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賓遜漂流記(41)

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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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懷著這種感恩的心情,度過了我在島上的最後幾年。在我和星期五相處的三年中,因為有許多時間同他談話,日子過得完滿幸福,如果在塵世生活中真有「完滿幸福」的話。

  現在,我還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按發生的先後順序,繼續講下去吧。

  我和星期五成了好朋友,我說的話,他幾乎都能聽懂;他自己的英語儘管說得不太地道,但已能相當流利地與我交談了。這時,我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他,特別是我怎樣流落到這小島上來,怎樣在這兒生活,在這兒已多少年了等等。我又把火藥和子彈的秘密告訴了他,因為,在他看來,這確實是個秘密,並教會了他開槍。我還給了他一把刀,對此他高興極了。我又替他做了一條皮帶,皮帶上掛了一個佩刀的搭環,就像在英國我們用來佩刀的那種搭環。不過,在搭環上,我沒有讓他佩腰刀,而是給他佩了把斧頭,因為斧頭不僅在戰鬥時可以派用場,而且在平時用處更多。

  我把歐洲的情況,特別是我的故鄉英國的情況,說給他聽,告訴他我們是怎樣生活的,人與人之間又怎樣互相相處,以及怎樣乘船到世界各地做生意。我又把我所乘的那條船出事的經過告訴他,並指給他看沉船的大致地方。至於那條船,早已給風浪打得粉碎,現在連影子都沒有了。

  我又把那隻小艇的殘骸指給他看,也就是我們逃命時翻掉的那只救生艇。我曾經竭盡全力想把它推到海裡去,但怎麼使勁小艇都分毫不動。現在,這小艇也已差不多爛成碎片了。星期五看到那隻小艇,站在那裡出神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我問他在想些什麼。他說:「我看到過這樣的小船到過我們的地方。」我好半天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最後,經過詳細追問,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曾經有一隻小艇,同這隻一模一樣,在他們住的地方靠岸,而且,據他說,小艇是給風浪沖過去的。由此,我馬上聯想到,這一定是一隻歐洲的商船在他們海岸附近的海面上失事了,那小艇是被風浪打離了大船,飄到他們海岸上。當時,我的頭腦真是遲鈍極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人也許從失事的船隻上乘小艇逃生,到了他們那邊。至於那是些什麼人,我當然更是想都沒有想過。因此,我只是要星期五把那隻小艇的樣子詳詳細細地給我描繪一番。

  星期五把小艇的情況說得很清楚。後來,他又很起勁地補充說:「我們又從水裡救出了一些白人。」這才使我進一步瞭解了他的意思。我馬上問他小艇上有沒有白人。他說:「有,滿滿一船,都是白人。」我問他有多少白人,他用手指頭扳著告訴我,一共有十七個。我又問他們現在的下落。他回答說:「他們都活著,他們就住在我們的部落裡。」他的話馬上使我產生了新的聯想。我想,那些白人一定是我上次在島上看到出事的那條大船上的船員。他們在大船觸礁後,知道船早晚會沉沒,就上小艇逃生了。他們到了野人聚居的蠻荒的海岸上了岸。

  因此,我更進一步仔仔細細地打聽了那些白人的下落。星期五再三告訴我,他們現在仍住在那裡,已經住了四年了。野人們不去打擾他們,還供給他們糧食吃。我問他,他們為什麼不把那些白人殺了吃掉呢?星期五說:「不,我們和他們成了兄弟。」對此,我的理解是,他們之間有一個休戰協議。接著,他又補充說:「他們只是打仗時吃人,平時是不吃人的。」這就是說,他們只吃戰爭中所抓到的俘虜,平時一般是不吃人的。

  此後過了很久,有一天,天氣晴朗,我和星期五偶然走上島東邊的那座小山頂。在那兒,也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我曾看到了美洲大陸。當時,星期五全神貫注地朝大陸方向眺望了一會兒,忽然出乎意外地手舞足蹈起來,還把我叫了過去,因為我恰好不在他身邊,離開他還有幾步路。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噢,真高興!真快活!我看到了我的家鄉,我看到了自己的部落了!」這時,我只見他臉上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欣喜。他雙眼閃閃發光,流露出一種熱切興奮和神往的神色,彷彿想立刻返回他故鄉去似的。看到他這種心情,我胡思亂想起來。我對星期五不由起了戒心,因而與他也不像以前那樣融洽了。我毫不懷疑,只要星期五能回到自己的部落中去,他不但會忘掉他的宗教信仰,而且也會忘掉他對我的全部義務。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情況告訴他部落裡的人,說不定還會帶上一兩百他的同胞到島上來,拿我來開一次人肉宴。那時,他一定會像吃戰爭中抓來的俘虜那樣一樣興高采烈。

  我的這些想法實在大大冤枉了這個可憐的老實人。為此,我後來對他感到十分歉意。可是,當時我的疑慮有增無已,一連好幾個星期都不能排除。我對他採取了不少防範的措施,對待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友好,那樣親熱了。這樣做,我又大大地錯了。其實,他和從前一樣,既忠實,又感恩,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事情上去。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他是一位知恩圖報的朋友。他的這種品格實在使我非常滿意。

  可是,在我對他的疑懼沒有消除之前,我每天都要試探他,希望他無意中會暴露出自己的思想,以證實我對他的懷疑。可是我卻發現,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那麼誠實無瑕,實在找不出任何可以讓我疑心的東西。因此,儘管我心裡很不踏實,他還是贏得了我的信任。在此期間,他一點也沒有看出我對他的懷疑,我也沒有根據疑心他是在裝假。

  有一天,我們又走上了那座小山。但這一次海上霧濛濛的,根本看不見大陸。我對星期五說:「星期五,你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回到自己的部族去嗎?」他說:「是的,我很想回到自己的部族去。」我說:「你回去打算做什麼呢?你要重新過野蠻生活,再吃人肉,像從前那樣做個食人生番嗎?」他臉上馬上顯出鄭重其事的樣子,拚命搖著頭說:「不,不,星期五要告訴他們做好人,告訴他們要祈禱上帝,告訴他們要吃穀物麵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要再吃人肉。」我說:「那他們就會殺死你。」他一聽這話,臉上顯出很莊重的神色說:「不,他們不會殺我。他們愛學習。」他的意思是說,他們願意學習。接著,他又補充說他們已經從小艇上來的那些有鬍子的人那兒學了不少新東西。然後,我又問他是否想回去。他笑著對我說,他不能游那麼遠。我告訴他,我可以給他做條獨木舟。他說,如果我願意跟他去,他就去。「我去?」我說:「我去了他們不就把我吃掉了?」他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叫他們不吃你。我叫他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他的意思是說,他會告訴他們我怎樣殺死了他的敵人,救了他的命。所以,他會使他們愛我。接著,他又竭力描繪他們對待那十七個白人怎麼怎麼好。那些白人是在船隻遇難後上岸到他們那兒的,他叫他們「有鬍子的人」。

  從這時期,我得承認,我很想冒險渡海過去,看看能否與那些有鬍子的人會合。我毫不懷疑,那些人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我也毫不懷疑,一旦我能與他們會合,就能設法從這兒逃走。因為,一方面我們在大陸上;另一方面,我們成群結伙,人多勢眾。這要比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從離大陸四十海里的小島上逃出去容易多了。所以,過了幾天之後,我又帶星期五外出工作,談話中我對他說,我將給他一條船,可以讓他回到自己的部族那兒去。為此,我把他帶到小島另一頭存放小船的地方。我一直把船沉在水底下,所以,到了那兒,我先把船裡的水排乾,再讓船從水裡浮上來給他看,並和他一起坐了上去。

  我發覺他是一個駕船的能手,可以把船划得比我快一倍。

  所以,在船上,我對他說:「好啦,星期五,我們可以到你的部族去了嗎?」聽了我的話,他楞住了。看來,他似乎是嫌這船太小,走不了那麼遠。這時,我又告訴他,我還有一隻大一點的船。於是,第二天,我又帶他到我存放我造的第一隻船的地方,那隻船我造了卻無法下水。他說,船倒是夠大。可是,我一直沒有保護它,在那兒一躺就是二十二、三年,被太陽曬得到處乾裂並朽爛了。星期五告訴我,這樣的船就可以了,可以載「足夠的食物、飲水和麵包。」他是這樣說的。

  總之,我這時已一心一意打算同星期五一起到大陸上去了。我對他說,我們可以動手造一條跟這一樣大的船,讓他坐著回家。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顯出很莊重、很難過的樣子。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反問我道:「你為什麼生星期五的氣?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問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並告訴他,我根本沒有生他的氣。「沒有生氣!沒有生氣!」他把這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生氣為什麼要把星期五打發回家?」我說:「星期五,你不是說你想回去嗎?」他說:「是的,是的,我想我們兩個人都去,不是星期五去,主人不去。」總而言之,沒有我,他是絕不想回去的。我說:「我去!星期五,我去那兒有什麼事好做呢?」他馬上回答說:「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你可以教我們這些野人,使他們成為善良的人,有頭腦的人,和氣的人。你可以教他們認識上帝,祈禱上帝,使他們過一種新的生活。」我說:「唉,星期五,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啊?我自己也是一個無知的人啊!」他說:「你行,你行,你能把我教好,也就能把他們大家都教好。」我說:「不行,不行,星期五,你一個人去吧,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仍像以前一樣過日子吧。」他聽了我的話,又給弄糊塗了。他登時跑去把他日常佩帶的那把斧頭取來交給我。

  「你給我斧頭幹什麼?」我問他。「拿著它,殺了星期五吧!」他說。「我為什麼要殺星期五呢?」我又說。他馬上回答說:「你為什麼要趕走星期五呢?拿斧頭殺了星期五吧,不要趕他走。」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態度十分誠懇,眼睛裡噙著眼淚,簡言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對我真是一片真情,不改初衷。因此,我當時就對他說,只要他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再也不打發他走了。這話我後來還經常反反覆覆對他說了無數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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