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64)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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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下)

貧賤夫妻百事哀(Ⅰ)

北京勞動教養所規定,每月15日,是被勞教人員與其親屬的接見日。
  
5月13日,勞教所的隊長下達指示,叫所有被勞教的人往家中寫信。當時我還不知道雪媛已經早產了,所以也給她寫了信,是請她姨父轉交的。
  
這些信,可能都由公安部門蓋上了特別的印記,讓郵局必須提前一天送到,並註明了到達土城監獄的乘車路線,等等。
  
姨父接到了這封信,就通知潘雪媛到他那兒去一趟,說「有事」。雪媛匆匆趕到他那裏,一進門,姨父就把信往她腳底下一扔,沒好氣地說:
  
「這種信還往我這裡寄!以後可別再往這裡寄!」
  
雪媛彎下腰拾到信一看,是我寄來的,如獲至室,對姨父的沒好氣根本就沒往心裏去。第二天一早,她顧不得自己還在產期中而且離開產科醫院才幾 天,也顧不得當天刮著大風和產婦不能受風的忠告,在家給我炒了面,放了糖,向別人要了煙票給我買了幾盒煙,就帶著青青倒了幾回車,按照那封信所附路線圖指 定的車站下了車。
  
在這個車站下車的人不少。雪媛想:「大概都是去探監的吧?」她背著掛包,戴了頂寬邊大草帽,一手拉著青青,下了馬路,頂著大風,越過一些稻 田和墳地,走了好長一段路,才見到前面有鐵絲網,與4月23日下午她和青青給我送行李時所走的路線完全不一樣。她正在疑惑中,有人說,「前頭就是」。雪媛 想:「這人大概是來探過監的。」果然,沒走多遠,就見前面有很多人又排了長隊,還有人站在高高的地方喊:
  
「排著隊都到這兒來,把信封交上來!我點誰的名,誰就到我這邊來——」
  
雪媛帶著青青也排著隊走了過去。剛走到這個個頭不高的人眼前,並交了信封,他就喊:「戴煌的家屬也跟我來——」
  
雪媛和青青跟他來到了一個地方,有人手裡拿著本子在登記,然後給了雪媛一根一尺多長、兩寸多寬的大竹籤,上面大寫著「壹人」的紅字。雪媛嚇得出了一身汗,心想:「這不是死囚犯背後插的那種牌子嗎?難道這地方是要殺人的嗎?」她想著想著不禁心窩哆嗦起來。
  
「竹牌兒不要丟了,丟了就進不了大門,就見不到自己家的人……」那登記發竹牌兒的人說。
  
雪媛這才寬了心,連忙說:
  
「我是兩個人。」
  
「小孩不要牌子,只要跟著大人就行了。」那人說。
  
一會兒,到了一個大鐵門,鐵門的兩邊是石柱。進了大鐵門,就是一個大廣場。又有一個穿著便衣的人站在一個高處大聲喊,每句話也都拖著長音:
  
「大家跟我來——,不要亂——」
  
到了廣場的東邊,只見已擺好一長溜兩屜桌。兩屜桌裡外離桌三四米的地方,都有一個一個的便衣崗哨。他們讓雪媛、青青和許多人挨著桌子的一邊站好,把帶來的東西全從包裡掏出來放在桌子上,由附近的便衣一一檢查。檢查到雪媛的時候,問:
  
「這布口袋裡裝的是什麼?」
  
「一點兒炒麵。」
  
「帶炒麵來幹什麼?拿回去,這裡什麼都不缺!」
  
「我第一次來,不知道這裡的規矩,下次來保證不帶。這一次,就請原諒吧,我從大老遠背來的,家住得離這兒很遠……」雪媛說著說著要流淚。
  
這位檢查人員看了看雪媛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望了望那一小袋炒麵,這才說:
  
「下次不要再這樣啦!」
  
雪媛他們在桌子那兒站著,聽到裡邊一些屋子後面有人聲。雪媛以為那是另一路探監的人。不一會兒,有便衣人員押著單人行的一隊人過來。她老遠就 看到我穿著破呢子衣服,也走在這個隊伍中。她很想大聲叫——「這邊來,我在這兒」,但沒敢喊出聲。恰巧這時我也看到雪媛帶著青青排在桌子長列接近中間的那 一段。我想快點走過去,押著我們的隊長不讓,說了聲「按次序」。所謂「按次序」,就是讓隊前的第一人站到桌子長列裡邊的第一個位置上,其餘的人跟著往下 排,排到我是第17個,正好和雪媛青青隔著桌子面對面。怪不得說要「按次序」,原來他們是按照家屬隊的次序來安排我們排列的次序的。

面對面地仔細一看,我才發現雪媛的大肚子沒了,人也瘦了,臉色更青黃了,吃驚地問:
  
「怎麼?你早產了?」
  
雪媛這時正有滿肚子話要向我傾吐又不知從何說起,就連忙說道:「是的,是個女孩。」
  
「哪一天?」
  
「在你走後的第五天。名字也起好了,叫『為偉』,希望她將來有些出息。」
  
雪媛邊說邊掏孩子的出生證給我看,被旁邊的一位隊長注意到了,急忙搶了過去,並問:「這是什麼?」一看是張出生證,這才讓我看了個仔細。
  
「苦了你了!我很對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你的身邊。」
  
「不能這麼說。你這又是為了誰,我心裏很清楚。望你千萬要保重身體,別東想西想。我和孩子等著你平安回來!我一定會帶好兩個孩子,你放心!」
  
「青青,」我對青青說:「你要聽媽媽的話,幫媽媽帶好小妹妹,還要好好學習,爭取好成績。」青青點點頭。
  
「接見時間到——」一位隊長站在高處大聲喊。我估計接見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五分鐘。雪媛、青青和其他家屬戀戀不捨地離開桌子向後退,退了好多步轉身往外走時還一步一回頭地朝桌子這邊看,總想多看幾眼自己的親人。
  
這時我們也按著來時的隊形往裡面走。我也幾乎一步一回頭地望著雪媛她們的身影。只見她背著那頂寬邊大草帽,攙著青青一步一回頭地望著我,好像是位下鄉教書的女大學生拉著自己一個學生。我多麼想跟她們一道回去啊……

                  四

6月15日接見後的一天上午,一個值班人員奉隊長之命,把我帶到剛進監獄時受到盤問檢查登記的那間小平房。原來是一位稍稍有點胖的中年女同志 在等我談話。她自我介紹,是北京市朝陽區法院的法官。從她口中得知,我的前妻接到新華社的信後,到北京來了。她不願意每月給青青寄來20元生活費,而寧肯 把青青接走。但雪媛堅決不同意。「青青是離婚調解書規定給戴煌的。」雪媛對我的前妻說,「我現在是戴煌的妻子,也就是青青的母親。現在戴煌雖然走了,但我 還在。我日後就是討飯,也一定會把青青和她的小妹妹拉扯大。讓青青跟我在一起受點苦,這對她長大成人也有好處……」但是我的前妻,執意要把青青接走。她覺 得與雪媛沒法說得攏,就通過監獄所在地朝陽區法院的同志向我說一說。
  
「從法律上講,青青是你和潘雪媛同志的孩子,這是誰也不能改變的。」這位女法官對我說,「嚴格管教孩子,希望孩子德智體都有進步,這也談不 上『虐待』。但是你和潘雪媛同志目前的處境如此艱難,潘同志的收入又這麼少,她自己又剛生了個孩子,她每月24元的工資顯然維持不了三口之家的。為了兩個 孩子的健康成長,我們建議最好還是先把青青讓她的生母帶走,等你兩年後出來時,再把青青接回來,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冷靜地考慮了又考慮,覺得這位女法官的建議入情入理,遂說:
  
「這個建議很好。」
  
「那就請你給潘雪媛同志寫張條子,讓她把青青給她的生母先帶走。這條子由我們轉交給潘雪媛同志。」
  
我當即掏出筆,給雪媛寫了這樣一張字條:

雪媛:
朝陽區法院的同志來找我了,我接受了她們的建議。在我們如此困難的情況下,為了兩個孩子的健康成長,先忍痛把青青讓她的生母帶走,兩年後等我出獄時再把她接回來。我知道你捨不得讓青青走,但這只是眼前的通融辦法,望你想得開。
                              戴煌

雪媛見了我的字條很不高興,專門趕到監獄要求管教人員讓她見我。她見了我劈頭就問:
  
「你怎麼同意讓青青跟她媽去呢?」「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說,「我也不願意讓青青跟她生母走。好在時間不長,只有兩年。兩年後等我回來時,我們再把青青接回來……」
  
在我如此這般的勸慰下,雪媛最後勉勉強強地聽從了我的意見。
  
「那也只能這樣了!」她說,「但我要把青青領到照相館合個影再讓她走,還要保持通信聯繫。」
  
「那當然更好。」我說。

                  五

56天的產假期滿了。在整個產假期中,雪媛所吃的惟一營養品,只有她姨母家的大兒子送的六個雞蛋。乳汁如稀湯薄水。早產的孩子——為偉——瘦得皮包骨,而且常鬧病。
  
一天,國內部資料組的那位同仁與行政處行政科房管組的那位同仁焦女士又登門了,仍然要雪媛搬家,但沒有再厲聲厲色。
  
「我們的領導為你著想,」焦女士說,「讓你搬到石駙馬大街28號的四合院去,那裏也是新華社宿舍,你認為怎麼樣?」
  
雪媛一聽喜出望外,組織不是死活不管地趕她走,而是給她安排了住處。她頗為感激地說:
  
「只要不讓我們娘兒倆住在大街上,給我們一間再小的屋子我們也高興!」

於是雪媛和孩子,搬到了石駙馬大街女八中斜對面的屬於新華社的一座小四合院內。這個院子坐南朝北四間房,住著兩戶人家;坐西朝東三間房,也住 著兩戶人家;坐北朝南四間房,住著三戶人家;坐東朝西兩間房,北邊的是水房和有些人家生爐子做飯的地方,南邊是九平方米的房間。讓雪媛母女住的就是這個太 陽當西曬的小房間。沒有床,雪媛就用磚頭支撐起幾塊長木板,鋪好被褥,感到很滿足。
  
「做一個乾淨人,一個心安理得的人,比什麼都強!」她想。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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