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201)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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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上)
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次日,到了部裏打點停妥,回來又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聽準了麼﹖果然這樣,老爺也願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嘗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只怕叫那些混賬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坑了呢。」賈璉道:「太太那裏知道﹖」王夫人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家裏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著他們鬧去。若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

賈璉道:「嬸子說得很是。方才我聽見參了,嚇的了不得,直等打聽明白才放心。也願意老爺做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才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說得寬緩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聽打聽。」

賈璉答應了,才要出來,只見薛姨媽家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人裏間屋內,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裏的姨太太說,我們家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王夫人聽了,便問:「鬧出什麼事來﹖」那婆子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塗東西!有要緊事你到底說啊!」婆子便說:「我們家二爺不在家,一個男人也沒有,這件事情出來,怎麼辦﹖要求太太打發幾位爺們去料理料理。」王夫人聽著不懂,便急著道:「究竟要爺們去幹什麼事﹖」

婆子道:「我們大奶奶死了。」王夫人聽了,便啐道:「這種女死了罷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兒死的,是混鬧死的。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說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氣,又好笑,說:「這婆子好混賬!璉哥兒,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別理那糊塗東西。」那婆子沒聽見打發人去,只聽見說別理她,她便賭氣跑回去了。

這裏薛姨媽正在著急,再等不來,好容易見那婆子來了,便問:「姨太太打發誰來﹖」婆子嘆說道:「人最不要有急難事。什麼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我們,倒罵我糊塗。」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麼說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們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沒有去告訴。」薛姨媽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養的,怎麼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麼著我還去。」

正說著,只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著急得很,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裏料理。該怎麼樣,姨太太只管說了辦去。」薛姨媽本來氣得乾哭,聽見賈璉的話,便笑著說:「倒要二爺費心。我說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幾乎誤了事。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便說:「不為別的事,為的是媳婦不是好死的。」賈璉道:「想是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

薛姨媽道:「若這樣倒好了。前幾個月頭裏,她天天蓬頭赤腳的瘋鬧,後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她雖哭了一場,以後倒擦脂抹粉的起來。我若說她,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她。有一天,不知怎麼樣來要香菱去作伴,我說:『你放著寶蟾,還要香菱做什麼﹖況且香菱是你不愛的,何苦招氣生﹖』她必不依。我沒法兒,便叫香菱到她屋裏去。可憐這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著病就去了。誰知道她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歡。你大妹妹知道了,說:『只怕不是好心罷。』我也不理會。頭幾天香菱病著,她倒親手去做湯給她吃,那知香菱沒福,剛端到跟前,她自己燙了手,連碗都砸了。我只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她倒沒生氣,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淨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昨兒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同香菱一塊兒喝。隔了一回,聽見她屋裏兩隻腳蹬響,寶蟾急的亂嚷,以後香菱也嚷著,扶著牆出來叫人。我忙著看去,只見媳婦鼻子眼睛裏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就嚇死了。問她也說不出來,只管直嚷,鬧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寶蟾便哭著來揪香菱,說她把藥藥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這麼樣的人,再者,她病的起還起不來,怎麼能藥人呢﹖無奈寶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爺,這叫我怎麼辦﹖只得硬著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裏的門開了,才告訴去的。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麼好﹖」賈璉道:「夏家知道了沒有﹖」薛姨媽道:「也得撕擄明白了才好報啊。」賈璉道:「據我看起來,必要經官才了得下來。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便說寶蟾為什麼藥死她奶奶,也是沒答對的。若說在香菱身上,竟還裝得上。」

正說著,只見榮府女人們進來說:「我們二奶奶來了。」賈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兒見的,也不回避。寶釵進來見了母親,又見了賈璉,便往裏間屋裏同寶琴坐下。薛姨媽也將前事告訴一遍。寶釵便說:「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麼﹖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捆起寶蟾來問她呀!一面便該打發人報夏家去,一面報官的是。」薛姨媽聽見有理,便問賈璉。

賈璉道:「二妹子說得很是。報官還得我去托了刑部裏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有照應得。只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薛姨媽道:「並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著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才捆了交給寶蟾,也是一個主意。」賈璉道:「雖是這麼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她們三個人是一處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媽便叫人開門進去,寶釵就派了帶來幾個女人幫著捆寶蟾。只見香菱已哭得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以後見人要捆她,便亂嚷起來。那禁得榮府的人吆喝著,也就捆了。竟開著門,好叫人看著。這裏報夏家的人已經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裏,因近年消索,又記掛女兒,新近搬進京來。父親已沒,只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賬兒子,把家業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那裏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裏想念薛蝌,便有些飢不擇食的光景。無奈她這一干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時常回去,也幫貼他些銀錢。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家,只見薛家的人來,心裏就想又拿什麼東西來了。不料說這裏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氣得亂嚷亂叫。金桂的母親聽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家,為什麼服了毒呢﹖」哭著喊著的,帶了兒子,也等不得僱車,便要走來。那夏家本是買賣人家,如今沒了錢,那顧什麼臉面。兒子頭裏就走,她跟了一個破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啼啼哭哭的僱了一輛破車,便跑到薛家。

進門也不搭話,便「兒」一聲、「肉」一聲的要討人命。那時賈璉到刑部托人,家裏只有薛姨媽、寶釵、寶琴,何曾見過個陣仗,都嚇得不敢則聲。便要與她講理,他們也不聽,只說:「我女孩兒在你家,得過什麼好處﹖兩口朝打暮罵的,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著把女婿弄在監裏,永不見面。你們娘兒們仗著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她礙眼,叫人藥死了她,倒說是服毒,她為什麼服毒﹖」說著,直奔著薛姨媽來。薛姨媽只得後退,說:「親家太太,且請瞧瞧你女兒,問問寶蟾,再說歪話不遲。」那寶釵、寶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兒子,難以出來攔護,只在裏邊著急。

恰好王夫人打發周瑞家的照看,一進門來,見一個老婆子指著薛姨媽的臉哭罵。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親,便走上來說:「這位是親家太太麼﹖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與我們姨太太什麼相干﹖也不犯這麼遭塌呀!」那金桂的母親問:「你是誰﹖」薛姨媽見有了人,膽子略壯了些,便說:「這就是我親戚賈府裏的。」金桂的母親便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有仗腰子的親戚,才能夠叫姑爺坐在監裏。如今我的女孩兒倒白死了不成﹖」說著,便拉薛姨媽說:「你到底把我女兒怎樣弄殺了﹖給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勸說:「只管瞧瞧,用不著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家的兒子便跑進來不依,道:「你仗著府裏的勢頭兒來打我母親麼﹖」說著,便將椅子打去,卻沒有打著。裏頭跟寶釵的人聽見外頭鬧起來,趕著來瞧,恐怕周瑞家的吃虧,齊打夥的上去,半勸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潑來,說:「知道你們榮府的勢頭兒。我們家的姑娘已經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說著,仍奔薛姨媽拼命。地下的人雖多,那裏擋得住,自古說的「一人拼命,萬夫莫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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