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25)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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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上) 文明驟化為野蠻(Ⅰ)

                  一

劉文指導員的「失蹤」,在大家的內心深處攪起了極為不安的波瀾。據說,他被指控為姑息同情「右派」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調回雲山場部批外反省去了。連隊的工作完全由四隊來的尹隊長和三隊來的朱副指導員負責。
  
從此,儘管十分艱苦但尚算比較文明的流放生涯,立即宣告結束。
  
尹隊長40多歲了,家裏有個剛二十出頭的「支邊青年」的年輕妻子。不管大家如何苦戰,他也常常離開工地連部的那頂大棉帳篷,回到小雲山四隊家裏去。經 常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就只能是三隊來的那個朱副指導員了。因此在這裡,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為這位朱副指導員多費點筆墨。
  
在1958年春天「向地球開戰」的轉業風潮前,朱是一名少尉。他的水平之高低,一時難以看得出,但其為人之粗暴和蠻不講理,卻是十分明朗 的。他那滿是雀斑的圓黑臉龐上,又有一些淺麻子,加上為人如此,所以大家並不關心他的大名,而背後一律稱之為「朱麻子」。心地善良又懂得政策的劉文在時, 朱麻子和尹隊長還常常罵我們是「土匪」、「俘虜」、「一群老綿羊」。 劉文這一走,他們就更抖活得出格了。開口:「你們要知道,自己是幹什麼來的!」閉口:「你們要識相,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劉文常說的「努力工作,刻苦鍛 煉,加快祖國建設」一類的催人奮發上進的語言,似乎從未在尹隊長和朱麻子的齒縫間迸出過。對王震將軍帶頭喊的「同志們」這三個字,尹隊長和朱麻子就壓根兒 沒往心裏去。他們動不動就訓斥我們給他們「丟臉」,使他們「抬不起頭」。惟一的根據是,他們到雲山場部去開會,只能坐在最後面,不敢向別的連隊挑戰應戰, 因為我們的戰績「老是在最後」。
  
因為我們不少人常常翻穿老羊皮大衣。
  
這就奇怪了!我們連第一個完成了一干渠的包干任務,轉移到二干渠快一個星期了,三個「左派」精英連還在一干渠遲遲未轉移,我們怎會成為「最後」?!
  
原來那些連隊都是畝產「萬斤糧」、「十萬斤紅薯」的「衛星成績」,而我們卻是「鐵鎯頭砸石頭——實打實的」。

                  二

一天都深更半夜了,我們剛剛拖著十分沉重的一雙腿,回到了各自的小窩棚,正脫大衣、棉衣人被窩,朱麻子就讓三隊來的第二排排長田振興,丁丁噹噹地敲響了連部棉帳篷門前的一小截鋼軌:「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大家紛紛從各個小窩棚裡鑽了出來,邊扭衣扣邊向那灰色的棉帳篷跑去。原來是朱麻子要訓話。他向帳篷邊上一指,說:
  
「你們看,今天從團部扛回了兩面大黑旗!這就是你們的『光彩』!你們如果再不好好給我們爭面子,我們也絕不再跟你們講客氣!(不知他什麼時候跟我們講過「客氣」。)還要降低你們的口糧——少幹活就少吃飯嘛!」
  
第二天,果然,太陽快落山了,兩大箱午飯還擱在溝邊上,寧可讓一粒粒苞米□子凍成了冰豆豆,也不讓大家吃。究其原因,說我們還沒有完成上午的定額。
  
很多人當即發起牢騷來,越干越沒勁兒。可是皮大衣上一塵不染的朱麻子,卻讓值星排長田振興喝令大家摘去頭上的帽子,光著頭幹活,還要邊干邊唱歌,說是「讓他們提提神」。這個田排長居然照辦:「快摘掉帽子,摘帽子,快,快!」
  
田振興何許人?原是汪精衛漢奸部隊裡的一個士兵。鬼子投降後,他被我們的部隊俘虜了過來。解放戰爭中,他由戰士而班長、排長、連長,建國後又 升為一個師的作戰科長。不知何年何月,他轉業到了工業部,也當了個科長。又不知是何原因,他也被扣了頂「右」帽,被發配到了北大荒。一到北大荒,他就施展 出了他那到處行之有效的「特長」——投機鑽營、捧上壓下,很快就當上了排長,成了朱麻子的「大紅人」。排長輪流值星時,他的一隻胳膊上套著「值星」二字的 紅袖章,神氣活現地在全連面前說:「我雖然也是『老右』,但現在和你們不一樣!我是監工員,就是要代表領導來監督你們!」
  
為此,曾有人當眾斥責他:「你算個什麼東西?!」劉文在的時候還有人建議劉文撤換他;但有朱麻子的庇護,哪能撤?
  
此刻,田振興在溝邊上來回跑,邊跑邊吆喝:「快摘帽子,快摘帽子……哎呀,快摘啊……」見大家大眼瞪小眼地不動彈,他那黑不溜秋的一臉橫肉急得直顫顫,牛暴子眼鼓得更大了:「快搞啊,快唱呀……」
  
對人的尊嚴如此蔑視和踐踏,稍有一點自尊心的人誰能摘、誰能唱?只有幾個膽子太小的人,有氣無力地哼得零零落落:「咱們工人有力量,嗨,咱們工人有力量……」
  
這當兒,朱麻子在一旁氣得麻臉刷黃,氣急敗壞地說:
  
「好吧,你們不唱,你們不唱!你們的眼裡哪有黨的領導?!可你們要明白,你們再不老老實實贖罪,我們有辦法治!!」
  
說完,他就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我望著他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禁想:「贖罪」?我們有什麼罪?這種強迫大家餓著肚子去為自己「爭面子」的人,也能叫做「黨的領導」?這種人所 以也高喊「革命」,說穿了,不就是為了自己的一官半職、耀武揚威享清福嗎?!就是真地為了「革命」,這樣蠻幹也是不許可的。第一,弓弦繃得太緊,總有一天 連弓背也會被折斷的;第二,接連不斷地「放衛星」,事前準備,養精蓄銳,事後疲憊不堪,實同休息,即便「衛星」上了天,全過程的總成績還不如每天按部就班 的平均工效高,這何苦來?何況,這當中由於草率從事、窩工返工,既浪費了材料和時間,也讓大伙白費了力,這對誰有利?!
  
當晚收了工,我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先鑽進了連部那棉帳篷,向朱麻子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改變強迫勞動和強制「放衛星」的做法,既利於國,也利於人。
  
朱麻子無動於衷地向我瞪著眼,冷冷地說:「聽到啦!你快回去吃你的晚飯吧——」
  
奈何?真可謂「將帥無德無才,苦死三軍戰馬」!

                  三

我們的命運在這種人的掌握下,必然會不幸接著不幸!
  
一天,由於凍土層太厚,五六個人排在一起猛打「排子鎬」,它也紋絲不裂。眼看當天的土方定額無法完成,朱麻子決定爆破。事前又不向大家講清楚 爆破必須注意事項,國際書店一位姓王的同志奉命去給炸藥包安雷管,當他剛剛安好雷管大喊一聲「安上了」,還沒等他跑開隱蔽好,遠處管按電閘的僑委的一個同 志就心急火燎地按下了電閘,只聽「轟」的一聲,王同志被炸了個粉身碎骨。人們連忙奔過去搶救,只找到他的一條腿。大家驚痛得目瞪口呆!
  
這一不幸事件,使得大家議論紛紛。很多人認為,這是朱麻子等領導一味地強迫大家多干快干、草菅人命的結果。他們事前既沒有說明爆破守則,也 沒有準備旗語信號,才導致了王同志慘遭粉身之禍。這責任應由朱麻子等領導承擔。但是事後大家所看到的,僑委的那位同志成了替罪羊——被逮捕判了刑,王同志 的那條腿被悄悄掩埋了事,連個追悼會也沒開!
  
正當其時,山上的「右派」伐木隊也不斷傳來不幸的消息。

                  四

這個伐木隊,也是在王震將軍的統一號令下,在「大躍進」的熱潮中組成的。
  
據說當時首都正在熱火朝天地搞北京火車站、人民大會堂。電報大樓、民族文化宮、軍事博物館等「十大建築」,迎接建國十週年。王震的口號是: 「進軍完達山,拿下20萬方優等木材,保證首都十大建築的需要,支援大連造船廠的建設,向新中國建國十週年獻厚禮片很快,各大農場就組織起3000多名復 員轉業官兵,兵分數路,挺進完達山林區。
  
我們所在的雲山畜牧場,也遵奉850總場的指示,從打草隊和「五間房」、「三間房」抽調了一百多名「右派」組成了一支伐木隊,深入完達山南 麓的原始森林進行伐木大戰。其組成人員有電影演員張瑩、李景波,新華社的編輯方約、陳亮、陳封雄,老《大公報》的名記者朱啟平,總後勤部的軍醫李定國,八 一製片廠的攝影師戚玲,等等。
  
這些人中絕大多數過去都沒見過原始森林啥模樣,更甭說對又高又粗的大樹拉大鋸劈大斧了。為了避免傷亡,伐木隊領導也曾召開過大會,請當地伐 木老師傅傳經送寶,講授伐木要領與注意事項,也講了些被樹砸死砸傷的教訓。因為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人人都聽得很入神,特別對如何判斷被伐樹木的倒向及伐 木的姿勢要領等等,聽得格外認真,許多人還做了筆記。
  
可是老師傅們一講完,伐木隊隊長陸某就極其威嚴地雙手往下一按說: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是來勞動改造、認罪服法的!你們可不要調皮搗蛋、偷奸要滑!我要告訴你們,我陸某可不是好惹的!如不相信,我們就豎個對立面較量較量……」
  
這樣的訓話,等於給大家當頭一棒,把大家剛才聽老師傅傳授經驗教訓時的興高采烈訓得煙消雲散,只能冷冷地面面相覷。坐在最前面的一些人只見陸隊長淺淺的麻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似乎對大家充滿了莫名其妙的仇恨。
  
最後陸隊長又給大家強調說:「伐木場也是戰場,鋼鋸就是戰士手中的槍!人在槍就在,槍亡人就亡!記著沒有?!」
  
台下人都睜著失望的眼睛瞪著他,只有幾個人稀稀拉拉地回答說:「記得啦——」
  
第二天天濛濛亮,大家就吃罷早飯匆匆上工去了。大家人人腰上繫著皮帶或小草繩,別著小斧或小鐮刀;掛著飯盒水杯和毛巾,肩上扛著鋼鋸或大斧頭,走起來了當亂響,和西伯利亞的囚徒一般。
  
進入林區後,各班散開,兩人一組,看清樹的長勢和倒向,用鐮刀小斧清除了樹邊的雜草和灌木,就躬下腰蹶起屁股,一來一往地拉起大鋸來。鋸了下 口再轉過身來鋸上口,不一會,林子裡就響起了「順山倒」、「迎山倒」或「橫山倒」的呼叫聲,提醒周圍的鋸組注意或快閃開。每隨著一聲呼叫,就是一棵大樹倒 地的隆隆聲。隨即人們拿著大斧和大鋸修去枝杈,再把樹幹鋸成幾米不等的樹段,用皮尺量好大頭和小頭的直徑,計算好木材的立方量,記上小本本,才算完成了鋸 倒一棵樹的工作量。
  
這些樹,有的是上等建築材料紅松,有些是專給人民大會堂作地板用的硬木水曲柳和核桃揪,有些是樹皮可做軟木塞、木材用於軍艦輪船或槍托的黃菠蘿,更多的則是一般用材白樺、赤樺和楊樹。勞動強度大而成績也是十分可觀的。
  
但是和山下的排水連一樣,成績再可觀,也得不到隊長們說一聲「好」
  
有一次收工回來,李定國用中號臉盆打了大半盆稀湯粥,由於「液體太多固體太少」,他還沒等跨出伙房,就已經把它們三下五除二地灌進了肚。這時背後有人大喝一聲:「李定國!」李定國扭頭一看,原來是伐木隊的另一個隊長「王大吼」。
  
「李定國,我真不明白,」這位說話聲音特大因而被大家背地裏叫做「王大吼」的隊長說,「你的個頭兒這麼小,你的肚子真能容納那一盆稀飯?你就不怕撐壞嗎?」
  
「……」李定國不吭聲,只翻著眼睛看著他,心想:「你們吃的是啥?你們吃的是烙餅、饅頭、窩窩頭,是『固體』,而我們喝的是『液體』,能比嗎?個頭兒小又怎樣?個頭兒小的肚子裡灌滿了液體,也能『宰相肚內能撐船』嘛!這大半盆稀湯算得了什麼?」
  
勞動了一整天飢腸轆轆,飢不擇食地喝了多半盆稀湯粥也挨了一頓訓,李定國窩著一肚子人回到了自己的大窩棚。

                  五

不幾天,隊長「王大吼」又讓著名電影演員李景波在大家面前「出了醜」。李景波40多歲牙就幾乎掉光了。吃玉米□子時,往往還沒吃下一半,碗裡 的就凍成冰豆豆了,他只得幾粒幾粒地先放進嘴裡慢慢地化開了再吃,這樣常常影響按時出工。那天「改善生活」吃饅頭,他就多拿了兩個饅頭掖在自己的被窩下。 有「積極份子」告發,「王大吼」立即讓大家在大窩棚外面嚴寒中排隊站著,帶著「積極份子」們在大窩棚裡面搜查,把李景波掖的兩個饅頭搜了出來。
  
「李景波,站出來!」
  
李景波站到了隊前面。
  
「你為什麼要偷偷地藏起兩個饅頭?」
  
「這不是『偷』,而是大家都看到的。」
  
「就算是大家都看到的,為什麼別人不藏,你要藏?」
  
「我的牙口不好,吃冰□子常常影響出工,所以我在吃饅頭時才要多拿兩個饅頭。」
  
「你這是什麼行為?算不算特殊化?」
  
「這也是為了工作,不算特殊化。」
  
「你還狡辯!我讓你在隊前『照照相』,看你的面子還往哪處放!」
  
「『照相』就『照相』吧!大家都知道我是個『無齒之徒』,大家都會諒解的。」
  
「好,你自稱『無恥之徒』,可見得你是個不知羞恥的人。這兩個饅頭收回伙房,還要在你的檔案上記上一筆!」說完,「王大吼」向大伙大吼一聲:「解散,出工!」
 
李景波也跟著班裡的人出工了,除了告密的「積極份子」外,幾乎無人不深深地同情這位名演員。

                  六

晚上,李景波跟著大夥兒回到了大窩棚。這窩棚是他們剛上山時自己匆匆蓋起的。麥桿兒苫頂,100多人就寢,李景波。李定國、郭冠軍、李運田等 人正睡在屋漏更遭連夜雨的地方,常常幾夜都睡不好,聽著大夥兒的如雷鼾聲和陳亮夢中的英文歌。現在漫山都是雪,外面零下38度,窩棚內生了地塘火,也是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的零下十幾度,許多人只得穿著鞋和衣而臥。
  
大夥兒受盡了折磨,仍然「黃連樹下彈琵琶」,沒有完全忘掉苦中作樂的諧趣。他們常常在火塘邊上窮聊「老林伐木工夜話」,古今中外,洋話和漢語,無所不談。有時聊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各自躺上榛子條結構的「席夢思」,盡力推開內心的悲苦。
  
有一次,大家還獨出心裁地未經領導批准開了個小小的文藝晚會。電影演員張瑩用俄語朗誦了裴多菲的「生命誠可貴」那首名詩,李定國唱了首客家山歌,孔祥禎背誦了「四喜」詩。
  
孔祥禎戴副近視鏡,平時老悶著頭幹活,話不多,常挨隊長批,說他沒有打起精神來改造,「假正經」。其實他年紀較大,家庭思想包袱較重,所以才 寡言少語。這樣的人竟背誦起「四喜」詩來,使大家感到特別有趣。他說有一位秀才做了這首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一位 舉人閱後說,這還不是特別令人欣喜的,應在每句前面加上兩個字——「十年久旱逢甘雨,萬里他鄉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瞎子金榜題名時。」——這才是十足 的大喜。這時有人接話說:「我們什麼時候免去了『右』字號桂冠,才是我們的大喜!」
  
接著,有人想挖苦一下排長之一的張寄,說了個平常在背後者說的一個「謎語」——「『西廂書柬』——打吾輩中一人名。」大夥兒故意沉默靜思了 一會兒才有人舉手說:「張寄。」張寄是來自商業部的一名「老右」,先當班長,後當排長,常常向隊長、指導員們打大家的「小報告」,向「王大吼」密告李景波 掖了兩個饅頭的「積極份子」就是這主兒,大家恨透了他。平時一旦發現有人向隊長、指導員告了什麼人的密,有的人就說這一定是「西廂書柬」幹的事,而不說 「張寄」的大名,別人就心領神會。現在在這種場合下把它公開出來,弄得這位張排長難以自容。
  
接著,有人出了個字謎——「洞房內的新娘內衣——打一字」。有人立即舉手:
  
「『規』字。
  
「為什麼?」
  
「因為只有做丈夫的,才能見到新娘子的內衣。」
  
一陣歡騰的掌聲:說得在理。
  
樂以忘憂的文藝晚會結束了。大家上炕時,有人不禁歎息說:「我們什麼時候被摘去了『右派』帽子,那才真正值得大樂一番哦!」
  
這一說不打緊,大夥兒立即被拉回到現實中來。

                  七

現實是冷酷的。
  
不是麼?新聞記錄電影製片廠的王少明和鑲著金牙的山西人史裕華,在深山密林中伐了一天的樹收工回來時,天色已黑透了。他倆迷了路,大夥兒吃罷 晚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倆回來,一個個都急了。許多人打起火把去出收工的路上尋找呼喊,才把他倆找了回來。事後,新來指導員李某,還把他倆猛剋了一頓,說他 倆故意製造事端,弄得全隊人員心神不定,嚴重影響了「伐木大躍進」。
  
不久,令人悲哀的事就接踵而至了!
  
戚玲和另一位難友鋸倒了一棵樹,用大斧子修削枝枝杈杈時,一斧頭砍空砍傷了腳面;青年畫家孫承武和一位夥伴伐樹,樹倒時,樹冠落在另一棵樹上彈了回來,一根枝杈打得他滿臉鮮血直流……這都叫「小傷」,得不到很好的醫治,且照常出工不誤。
  
儘管如此,這比起死亡來畢竟還是不幸中之大幸!
  
一天早起,風很大,吹得原始林呼呼號叫。電影洗印廠的莽□(蒙古族)去蹲茅坑,中國糧油進出口公司經理劉琛也在蹲茅坑,莽□知道,劉琛這位山 西人是1936年的老幹部,儘管為人做事很穩重,但畢竟40多歲了,在我們這一群人中歲數是比較大的,遂對他說:「老劉,今兒個風特大,咱們伐樹時得多留 點神!」劉琛說:「可不是?是得留點神。」出工時,劉琛特地穿上了家裏剛寄來的新棉衣和新的大頭鞋。
  
當天下午,大家伐一片樺樹林。劉琛與別人伐的是一棵歪脖子樹。這樹的直徑約有60厘米,傾斜度比較大。他們先從從容容地鋸了下口。在鋸上口 時,還沒鋸到上下鋸交口時,一陣大風吹來,只聽「咯吧」一聲,鋸口向上樹身的一半猛地劈開,樹底端不斷升高,劉琛還牢牢地記著防隊長的那句「人在槍就在, 槍亡人就亡」的命令緊緊地拖著鋸,沒注意腳下砍倒的榛條拌了他的腳,剎那間這棵樹突然墜落下來,樹幹正打在他的頭上,他立即被壓倒在樹下。難友們急忙鋸斷 了樹頭,把他搶救出來,但已頭碎腦溢,慘然死去。張瑩、莽□和馮英等人把他抬到山下一間茅草房,夜裡讓李景波看守著,以防落入狼口。第二天裝進一口薄皮棺 材,把他掩埋了事。戚玲賦五言絕句一首,以作悼念:

人在武器在,惜鋸慘罹難;
長征留錚骨,伐木獻忠肝!

劉琛在「七七」事變前的1936年東征中參加革命,故有「長征留掙骨」句。就是這樣的老幹部,由於被打成了「右派」,雖然因公而死,也不讓開個追悼會,這使得大家十分悲慼。
  
當天,山上山下沒有聯繫好,各做了一口棺材。等劉琛在山下被掩埋,才知道山上的棺材是多做的了。
  
「這不是好兆!」莽□說。「多做了一口棺材,還不知道留給誰!」
  
果然,不久,中國科學院的施崇仁又被樹砸死了!他是中國科學院一個研究所的科研人員,三十剛出頭,不太高的身材,淺黃色臉膛,顴骨突出,善於 邏輯思維,是個輕易不改變自己見解的人。那天他和一位夥伴伐一棵楊樹,樹皮有雪,特別滑。樹倒時,底部猛烈向後一彈,撞擊了他的胸口,他後仰倒地,口鼻不 斷地向外流血,顯然他的內臟受到了極其嚴重的傷害。難友們連忙草草做了一副擔架,把他向山下抬去。難友們知道他有個才一歲的女兒,妻子要和他離婚,有人問 他有什麼話要說。他緩慢地有氣無力地說,他就想念小女兒,眼角滾下了淚珠,還沒有被抬到山下衛生所就嚥了氣。
  
施崇仁的死,使大家又多了一層哀傷。大家提出要開個追悼會,雲山場部仍然不同意。但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才同意給他來個遺體告別。
  
難友們把他的遺體擦洗了一遍,穿好了衣服,安放在大窩棚的中間,遺體上方掛了張戚玲為之匆匆畫成的遺像,默默地圍著他繞行一圈。沒有悼詞,沒 有哀樂,只有窩棚外呼嘯的寒風為他發出哀鳴。然後大家把他埋葬在老電鋸廠南面新電鋸廠木軌路一側山坡上的灌木叢中,墓前豎了塊木牌,上書「施崇仁之墓」五 個字。
  
此後,又死了兩位難友。一位是斷口劈開,底部猛往上一翹,擊中了他的下巴,當即腦額破裂而死;一位被倒下的一棵大樹的樹杈打中了腦袋,也當即腦裂而亡。
  
對所有這些死者,同樣都不准開追悼會,也沒有執行中央的規定「對因公死去的右派應立即宣佈摘去其右派帽子」,都是草草掩埋了事。難怪戚玲在哀悼施崇仁的五言古詩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謅友難挽留,隱恨長悠悠。
夜雪化淚雨,友情熱血流。
雲籠高山暗,瞭然一荒丘。
敢評語諫竟獲「罪」,疾惡作楚囚。
蒼天何憤憤,此恨何時休?!
今日辭君去,悲痛隱心頭。
問孰掃君墓,語誰奠君饈?
草原莽蒼蒼,毅魄何所投?
關山魂渺渺,野林聲欺欺。
權且安窀穸,勿為襁褓憂。
生此當捨己,貴志有人酬。
長夜幾時旦,何日快恩仇?!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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