了惱,尋不著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

  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伙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伙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

  「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裡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好呆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大聖即起觔斗,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采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峰,灣環深澗。松鬱鬱,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險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裡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裡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

  「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著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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