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雙城記》(38)

查爾斯•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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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手好牌

幸好普洛絲小姐並不知道家裡的禍事。她穿過幾條小街走過了九號橋,心裡計算著要想買的東西。克朗徹先生拎著籃子走在她身邊。他們走進路邊的大部分店舖,東看看西看看,對於成群結伙的人提高警惕,對談得激動的人群敬而遠之。那是個陰寒的夜晚,薄霧籠罩的河面燈光白熾耀眼,噪音震耳欲聾,表明了鐵匠們為共和國部隊製造槍炮的平底船就在那兒。跟那支部隊玩花頭或是在其中得到非分提拔的人要倒霉了!但願他的鬍子還沒有長出來,因為「國民剃刀」總會給他剃個精光的。

普洛絲小姐買了幾樣東西,買了點燈油,又想起他們還需要買點酒。他們在幾家酒店看了看,來到了「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招牌下。那地方離國民宮(亦即兩度的杜伊勒利宮)不遠,那裡的景象引起了她的興趣。它看去要比她們已去過的類似地方安靜一些,雖然愛國者的便帽也紅成一片,卻不如別的地方紅得厲害。她探聽了一下克朗徹先生的口氣,覺得跟自己意見相同,便在這位「騎士」護送下往「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走去。

這兩位帶點外國味的顧客走進了朦朧的燈光裡,經過了口裡銜著煙斗、手上玩著軟沓沓的紙牌或泛黃的多米諾骨牌的人,走過了一個光著上身、滿身煙塵、大聲讀著報的人和他的聽眾,走過了人們掛在世卜或放在手邊備用的武器,也走過了兩三個躬著身子睡覺的人–他們穿著流行的高肩粗布黑短衫,像是幾頭酣睡的熊或狗。他倆對這些都不加理睬,逕直走到了櫃檯邊,交代了要買的東西。

他們正打著酒,角落裡有—個人跟另—個人告了別,站起身來要離開。這人必須跟普洛絲打個照面才能出去。普洛絲小姐一見到他,卻鼓起掌來,而且發出尖叫。

在場的人立即全部站起身子。最大的可能是發生了爭吵,有人被殺了,大家都以為會看見什麼人倒下,卻只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彼此望著。男的具有法國人和地道的共和派的一切外形特徵,女的顯然是個英國人。

「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信徒們對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發表了什麼意見,普洛絲小姐和她的保護者即使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一大片喧嚷,跟聽見希伯萊文或查爾底亞神讖差不多。可是兩人正在驚訝,對那喧嘩並未注意。必須指出,不但是普洛絲小姐又吃驚又激動,不知所措,就連克朗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過他的驚詫似乎別有道理。

「怎麼回事?」那位使普洛絲小姐尖叫的人說話簡短,口氣很煩惱,聲音也很低,說的是英語。

「啊,所羅門,親愛的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拍著掌叫道。「多年不見,也沒有聽到過你的消息,卻在這兒碰見了!」

「別叫我所羅門。你想害死我嗎?」那人悄悄地、緊張地說。

「弟弟!弟弟!」普洛絲小姐放聲痛哭。「我難道就這麼對不起你,你竟問起我這樣殘忍的問題來?」

「那就收起你那愛管閒事的舌頭吧,」所羅門說,「你要想跟我說話就出來,付了酒錢出來吧。這人是誰?」

普洛絲小姐搖著她那滿是愛意卻又沮喪的頭,流著眼淚對於動於衷的弟弟介紹道,「克朗徹先生。」

「讓他也出來吧,」所羅門說。「他難道認為我是個幽靈嗎?」

從克朗徹先生的樣子後來,他倒真像是見到了幽靈。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普洛絲小姐流著淚好不容易才從手提包裡摸索出了酒錢付了。這時所羅門轉向並和古英豪市魯塔斯的跟隨者們,用法語解釋了幾句,大家便各回座位去幹自已的事去了。

「現在,」所羅門在黑暗的街角站住說,「你要做什麼?」

「我還是那麼愛他,可我的弟弟對我卻冷淡得那麼可怕!」普洛絲小姐叫道,「跟我見了面就像這樣沒有一點熱情表現嗎?」

「行了,行了,倒霉!」他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普洛絲的嘴唇。「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普洛絲小姐一聲不響,只是搖頭哭泣。

「你若是以為我會吃驚的話,」她的弟弟所羅門說,「其實我並不吃驚,我早知道你在這兒;這兒的人大多數我都知道。若是你真的不想害我–這我有一半相信–就趁早去幹自己的事,也讓我幹我的事去。我忙著呢,我是公事人,」

「我的英國弟弟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惋惜地說,「是全國天分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卻跑到外國來當公事人,又遇上這樣的外國佬!我倒寧可看到這可愛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說過了,」她的弟弟插嘴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想害死我。我正是一帆風順,我的嫡親姐姐卻要想害得人家來懷疑我。」

「慈悲的老天爺不允許的!」普洛絲小姐叫道。「我總是巴心巴肝地愛你,永遠愛你,親愛的所羅門。我可以再也不見你,只要你跟我說一句真心實意的親熱話,只要你說我們倆彼此沒有生氣,也沒有隔閡,我就再也不來耽誤你。」

善良的普洛絲小姐呀!姐弟倆疏遠的責任竟彷彿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像羅瑞先生多年前在索霍時並不知道她這個寶貝弟弟是花了她的錢才跑掉的似的!

不過,他還是說了句親熱的話,態度勉強,居高臨下,若是兩人的長處和地位顛倒過來,她可是絕不至於如此的(這在全世界都一樣)。這時克朗徹先生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沙聲沙氣發出了一個出人意外的怪問題:

「我說!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嗎?你究竟叫約翰•所羅門,還是叫所羅門•約翰?」

那公事人突然懷疑地轉過身來–這人至今沒說過話。

「說呀!」克朗徹先生說。「說呀,你心裡是有數的。」(附帶說一句,他心裡其實無數)「約翰•所羅門,還是所羅門•約翰?她是你姐姐,當然知道你的姓名,她叫你所羅門。可我又知道你叫約翰,這你明白。這兩個哪一個在前?還有普洛絲這個姓,也請你解釋解釋。在海那邊你可不姓這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也弄不清楚我的意思,因為我想不起你在海那邊的姓。」

「想不起?」

「想不起。不過我可以發誓,它有兩個音節。」

「真的?」

「真的。另外一個人的姓只有一個音節。我認得你。你在老貝勒是個在法庭作證的密探。以謊言之父,也就是你爸爸的名義回答我,你那時叫什麼名字?」

「巴薩,」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就是這個名字,我敢以一千鎊打賭!」傑瑞叫道。

插嘴的人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兩手背在騎馬大地的下擺裡,站在克朗徹先生身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跟在老貝勒時一樣。

「不要吃驚,親愛的普洛絲小姐。我昨天晚上就到了羅瑞先生住處,他倒是吃了一驚;我們雙方同意在一切正常之前,或是在用得著我之前,我哪兒都不露面。我到這兒來是想求你的弟弟賞光談一談的。我希望你有一個職業比巴薩先生更好的弟弟。為了你的緣故,我真希望巴薩先生不是監獄裡的綿羊。」

「綿羊」是那時牢房裡的黑話,意思是由典獄長控制的密探。那臉色蒼白的密探臉色更蒼白了,他問他怎麼竟然敢–

「我告訴你,」西德尼說,「一個小時或更早以前我在觀察附屬監獄的牆壁時發現了你。你從那裡出來。你有一張很好記的面孔,而我又善於記住面孔。你跟那監獄有關係,這叫我很好奇。我有理由把你跟一個現在很不幸的朋友的災難聯繫起來(其中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我便跟著你來了。我緊跟你進了酒店,坐到了你身旁。我從你肆無忌憚的談話和你的崇拜者們公開散播的謠言毫不費力就推斷出了你職業的性質。這樣,我偶然涉足的一件事便似乎逐漸變成了我的一個目標,巴薩先生。」

「什麼目標?」密探回答。

「在街上解釋怕會惹起麻煩,甚至危險。你能否賞光讓我佔用你幾分鐘時間密談幾句?比如在台爾森銀行辦公室?」

「是要挾我去嗎?」

「啊,我說過那話嗎?」

「那我為什麼要去?」

「倒也是,你若是不能去,我也就不願意說了。」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說嗎,先生?」密探遲疑不決地問。

「你很理解,巴薩先生。你不去我是不會說的。」

對他心裡長期秘密思考的問題和要對付的人,卡爾頓那滿不在乎的神氣極有利於表現他的敏捷與技巧。他那老練的眼光看清了這一點,而且充分地利用了它。

「你看,我早告訴過你不是,」密探抱怨地望了他姐姐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就是你害的。」

「好了,好了,巴薩先生,」西德尼叫道,「別忘恩負義了。要不是因為我非常尊重你的姐姐,我是用不著採取這種愉快的方式提出這個想讓雙方滿意的小小建議的。你跟我去銀行嗎?」

「我倒想聽聽你的想法。好吧,我跟你去。」

「我建議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到她住處的街角。讓我攙著你的手,普洛絲小姐。這可不是一座好城市,在這種時候你沒有人保護是不能上街的。既然你的保護人認識巴薩,我就打算邀請他也跟我們一起到羅瑞先生家去。想好了沒有?走吧!」

普洛絲小姐隨後就回憶起,而且到死也還記得,在她用手握住西德尼的胳膊、抬頭望著他的臉、請求他不要傷害所羅門時,她感到那胳膊有一種鼓舞的動作,他眼裡也有一種激動的表情。這不但對消了他那滿不在乎的神氣,而且改變了他,使他高大起來。只是那時她注意力分散,一方面要為那不值得她愛的弟弟擔心,一方面還要聽西德尼友好的保證,所以對自己的感覺並沒有認真注意。

他們把她留在街角之後卡爾頓便領路往羅瑞先生住處走去。那地方只有幾分鐘的路程。約翰•巴薩,或是所羅門•普洛絲,走在他身邊。

羅瑞先生剛吃完晚飯,正坐在一兩小塊木頭燃出的快活的火焰旁。他也許是在火光裡尋找當年那位年輕得多的台爾森老人吧!那人在多佛的喬治王旅館裡也曾凝視過紅色的炭火,可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行人走進屋,他回過臉來,看見個陌生人,臉上不禁露出意外。

「普洛絲小姐的弟弟,先生,」西德尼說。「巴薩先生。」

「巴薩?」老人重複道,「巴薩?這名字叫我想起了什麼–這臉也叫我想起了什麼。」

「我告訴過你,你那臉容易讓人記住吧,巴薩先生?」卡爾頓冷冷地說。「請坐下。」

卡爾頓自己坐下時向羅瑞先生皺了皺眉頭說,「那次審判的證人。」他為羅瑞先生填補了迷失的環節。羅瑞先生立即想了起來,用並不掩飾的厭惡之情望了望新來的客人。

「普洛絲小姐認出了巴薩先生,他就是你聽說過的很愛她的那位弟弟,」西德尼說,「他也認了姐姐。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達爾內又被逮捕了。」

老人大驚失色,叫道,「你說什麼!我離開他還不到兩個鐘頭呢,那時他還好好的。我正打算回他那兒去!」

「可他還是給抓走了。什麼時候的事,巴薩先生?」

「若是已被捕的話,就是剛才。」

「巴薩先生的話是最權威的,先生,」西德尼說,「我是從巴薩先生喝酒時告訴他一個綿羊同夥時知道的。他跟提供信息的人才在監獄門口分了手,眼見他們被看門的放進牢去的。達爾內已再次被捕,這已無可懷疑。」

羅瑞先生精通業務的眼睛已從說話人的臉上看出了再談這個問題只是浪費時間。他感到慌亂,卻也明白某些事得靠此時的冷靜,便竭力鎮定,沒有說話,只認真聽著。

「現在我相信,」西德尼對他說,「明天曼內特醫生的名字和威望還能對達爾內大有幫助–你剛才說過明天他會第二次受審,是嗎,巴薩?」

「是的,我相信是的。」

「明天醫生還可以像今天一樣對他大有幫助。可也未必盡然。我向你承認,羅瑞先生,曼內特醫生竟然無法制止這次逮捕,這很,叫我震驚。」

「他可能事先並不知道,」羅瑞先生說。

「這一事實就令人吃驚,想想看,他跟他的女婿有多麼親密!」

「確實如此,」羅瑞先生承認了,一隻手著急地摸著下巴,兩眼著急地望著卡爾頓。

「一言以蔽之,」西德尼說,「這是一個鋌而走險的時代,這個時代為粉而走險的賭博下著鋌而走險的賭注。請醫生去賭贏家,我來賭輸家吧!在這兒誰的生命都不值得贖買。今天被抬回家的人,明天就可能被處死刑。現在,我決定下的賭注就是在形勢最不利的時候把一個押在附屬監獄裡的朋友贏回來,而我想要擊敗的朋友正是巴薩先生。」

「那你可得有一手好牌呢,先生,」密探說。

「我要瞧一瞧手上有什麼牌–羅瑞先生,你知道我是個粗線條的漢子,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白蘭地。」

酒放到了他面前,他喝下了一杯,又喝下了一杯,這才沉思著推開酒瓶。

「巴薩先生,」他以確實在看著手上牌的人的口氣說下去,「監獄裡的綿羊,共和國委員會的特派員,有時管牢,有時坐牢,永遠是密探和告密者。因為是英國人,所以更有價值得多。因為英國人比法國人幹這種差使更少引人懷疑。不過這位英國人在老闆面前用了一個假名。這可是一張有份量的牌。此時受雇於法蘭西共和政府的巴薩先生當年卻受顏於法蘭附和自由的敵人–英國的貴族政府。這張牌很精采,在這個引人懷疑的天地裡可以作出一個明白得像白天的推論:巴薩先生仍然拿著英國政府的津貼,做著匹特的密探,正是大家談得很多、卻難得抓到的那種潛伏在共和國內部的無惡不作的英國奸細。這可是一張所向無敵的牌,你聽懂了我的牌沒有,巴薩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密探回答,有些不安了。

「我打出一張A:向最近的地區委員會告發。看牌,巴薩先生,看你有什麼牌。別著急。」

他拉過酒瓶,再斟上一杯,一口灌下去。他看出那密探很怕他真喝醉了馬上去揭發。看明白了這一點,他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

「仔細看看你的牌,巴薩先生。慢慢打。」

密探那手牌比卡爾頓猜到的還要壞。他看到了西德尼•卡爾頓根本不知道的輸牌。他在英國丟掉了那份體面的差使–是因為多次咬著牙作偽證失敗,而不是因為那兒不需要偽證。我們英國人誇耀自己鄙視干涉隱私和密探行當的種種根據,其實是新近才出現的。巴薩心裡明白,他跨過海峽到法國來當差,起初是在自己的僑胞之間做套誘和竊聽的工作,後來逐漸幹到法國人當中去了。他在被推翻的政府下曾做過聖安托萬區和德伐日酒店的密探,曾經從密切注視著的警察當局得到有關曼內特醫生的幽囚、釋放和歷史的資料,以便跟德伐日夫婦搭訕、從而作親近的談話,結果卻碰了一個大釘子,敗下陣來。他一想起那可怕的女人心裡便發毛,那女人跟他談話時老打毛線,老是一邊動手指,一邊不懷好意地望著他。以後他在聖安托萬區曾見過她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她所織下的記錄揭露別人,而那些人的生命則一律被斷頭台吞掉。他跟當初幹過同樣差使的所有同行都知道,他一直就不安全;他已被緊緊地拴在了斧頭的陰影之下,想逃也是逃不掉了。他也知道儘管他竭盡反覆無常、狡猾欺詐之能事,為統治時局的恐怖活動火上加油,但要叫那斧頭落到他頭上只需要一句話。他可以預見只要他因剛才向他提示的嚴重問題受到揭發,那可怕的女人就會提出那要命的記錄來控訴他,粉碎他生命的最後希望–那女人的冷酷無情他早已見識過多次了。何況幹秘密活動的人都是孬種,偏又攤上這麼一手黑牌,難怪他掂量著牌時早已面如死灰。

「你好像不太喜歡你那手牌呢,」西德尼非常鎮定地說,「你玩不玩?」

「我看,先生,」密探轉向羅瑞先生,露出一副最卑躬屈膝的神態,「老先生年高德劭,希望您向這位比您年輕得多的先生說說,請他無論如何高抬貴手,別打他那張A了。我承認我是個密探,而這又是大家瞧不起的行當–雖然密探總得有人做。這位先生既不是密探,又何苦降低身份去刺探別人的隱私呢。」

「再過幾分鐘,巴薩先生,」卡爾頓看看表,自己作了回答,「我就要毫不客氣地打出我的A了。」

「我有一種希望,兩位先生,」密探說,他總想引誘羅瑞先生加人談話,「兩位對我姐姐的尊重–」

「為了表示對你姐姐的尊重,沒有比讓她擺脫這樣一個弟弟更好的辦法了,」西德尼•卡爾頓說。

「你這樣想嗎,先生?」

「我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

密探那圓滑的態度跟他那身故意裝得粗鄙的打扮出奇地不協調,也許跟他平時的態度也不協調。可他那圓滑卻在卡爾頓的莫測高深面前碰了個大釘子–卡爾頓在比他更高明更誠實的人面前都是個謎呢!–密探猶豫了,圓滑不下去了。他正在不知所措,卡爾頓又恢復了剛才那玩牌的神氣:「我現在又想了想,的確,這幾我還有張好牌沒報–這牌也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你那綿羊同夥,那位朋友,說是在鄉下監獄裡吃草的,那人是誰?」

「法國人,你不認識的,」密探趕緊說。

「法國人,呃!」卡爾頓思考著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雖然重複著他的話。「唔,也許是吧。」

「的確是,我向你保證,」密探說,「雖然這並不重要。」

「雖然這並不重要,」卡爾頓以同樣的機械方式重複道–「雖然不重要,確實不重要,不重要。可那張臉我確實見過。」

「我看不會的,我相信不會的,不可能,」密探說。

「不–可–能,」西德尼•卡爾頓回憶著,斟著酒(幸好那杯子不大),「不–可–能。法語說得挺好。可我總覺得像個外國人,是嗎?」

「是外省口音,」密探說。

「不,是外國口音,」一道光線清楚閃過他心頭,卡爾頓一掌拍在桌上。「是克萊!化了裝,可還是他。我們在老貝勒見過面的。」

「那你就太冒失了,先生,」巴薩說時笑了笑,笑得他那鷹鉤鼻子更歪了。「你可讓我佔了上風。克萊,事隔多年,我可以不用隱瞞了。我承認他是我的搭擋,可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他最後一次生病時我還照顧過他的。他葬在倫敦鄉下的潘克拉斯。那時野蠻的民眾很不歡迎他,使我無法親眼見他入土,可是送他的遺體進棺材我卻幫過忙。」

說到這兒羅瑞先生發現牆上出現了一個奇特的魔影,順眼看去卻發現是克朗徹先生。他的頭髮全都倒豎起來了。

「咱們還是清醒一點,」密探說,「講個公道吧。為了告訴你你錯得多嚴重,設想得多沒根據,我要給你看一張克萊的埋葬證明,碰巧從那以後我一直帶在記事本裡,」說時他勿匆取出那證明打開。「這不是嗎。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可以拿過去看,這可不是偽造的。」

此時羅瑞先生看到牆上的人影拉長了,克朗徹先生站起身子走上前來,頭髮筆直地聳起,即使他那時叫傑克造的屋裡的那頭母牛下垂的角頂了個跟頭,他的頭髮也不會豎得比現在更直了。

克朗徹站到巴薩身邊,沒有被他發覺,像個鬼國的差役一樣碰了碰他的肩頭。

「那麼那個羅傑•克萊,大爺,」克朗徹先生板著面孔平靜地說,「是你把他放進棺材的嗎?」

「我放的。」

「可又是誰把他掏走的呢?」

巴薩往椅背上一靠,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從來就不在棺材裡。不在,他不在!他要是進過棺材可以砍我的頭。」

密探回頭望望另外兩人,兩人都以難以描述的驚訝望著傑瑞。

「我告訴你,」傑瑞說,「你們在那棺材裡放的是鋪路石和泥土。別跟我胡說什麼你埋了克萊了。那是個騙局。我知道,還有兩個人也知道。」

「你們怎麼會知道的?」

「那有什麼關係?啐!」克朗徹咕噥道,「我對你早就一肚子氣。你們欺騙生意人,真不要臉!我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嚨掐死你。」

情況忽然急轉直下,西德尼•卡爾頓和羅瑞先生大出意外,弄得莫名其妙。他們請求克朗徹先生別生氣,作個解釋。

「下回再解釋吧,先生,」他躲閃道,「現在解釋不方便。我要堅持的是,他分明知道克萊從未進過棺材。只要他敢說他進了,我就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他的喉嚨掐死他,」克朗徹先生把這看作是一種寬容的建議,「否則我就出門去告發他。」

「唔,我看出了一個問題,」卡爾頓說。「我手上又有了一張新牌,巴薩先生。你跟貴族政府的另一個密探有聯繫,這人跟你過去的經歷相同,卻多了一段神秘,裝過死人,又活了過來!這可是外國奸細的監牢密謀,是反對共和國的。在憤怒的巴黎,空氣裡瀰漫著懷疑,你只要一被揭發,準死無疑。一張大牌–肯定能送你上斷頭台的!你打算賭一賭嗎?」

「不賭!」密探回答。「我認輸。我承認我們很不受那些蠻橫的暴民歡迎。我是冒著被按在水裡淹死的危險逃出英格蘭的。克萊也是四面受到追捕,若不搞假出殯是逃不掉的。不過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戳穿了騙局的,我覺得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

「別去為那傢伙費腦筋了,」戰鬥性很強的克朗徹先生反駁道,「跟這位先生打交道就夠你麻煩的了。聽著!我再說一遍!」–克朗徹先生忍不住要誇張地炫耀一下他的豪氣,「我敢拿半克朗打賭,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嚨把你掐死。」

監牢綿羊把目光從他轉向了西德尼•卡爾頓,下了更大的決心說,「問題已經告一段落,我馬上要上班去了,不能遲到。你剛才說有一個建議,是什麼請說出來。不過,對我要求過高是沒有用的。若是要求我利用職權拿腦袋去冒額外的風險,那我倒寧可試試拒絕的風險,而不是同意的風險。總之,我的選擇就是這樣。你說鋌而走險,在這兒雙方都是可以鋌而走險的。記住!如果我認為合適,我也可以揭發你們,我可以憑賭咒發誓躲開那石頭牆壁,別人也可以。現在說吧,你要我幹什麼?」

「要你幹的並不太多。你在附屬監獄管牢房嗎?」

「我跟你一句話說斷,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密探堅定地說。

「我並沒有要求你讓誰逃跑,你幹嗎要這樣回答?你在附屬監獄管牢房嗎?」

「有時管管。」

「你願管就可以管。」

「只要我願意,我可以隨便進出。」

西德尼•卡爾頓又斟滿了一杯白蘭地,慢慢倒進壁爐,望著酒灑在火上。酒倒完,他站起身子說:「到目前為止,我們是在這兩位面前說話,因為我這手牌的威力不能光讓你和我知道。到這邊這個黑屋子裡來吧,我倆單獨談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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