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個人的十年:偉大的受難者們

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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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19日訊】

1969年17歲男

H省菜農場某團某連副連長

1969年第一個報名支邊——當幹部帶頭吃苦——一封非常革命化的家信——妹妹在農村被強姦——忍辱負重終於入了黨——寫血書發誓留在邊疆農場——79年知青大返城最後一個離開——今天的沉思。

我今年三十四歲。「文革」開始時我十四歲,結束時二十四歲。您多半會想,我不像有些入那樣,「文革」一完,巳經滿腦袋白髮;也不像有的人雖然剛過半百,一生最好的時光卻全搭進去啦。我還蠻不錯,是吧!可是,即使我活到七十歲,我也會認為,這十年就是我的一輩子。

要想講充分,幾天幾夜也不準夠小我這個經歷就特別濃縮了,行嗎?

我著重說我在黑龍江支邊那段經歷吧。這以前我在學校,雖說也有不少感觸,那算嘛呢?跟我到黑龍江,在社會裡一滾,這一比份量就差多了。人生在社會裡 ——這是我的體驗。我喜歡文學,文學教繪我理解別人和自己,認識社會和人生。但我也恨文學,它叫我太明白了,心裡的負擔也就更重。

我總想,為什麼下鄉這段在我或者我們這代人身上佔有特殊的重要位置呢?它不是單純的勞動,它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特定的歷史背景上,在上山下鄉獨特的運動中,我們的命運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生關係。雖然我們每個經受是完全不同的波折遭遇,可是我們每個人也都能代表這一代的成長經歷。可以這樣說吧?不過分吧?這也是我的體會。

我是68屆學生。初中一年級趕上的「文革」。那陣子,也算挺懂事了,也算嘛都不懂。

我出身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我爸爸解放前得肺結核要死,老闆把他踢出來。多虧解放,國家公費給他送進醫院治好。一點不假,是新社會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我媽的家庭比較富裕,原先的丈夫病死了。解放後我爸我媽都在街道辦的縫紉合作社工作。我爸認字,教學文化。我媽教縫紉技術,輔導剛走出家門的婦女學幹活。這期間他倆有了感情。我舅舅是資本家,嫌我爸窮,強烈反對我媽再嫁。我媽還是照自己的意思跟我爸結合了。先生下我,後來又生了我妹妹;生活夠難的。我舅舅就住在界北一個大四台院。我媽去串門,他家裡人總是懷著一種戒備心,怕向他們伸手借錢。那麼多年從來沒接濟過我們。我們孩子去玩,他家總以為我們這些窮孩子要偷點東西,找個詞兒把我們轟出來。

「文革」一來,我舅舅這資本家無疑作為牛鬼蛇神被抄了。生活很困難,他又吃喝慣了;我媽每月都抽出幾塊錢送過去。那時我雖小,不過對人生道理卻有個深刻印象;現在說就是對世態有了一些瞭解,也就對我父母特別敬重。他倆都是很厚道、很善良的人。

您想,照我這情況,對黨對新社會對毛主席,在感情上還會有問題嗎?

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文化大革命」起來,學生們都想參加紅衛兵,但是呢,據說我爺爺有點問題——嘛問題?回頭再說,您聽了會覺得可笑。可那時我只能加入「紅外圍」,屬於團結對象。那陣子紅衛兵分三等,一等公民是毛澤東主義紅衛兵,都是高於子女;二等公民是毛澤東思想紅衛兵,都是血統工人、貧下中農出身的;第三等是不大純又不是黑五類的子女,加入毛澤東思想紅外圍。我的自尊心受到挫傷,覺得自己對黨對毛主席的熱愛和別人沒差別;但是呵,身份差別開了,有些活動不讓你參加。比如批鬥會呵、抄家呵、重要的政治活動呵,絕對不能去,這對我刺激很大。我原先是班長,現在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就憋足勁,要表現自己的赤膽紅心。

1969年一號召上山下鄉,我第一個報名參加,而且第一個貼出大宇報,要求到內蒙,最艱苦的地方去。當時有兩個去向,黑龍江是農場,按職工待遇;內蒙插隊算農民。我這是想表明,我「紅外圍」也不比你們覺悟低。我們家也支持我去。當時絲毫沒有被迫的意思。一個青年就該和工農兵相結合,主席號召嘛!想法就這麼鮮明堅決。現在恐怕被說成簡單可笑了。

我這一表態,聲勢起來了,帶動起許多人紛紛報名。學校也挺絕,對我這積極報名的,反而分配到黑龍江,也許是一種獎勵,也許是一種策略,好擠得別人爭先恐後報名,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在組建連隊時,我們三個初中班和三個高中班共一百二十多名學生組成一個連隊,分到一個農場。這農場的名字我就不提了。讓我擔任副連長,這除了我積極報名之外,還因為我當過班長,有點組織能力,不管寫呵說呵嘛的,這也有關係。8月16日那天出發,可15號晚上我突然發燒,打針做皮試,大夫也沒想到我會有反應,馬上休克,血壓降到20,差點兒完。青黴素,應該說做皮試的安全係數是很高的,恐怕幾萬個人裡邊也沒一個出現危險,叫我碰上了,趕緊搶救,算活過來了。學校和農場來的人看我,問我能不能走,我說一定能,擔架抬著也走,當時就這態度。轉天8月16號下午,我叫家裡人扶著上了火車,腦袋燙著呢,打了針帶著藥擊的。

當時下鄉和以後完全不同,自願,後來才被迫。很少哭,那場面我記得清清楚楚,整個車站人都滿了,敲鑼打鼓地歡送。當然也有掉淚的。但是呵,沒有發配的感覺。親人離別嘛,必然的感情。車上的同學們互相幫助,熱乎乎的,這時已經不分什麼「主義兵」、「思想兵」、「紅外圍」了。唱語錄歌,一路唱,還齊聲念語錄不斷呼口民車廂裡很活躍,有唱有蹦的。絕大部分人坐火車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一路看祖國大自然山山水水很新鮮,更覺得這是知識青年的必由之路。就這思想。

到了北大荒,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勞動太艱苦。第一個現實的直接的挑戰,實實在在的挑戰就是生活。很少吃細糧,都吃所謂苞米渣子什麼的;偶而上點白面,但很少很少。又是定量供應,每月三十斤,勞動強度太大,根本不夠吃,有時餓急了跑到馬廄牛圈偷吃喂牲口的豆餅。我們棒小伙子幹活吃的多,一頓能下去二斤。越不飽,於活越累,越累越餓,越餓越吃不飽,惡循環。每天早晨三四點就得起床,晚上干到天黑。這農場是水田農場,機械化程度特低,打翻地到播種再到收割完全靠人,人就是機械。東北在五月份就備耕了,先整地。那陣子就得穿一條短褲,上邊穿棉襖,別看上邊冰化了,就一層水,十幾公分,下邊連泥帶冰,腳下去扎得慌。不知是冰扎的,還是涼水砭的。冰水濺到腿上,拿風一吹,凍得全都裂成小口子,好疼。有一年春播完回到家,我媽頭一次心疼得哭了,下半身全都是小裂口,橫豎滿是。女同志我們不讓下水,男同志播種時不准穿靴子,怕把地踩環了,只能光腳丫子。這時候人人怵頭,只能我們這些排長連長帶頭了。干一段受不住,上來喝幾口酒再下去。現在我也納悶那時是怎麼想的。前天我翻出一封信,當時的。您一看,就明自我們當時究竟是什麼情形了。這是我給我爸爸的信,當然是封家信——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爸:您好!接到您的來信,內情盡知。下面謹把我個人的一些想法和您交換一下,不當之處,望批評指正。偉大領袖毛主席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根據馬列主義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英明地指出在整個社會主義社會過渡時期,還固有一個長期四個存在;毛主席還指出,對路線問題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爸爸來信中所提,也是線路鬥爭的反映,正是靠這種路線鬥爭的不斷進行,我們黨才朝氣蓬勃,它推動了黨的建設和歷史的前進。毛主席說:「一時的後退的觀象,不能代替總的歷史規律。」對於一些資產階級派性之類的歪風邪氣,爸爸不僅要堅決鬥爭,要有長期鬥爭的思想準備,要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毛主席教導我們應當相信群眾相信黨,我想爸爸應當緊緊地依靠黨組織,自覺接受黨的領導和教育,把現實問題如實的、不添任何水分地向上一級黨組織匯報。爸爸,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要捨得一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定會勝利!另外,我省新革委已成立。中央直接抓黑龍江,揪出了某某某,清算了他的滔天罪行,開展了抵修整風運動,革命形勢太好。某某某有四大罪狀:1.無恥叛徒;2.國民黨的忠實走狗;3.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4.反黨篡軍的罪魁禍首。我的組織問題,現已開始政審,支部書記和其他成員多次找我談話,幫助我。我現在正加強對黨的認識,加強學習,努力從思想上入黨。連裡知識分子成堆,所以問題不少。我要不斷地加強思想改造,努力把自己鍛煉成為讓毛主席放心的人。望爸爸保重身體!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兒:××70.9.15托同學捎的東西已收到。大秋已到,開始大忙了,天氣也冷起來了。

您看這信,好奇怪,是不?我們那時都這麼寫信。我們那些同學,全都是。這可不是寫別人看的,就是寫給自己親人看的,一切都革命化呀,就這樣。

要命沒想到我會碰上這事——

我妹妹叫人強姦了。

有生以來,這是我最大的打擊。這事至今我母親也不知道。我妹夫……反正您寫這事兒時盡量避著點。千萬別叫他們猜出來。我母親現在知道了也夠她嗆的。這也是壓在我個人心裡最大的隱秘了。

1970年冬天吧。連裡頭開始輪流回去探親。我沒動,我得管著全連生產生活一大堆事呢;我是幹部,在思想上對自己要求也得嚴一些,濟著別人先定。正這時我爸爸突然來了封信。我妹妹是69年下鄉的,她太小,為了離家近點好照顧,去到河北省……甭提什麼縣、什麼公社了。我看過父親的信真是晴天霹靂,說是我妹妹不久前叫大隊一個會計強姦了。我妹妹當時很積極,被評上過縣裡學習「毛著」積極分子,我們常互相通信,鼓勵。這一下我整個人像給撕了。馬上想到妹妹她現在究竟怎樣蚜,不定有多慘、多可憐哪!我不願叫別人知道,也不敢大哭,夜裡就在被竊裡憋住聲偷偷哭。我真怕她輕生啊!咱說實在的,一個女孩子,還不到十六歲。雖然我對男女的事那時也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但是呵,我想像得出來,這是把她毀啦。我決定請個假回家,一個呢是要看看爸爸媽媽;另外一個呢,主要是急著去看我妹妹。我知道,妹妹現在非常需要我啊!

當時我就打定主意,把妹妹辦到我這兒來。臨走時把這事跟農場革委會負責人講了,拿信繪他看,這領導挺不錯,當場表示同情,說那邊只要放我們就給辦,調來,很作勁。我這心還算有個靠頭。

回到家,我就跟我爸爸去看妹妹,當然是瞞著我媽去的。我媽身體不行,她知道了非出事不可。

爸爸細講了我妹妹的情況,怎麼回事呢?她自個兒住一間小屋,離大隊會計家挺近,那會計三十多,有老婆孩子。第一次夜裡闖進去,我妹妹是反抗的,她哪敵得住這樣強壯的男人。事後我妹妹沒敢聲張。我理解,她那麼小,孤孤單單,身邊沒個親人,哪知道該怎麼辦呢?她也有死的念頭,又覺得這麼死不清不自的,家裡人任嘛還不知道哪,矛盾極了呀!可過不幾天又去了,那會計,第二次之後,我妹妹實在沒辦法,上公社跟領導講了。公社通知我爸爸,我爸爸心裡也沒根,寫信告我。

見到妹妹——頂現在說實在的也是很難過,那時更難過,所以我特別勸妹妹千萬別輕生,這事也不怨咱。

這時我妹妹住在婦聯主任家,正在那躺著,一見我的面就抱頭大哭。我妹妹太小了,剛過十五歲呀!我就要去拚命,跟他一個對一個,誰也別活算了。我爸爸死活拉住我。我跑到公社要求一定要嚴懲他,公社領導答應了。我把妹妹接到家裡,當然跟她說千千萬萬別叫咱媽知道。我說:「一定把你辦走。我回去就給你辦,我們領導聞都答應了。你在家可別胡思亂想,要有嘛事你就對不起我了。」唉,我這妹妹,才十五,當時那樣子,甭提了。過幾天,我又去那公社問妹妹的調動手續,再次要求處理那會計。實際到後來根本沒動他。在農村,會計掌財權,和大隊幹部一碼事;那些土皇上啊!據我瞭解到今天也沒處理。您說今兒再去找? 哎,更沒用了!十多年了,換了多少本皇歷了!

這次到家,總共呆了十來天,沒一天在家閒著,弄輛破自行車,去訪我們連隊男男女女一百多家。有時找到人家,都上班去沒人,再去。我是連隊負責人是吧。就是想限人家裡介紹介紹情況,叫家裡人放心。我們都挺小的,離家那麼老遠,誰放得下心呢。我媽媽疼我極了,埋怨天天跟兒子見不到面。但是呵,我有責任這麼做,特別是見到我妹妹,就聯想到別人家嘛的。

妹妹在家吃不下飯,每天夜裡睡覺都大喊大叫;瘦極了,臉也沒血色。我媽也看出不太對頭,可萬萬想不到那兒去。我們就好歹哄弄著唄!後來我把妹妹辦到了我那去。滿以為她到我身邊就踏實了。但是呵,不知怎麼慢慢傳開好多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好像我妹妹有作風問題,呆不下去才辦來的。是不是打辦調動的人那兒傳出來的,說不好。如果人們知道真情也好,可是傳成這樣我反倒不能把實情講明,愈描愈黑嘛。特別是女同志都拿眼角瞅我妹妹,慢慢我妹妹也覺出來了。不能辯解,只能加倍勞動,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工作學習都跑在前頭,別人割一畝麥子,她割一畝半也評不上先進。一次次入團入不成,女同志們就是不舉手,總是隱隱約約認為她是個壞女人,有作風問題才辦到這兒來的。有人還要求組織調查她歷史。組織明知道她的情況卻不敢講。怕講出來我妹妹的臉沒處擱。生活中哪有沒矛盾的呢?一點小事人家就扔出刺激的話來,「你不幹不淨什麼東西」呀,「什麼變的」呀,「臉皮比鋼板還厚」呀這類話。妹妹有時晚上找我,在坑坑窪窪大野地裡溜躂,總哭。沒想到換了環境還會出現這壓力。我也想哭,但我忍住不落淚。離開父母在外,對她我有責任,我再哭不是害了她?我就鼓勵她。對她講,咱爸,十幾歲沒父母,拉扯著弟弟妹妹吃多少苦,咱大姑姑差點叫人騙進窯子裡去。人生當中嘛事都可能出現,可是咱得活下去啊!何況咱比起好多人還算好的,比那些插隊的,強多了,將來同志們隨著接觸印象慢慢會變。我一次次做工作,還是起作用的,妹妹逐漸堅強了。尤其我這人特別認真,講原則,也常得罪人,我又不是個無懈可擊的人。有些人總甩些難聽的閒話嘛的。我和妹妹由於這種特殊情況特別敏感。對妹妹勞動上從來沒有照顧——我總覺得人受點苦沒害處——我做一個幹部也不能那樣做。我要求妹妹比別人多干一點兒。妹妹心裡明白,全做了。我挺感激她的,真的。

有些高中女學生慢慢品出我兄妹倆的人品,不再相信外邊的傳說。她們跟我說,我妹妹經常半夜裡大喊大叫,嚇得女同學們都醒了。她們雖然什麼也不知道,又隱約覺出什麼來,對我妹妹各方面都主動照顧。我妹妹這毛病大約延續了兩三年。

好在我們都挺過來了。幹得特別突出,先後都入了黨,後來還選拔到機關工作。

那時女孩子到農村去,有這樣的遭遇我敢說不是十個八個,而是成千上萬。後來,下鄉後期,我在農場的組織部門,負責紀律檢查和政策落實方面的工作,我接觸到大量案卷。發現很多農場幹部,他們有權,欺負女知青;處理這些事的簡報文件也見多了。十六團的團長槍斃了,他一個人糟踐了好幾十個女知青。每個農場都不是兩個三個,黑龍江有一百多個農場呵。全國當時下鄉知青兩千萬,女知青得占一半,一千萬。很多女知青即便受到侮辱也不會講。我不是靠推斷。七七年搞複查時,農場一個老幹部要求對他的問題進行複查。什麼問題呢?也是姦污女知青被開除黨籍。這女知青當事人啊已經到外地上大學擊了。組織部門派人去外調,找到那女大學生核對,沒想到她根本不承認。實際上按照當時審問記錄,處理材料,很多細節那是真實的。她是不願把這事帶到大學去。那老幹部大概也抓住了這心理,所以鬧翻案。查對無證,我們也就不好辦了……所以我敢說是成千上萬的。
當然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出現這類事也不奇怪。但是呵,如果在政策上咱不失誤,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出於政治上經濟上的原因,把那麼多知識青年轟到農村去,給那些縱慾的惡棍造成條件,我覺得很多女知青的悲慘遭遇就能倖免。那些女知青,那時候,我見得多了,甭再提了。

我們這一代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但是呵,我以為上山下鄉還是有失也有得。只是代價太大了,對嗎?

我對待人生為什麼現在還很積極?就因為我在這段生活中——多艱難的生活阿——還有收穫,真實的,實實在在的。

北大荒好多土地都是我們開墾的。是啊,說到這兒,是有點自豪嘛的。我們去到那兒還是一片荒原呢。新建的點兒,一無所有,只是荒地,一眼看不見邊兒。農場的百分之八十都是青年,極少是五十年代的復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我們是北大荒的一支主要力量。當然老一輩繪打下了一個基礎。確實,甭管春天多苦多累,到了秋天麥子熟了,糧食上場了,西瓜結出來了,豬養肥了,我們心裡特別高興,,那都是自己幹的。所以說這青春不是完全丟掉了,確實有價值,是吧!

我的好多戰友沒回來,失去了生命。好多原因,有救火死的,也有給壞人弄死的。都是身邊戰友的事。上海的一個知青跟我同時接到命令,說有個壞人破壞農場,要我們去搜捕。大黑夜裡,正好叫我們發現,逼他到河邊。那上海知青把他堵住,他看沒辦法就跳進河裡。當時四月份,河水剛剛解凍,水面還漂著冰片子,這個上海知青也跳進去了,棉襖沒來及脫,游著游著就沉下去,我就眼看他沉下去了。那壞人也淹死了。我永遠忘不了這戰鬥。你能說這知青死的沒價值嗎? 他是為了保衛咱國家啊。

這兒大片大片森林。中原一帶很難見到,方圓幾百里,每年春秋兩季都容易起火,枯枝爛葉,積得厚厚,沾火就著。大部分是用火不注意,野炊、抽煙,或是汽車引起的,也有自燃的。一著火,我們就跑去救。啊,那大火救起來,燒死燒傷都有。有次宿舍起火,救火時還死一個知青。頭天晚上我們還一塊睡覺,說笑。房柁掉下來「轟隆」砸死了。

叫狗咬著得狂犬病死的,還有別的什麼病死的,都有。他們的骨灰都留在那兒啦,當然生命也就留在那兒啦。

想想他們,我們這代青年真有值得歌頌的地方。這可不是小說,全是事實,身邊的事實。我親眼見的。有的作家說什麼「荒原作證」、「白粹樹林作證」,不用,用不著,我就可以作證。

再有就是我在這當中進步入了黨。我入黨三次填表才批准。在這之前很多普通戰士都解決入黨問題了。就是因為我起頭說的我爺爺的問題。我父親當初為了感激黨救了他的命,加倍工作報答黨;要入黨,也是因為這事政審沒通過。主要是我爺爺的死沒人證實。

我爺爺曾在雲南是個小鎮稅務員,一次陪稅務所長上省城辦事,半截道上叫武裝走私的開槍打在腿上,流血過多死了。解放後為了我父親入黨的事,組織上找我家老奶奶(我爺爺的母親)調查我爺爺的情況。老太大還是老思想,怕人家嫌我家窮,就說:「我兒子一個月賺好幾百塊錢,在那兒當局長,闊極了!」組織上不信,說你兒子賺那麼多錢,你孫子(我父親)解放前怎麼都病得要死了?老太大答不出來。這下我爺爺的成分就沒法定了,組織也沒錢為一個普通人跑到雲南調查,成了懸案。一直影響到我加入紅衛兵和入黨。那時很左,為這事我找農場黨委問我爺爺算嘛問題。回答說:「打死你爺爺你們說是武裝走私的,萬一要是紅軍游擊隊,共產黨領導的呢?咱們總得對黨負責吧!」實際上我連我爺爺面兒也沒見過。我爸爸十五歲時,我爺爺就死了。

我不管他們叫不叫我入黨,照樣幹。有些知青思想一直很浮動,總惦著返城。實際上,上山下鄉頭一年,高於子弟藉著爹媽的路子參軍,變著法兒都走了,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有各種門路的,辦選調,辦特困;還有的辦到三線去,先先後後定了不少。我一個心眼要扎根農場,咬破手指頭寫血書不走。我這兒有份材料,您看,當時的,《工作隊簡報》,當時對一些優秀青年就這麼稱呼,叫「××式的優秀隊員」。××就是我的名字。最後黨委書記拍了板啦,他說這個事再出什麼問題我負責。我就入了黨。這書記我忘不了,我離開那裡之後,他調到局裡當局長。這位老幹部心裡還是有「根」的。「文革」中批鬥,叫人弄斷三條肋骨。

知青返城也真難,尤其那些沒路子的。眼看人家一個個走了,自己怎麼辦,想轍。女同志想什麼轍呢?就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婚姻關係上。跟大城市的人訂婚,再辦戶口,根本沒愛情可言。男同志更絕望,精神狀態更沒法說了。沒轍就找病,吞釘子,吃硬幣然後就透視,有陰影吧。或把手弄破,血滴在大便裡,或弄點蛋清放在尿裡,再化驗,一看幾個加號;說實在的到了瘋狂毀滅的程度。

記得有個女青年與北大港一個男職工訂婚。定好五一節回去見面,家裡人都給聯繫好了。新年連隊一百多號人差不多都回去過年。我沒走。還有一千多口豬,幾百隻羊,好幾十頭馬和牛,很多設施得看著。這女青年也沒回去,就為的多存幾天假放在「五一」一塊兒歇。她非常愛乾淨,在宿舍洗被子,穿得挺薄,屋裡燒得挺暖和的,來回倒水一折騰感冒了。連吃幾天核黴素也沒壓下去高燒,我們急了,送她去醫院。當時去農場場部好幾十里路,化驗又趕上停電;再送到縣裡,來回來去過去一個禮拜,造血功能已經被破壞,再生障礙性貧血。我是指導員,帶著兩個男青年兩個女青年,五個人護理。這種病、得不斷輸血。我決定女同志別輸血,我們恆男的驗驗;我和另外一個男青年是O型,可這個青年臉上有點為難。我說我輸吧,輸了四百CC血,完事她臉蛋就紅撲撲了。原來是黃綠色,馬上就精神起來。整天我就在走廊上蹲著。大夫跟她說:「你這個男朋友真夠意思。」她說:「那是我們指導員,不是朋友。」大夫特別感動,非要給我開個病床,讓我睡睡覺。九天九夜我們沒台眼。她死後到哈爾濱火化。處理完後事回去,人們見我就說:「你怎麼這模樣了?」就跟打監獄裡出來的一樣。臨死之前這女同志拉著我手,不讓我離開。這時她姐姐、姐夫接到電報趕來了,搶救時不讓他們進。她和她姐姐、姐夫有點矛盾。可是拽著我說嘛不讓我走,兩眼總看著我,光掉淚。那陣子話已經不能說了,只是人還清醒著。我眼淚也嘩嘩的。我們沒有一點戀愛關係,就跟親兄弟姐妹一樣。我當時唯一的想法是怎樣把她弄活了。我覺得我們夠苦了,她得了病見不到父母,我看著她;親眼看她停止呼吸。我在哈爾濱端著那個盛骨灰的磁盆,還熱著吶,我想,哪怕我再抽多少血,只要她能活也沒說的。

成千上萬女同志都走這條道了。就是犧牲自己的愛情和人應有的尊嚴、權利,換一條生路,也未必會好。因為這條路沒有愛情。埋下這個種子,必然會有惡果。這也是女知青的悲劇吧!她們的價值僅僅就是一個女性。像我們這些光棍男同志,只能毀滅自己,吞釘子嘛的,我看到就一頓臭罵:「咱不能幹這事兒! 挺不住還活嘛!」

79年知青大返城時,我是連隊最後走的一個。走時心裡有種負罪感。我想我最後走還是一個逃兵,最終打了敗仗,還是沒能戰勝自己,還得隨大流。我家說嘛也讓我回來;人家都走了,快空了,宿舍裡冷清得很。當時最大的壓力是孤獨。特別是後來沒人了,打山東、河北、河南招來大批盲流當臨時工,我帶著他們幹活,不是味兒了;我一想,我得走。我忘不了臨走那天,幾十個農場老職工送我,我提著手提包——那包裡就幾件破衣服和幾本舊書嘛的。打營房出來,過那個小橋,那些人就像送殯賽的,在後邊「哞哞」地哭。有的捂臉嚎陶大哭。儘管他們沒文化,愚昧、粗魯,可是跟大城市人際關係一比,實在可愛呀!送我老遠老遠的,還聽見他們哭。

我回來後很久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做夢似的。照理說回到父母身邊,吃住都好了,可就覺得空虛,覺得失掉好多東西。後來我覺得不該這樣,還得從頭做起。人嗯,在哪兒就得從哪兒開始起步。這樣,積極生活那股勁才又慢慢恢復。我不是說我喜歡文學嗎?除上班努力工作之外,80年我在文化宮的文學班業餘上了兩年課。82年我又開始上電大。去年畢業了。成績還算滿意吧。我不想自吹什麼,我就得這樣幹,我伯失去自己。我學文學,有個抱負,覺得我有責任表現我們這代人和我自己。我永遠當不了萬元戶,也不可能給我兒子留下什麼產業嘛的。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本書,這輩子就沒白活。

那些年使我落一身病。關節疼常常發作,還有胃疼,一疼就……忍著。恐怕我要帶著它過一輩子。我妹妹早結婚成家了,那件事,一直沒法對丈夫說。不說就別說了。我們心裡埋著的並不止這個痛苦。但是呵,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是偉大的一代。這可不是自我安慰嘛的。當時,「文革」把國家經濟搞成那樣,幾乎崩潰,我們要是不下去,兩千萬人會給城市造成多大的壓力。儘管我們受騙,我們受苦,但我們支撐這國家大廈幾乎坍塌的一角,是吧?應當說,是我們承受著「文革」造成的惡果,就是我們這代人。可是至今對上山下鄉一直沒有一個正確的估價。我寫過一首詩,原稿早沒了,但我記著這兩句,大概是:

它應當枝葉繁茂的時候卻過早凋落了,佈滿傷疤的軀幹卻支撐著坍塌的天空的一角。
我知道這詩幼稚。可它是我真實的想法,也是我的信念,我的力量。

因此我說,對於我們這一代,失掉的和得到的是同樣寶貴的。我們並沒虛度年華。

我們不會忘掉北大荒。我們把那麼多東西留在了那裡,又把那麼多東西從那裡帶回來了。不是嗎?

本文轉自互聯網,僅為讀者提供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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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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