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10)

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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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雲甫是星期四中午走的,直到星期一下午才回到農場。湯達淩客套地問過了病情,便拿出自己親筆謄寫的報告交給他審閱。陳雲甫粗粗地看了一下,取出鋼筆準備簽名:反正事情只能是這麼一個結局。這當兒,湯達淩無意中說了兩句多餘的話:
「報告寫得不壞吧?這還是馬偉章代勞的。」
陳雲甫握筆的手輕微地抖嗦了一下。他放下鋼筆,摸出煙斗,一邊吸煙,一邊把報告從頭到尾認真地再審查一遍。說實在的,他最近在心裏面對馬偉章這個人已經有了新的看法。但他難以啟口,因為全憑自己兩隻眼睛的直覺,還沒有抓到什麼真憑實據。而且,湯達淩的淺薄無知,再加上他那種狂妄的性格,進一步阻止了陳雲甫把心裏話掏出來。他希望從這份報告裏發現什麼明顯的漏洞,可惜沒有找到。於是他重新握緊了鋼筆,無可奈何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湯達淩看到了陳雲甫的心理反應,馬上便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理論:
「我想,我們應該更多地採用分化的政策,以右治右,這比我們自己直接管理更易奏效。」
  湯達淩說過後,立即為自己發明了一個「以右治右」的理論感到幾分的得意。這是在新的階級鬥爭形勢下對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專政學說創造性的發展和運用,他想。
陳雲甫一面向煙斗裏添裝香噴噴的煙絲,一面淡然地微笑。
「不錯,馬偉章這小夥子有幾分才氣,幹勁也不小,說不定將來是個有所作為的人物。」
按照陳雲甫真正的意思,這幾句話應該正確地翻譯成為:
  「小心啊,同志!說不定你將來會敗在馬偉章手裏。他也許才是歷史上真正的勝利者,有一天回過頭來把我們大大地嘲弄一番。」
「我也是這麼想的。」湯達淩說,一面在陳雲甫的名字下面灑脫地簽劃上了自己的名字。「像他這樣在改造上有不少成績的右派,又能幫助組織做些工作,就該第一批回校,起個帶頭作用。」
「大夫約我後天去洗腸。看來這次要比上回輕些。」陳雲甫從嘴上取下煙斗,故意再一次提起自己的病,鬱鬱不樂地說。「我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以後工作主要靠你一個人了,我在這裏最多起個輔助配合的作用。」
「哪兒的話,離老還有十萬八千里呢!再說,我一個人哪裡挑得動這副擔子啊!這些右派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人物。你有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這裏的工作非你領導不可。」湯達淩稍微停了一下,吸過一口煙以後繼續侃侃地說:「我相信現代科學一定能醫治好你的腸胃病。而且,一個共產黨員的堅強意志,本身就是戰勝一切疾病最有力的武器。史達林同志說過,共產黨員都是特殊材料鑄成的。」
「但願果真如此。」陳雲甫說,向湯達淩拋去一個和藹寬厚的微笑。「我心裏也很想為黨多工作幾年,只是身體不爭氣,老是和我過不去。」
陳雲甫昨天晚上從一個朋友嘴裏聽說,湯達淩曾經多次在組織部長面前彈劾自己,說他革命意志衰退,藉口有病,消極怠工,而且對黨通過勞動改造右派的政策有嚴重的抵觸情緒。他聽了不但不生氣,倒反而有幾分高興:他正希望組織部長把自己從這兒調走呢!現在他望著湯達淩,心裏想道:
「我會給你讓位的,孩子;也許我給你讓位正好符合歷史的要求。」
他這樣想著,心裏不免有點淒然黯然。就在今天早晨,他的妻子(她在一個重點中學擔任校長兼黨總支書記)因為工作不順心,在家裏唉聲歎氣。他對她說:
「我們這一代人挨過皮鞭、警棍和水龍頭,為了奪取政權還曾坐過監獄,出色地完成了歷史賦予的使命,現在可以無愧地交班了。但願他們不要玷污了馬克思的名字,但願他們對得起千千萬萬壯烈地獻出了自己生命的革命先烈。」
當時,他說過之後就後悔了,因為他的妻子,一個從事過多年地下工作的老黨員,聽到這些話竟然傷心地哭了。可是現在這個思想又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腦子。
湯達淩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陳雲甫的心裏。他很仔細地把報告折疊好,裝在一個大信封裏,悠然自得地點燃了一支煙,說道:
「現在到處都是拖拖拉拉,光說不幹。我想今天就把這份請示報告送上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批下來呢!」
陳雲甫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地頂他道:
「什麼時候批下來都一樣啊!反正他又跑不了。」
「可不是。」湯達淩隨口附和道,對著陳雲甫笑了笑。「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國家裏,他往哪兒跑呀!」
湯達淩轉過身看看日曆:他心裏面還是希望愈快批下來愈好。

一個多月以後,大學黨委辦公室來了電話:同意將要求翻案的右派分子張恒直送去勞動教養;但是考慮到他本人的歷史,可以酌情給予他最後一個認識錯誤的機會。
湯達淩接到這個電話自然很高興:賞罰分明,這無疑會增加他個人在全體右派心目中的威信。
陳雲甫也很滿意:黨委的決定留下了一個可以迴旋的餘地。他決定親自出馬,盡他的最大努力來挽救張恒直的命運。當天下午,趁著湯達淩下到北區隊去發佈指示的機會,他把張恒直叫來個別談話。
「你寫給市委的信我們已經看過了。」陳雲甫說,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王本湘也寫出了他個人對你的看法。黨委慎重地研究了你的問題,認為原來的結論不能更改。」
張恒直好像被當頭澆了一桶冰水。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多少滴腦汁釀成的希望!在這一刹那間全部化為烏有了!他默默地坐在陳雲甫的對面,感到渾身發冷。
陳雲甫心不在焉地翻閱著王本湘的「作品」,停頓了很長時間,估計對方的頭腦該稍微清醒過來了,這才繼續說下去:
「你願意回校念書,完成大學的學業嗎?」
張恒直抬起頭,困惑地望著陳雲甫的臉好久好久,最後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你想回校學習,就得好好改造。」陳雲甫說,心理感到有了一線希望。「可是你直到今天還想翻案,不承認自己是右派,改造又從何談起呢?」
張恒直的心頭湧上種種痛苦複雜的感情。他似乎忽然獲得了靈感,口才變得流利了。他說:
「我知道自己很需要改造,但這是人民內部思想意識的改造。我不是右派。我沒有存心向黨進攻。我給周善福寫信的時候,心裏根本就沒有這種想法。我當時也不知道他就是右派。我的心像玻璃一樣純潔,但被人歪曲了。」
取暖用的爐子上放著一個水壺,此刻正在吱吱地響。陳雲甫對著水壺看了很久,突然打破了沉默,換了一個話題。
「你哪一年入黨的?」
「四七年一月,在蘇北批准的。」
「你受過黨多年的培養和教育了,自然應該懂得隨時隨地維護黨的威信和榮譽,對不對?」
「我知道這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的天職。」
「你有沒有想到過,你來農場以後的種種表現,——我指的主要是翻案——給黨的威信帶來了一定的損失?你知不知道,那些心懷不滿的右派分子,都想從你身上撈到一根稻草,來達到攻擊黨、攻擊反右鬥爭的目的?你是不自覺地在為他們服務了,做了他們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這席話像一根鞭子,狠很地抽打在張恒直的心坎上。他羞愧地低下了頭,痛苦地說:
「我知道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我給黨的事業造成了損失。我對不起黨。我請求組織處分我。不管多麼重的處分,我都願意接受。」
「現在組織上並不想處分你。只要你承認錯誤,就可以繼續留在這兒改造,將來和大家一起回校念書。你們是一起來的,我希望也能一起回去。」
水壺裏的鬧聲更響了,從壺口和壺蓋的縫隙裏冒出了大量熱氣。陳雲甫懶洋洋地站起來,走過去把水壺提放在一邊,蓋上爐蓋。他慢騰騰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邊走一邊說:
「考慮到你參加革命很早,個性又特別強,所以方式方法也就不必拘泥了。如果你不願意在大會上公開承認,找組織個別談也可以。再有,寫一份像樣的書面檢討。」
「可是我應該寫什麼樣的檢討呢?」
張恒直的聲音是悲哀的,迷茫的,這聲音進一步喚起了陳雲甫心中的憐憫感情。他認為面前這個人雖然掉在水裏,但還沒有完全沉溺,他已經向自己發出了呼救的信號,自己有責任冒著風浪去營救。他實在不是敵人,他是同志啊!陳雲甫再也顧不得思前慮後了,他決心把自己的底牌完全亮給對方。
「我想你一定學過《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吧?」陳雲甫說得很慢,他疲倦的眼睛正透過窗子的玻璃凝視著戶外十米遠的一棵白蠟樹,這棵白蠟樹的葉子一個星期以前就已經全部脫落了,光禿禿的枝條正在大風中不住地顫抖。「你還記得那上面怎樣說的嗎?『一個黨員,他也可能有最高的自尊心、自愛心,而在為了黨與革命利益的前提之下,也最能寬大、容忍與委曲求全,以至在必要時忍受各種屈辱虐待而無怨恨之心。』我希望你在寫檢討之前,應當反復想一想劉少奇同志的教導。」
陳雲甫嚴肅地等待著張恒直的回答。在他看來,自己這個暗示再明白不過了,等於告訴對方:
「我知道你不是右派。但,既然事已如今,為了照顧黨的威信和利益,也為了你自己的前途,只好委屈承認了吧。——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法子啊!」
張恒直皺著眉頭,似乎正在很吃力地思索著。這是一個老實人,陳雲甫深信他不會抓住自己的一兩句話大做文章。他現在倒是擔心這顆死心眼兒能不能很好地領會自己的意思。看來張恒直多少還是明白了幾分。長期單調、沉悶的勞改生活確實磨蝕了他不少的意志和精力,但他畢竟還保存著自己心靈裏最純潔的那一部分:誠實的品質。他想了一會兒,如癡如呆地瞠視著陳雲甫的臉,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給黨造成了損失,我應該接受組織的處分。無論什麼處分,就是把我關在監牢裏,我也願意。只是,別把我當成右派。要我簽字畫押承認自己是右派,這比槍斃我還要難受。」
陳雲甫完全相信最後那句話。個別談話失敗了。他十分同情張恒直的處境,但是他再也沒法幫助他了。他發現自己處在一種無能為力的境地。他再一次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倒真像是一顆螺絲釘,被緊緊地擰在一個不斷轉動著的龐大的機器裏,只要偏離軌道一點兒,立刻就會被碾得粉碎。
「好的,你回去吧。」陳雲甫怏怏不樂地說,額頭上兩道豎紋變得更粗更深更嚴峻了。「我們再研究研究你的問題。」
張恒直艱難地離開椅子站起來,拖著沉重的步子,剛剛走到門口,又被叫住了。陳雲甫走過來溫柔地拍拍他的肩膀說:
「我希望你回去後冷靜地想一想,別激動。過於感情用事實在沒有好處。生活並不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你年紀不輕了,應該更理智一些。如果你今天想不通,過幾天也行;什麼時候想通了,就直接來找我談。但是……」說到這個「但是」,陳雲甫有意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你要知道,時間是不等人的,愈快愈好。」
張恒直輕輕地「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陳雲甫望著他孤單的背影,心裏感到一陣絞痛。他的腦子裏又一次浮上了那個念頭。他要給黨委寫一個報告,再附上醫院的診斷證明,說明自己身體不支,請求黨委調換工作。當然,真正的原因不在這兒。他已經帶病在農場幹了十個月。這十個月的觀察、感受和體驗,使他漸漸地認識到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從字面上來說,他是受黨的委派,監督那些對黨對人民犯有罪行的右派分子,即年輕的大學生們,轉變他們的反動立場,把他們從壞人改造成好人。可是實際上的情況怎麼樣呢?他的心頭蕩漾著疑惑和痛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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