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15)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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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青年時代的忠實朋友丁輔才注

他手裏拿著一個揉皺了的袖珍日曆,側臥在通鋪上,面向牆壁,兩隻眼睛半睜半閉地瞅著那日曆。
他是在想心事。
是的,他在想心事。
打去年冬天以來,他一直對天氣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注。這是一個秘密,誰也不知道。他常常在晚上就寢的時候,一邊脫衣服,一邊心裏擔心著明天會不會下雪。啊,上蒼!但願你發點慈悲,可千萬,千萬不能下雪!
他當然也不希望颳風。在這華北大平原上,每天在沒有屏障的曠野裏幹粗活,冬天颳風可不是好受的。可不比南方的微風,帶給你涼爽愉快的感覺,喚起你的遐想和詩意。不!不!不!這兒的風是乾燥的,又暴烈又兇狠,伴隨著塵沙,一陣陣向你猛撲過來,像無數枚鋒利的針,在你的臉上、脖子上亂鑽亂紮,而且還常常穿透過棉衣,好像滑溜溜、涼冰冰的黑蛇直往你的脊樑骨裏鑽。一句話,冬天在露天裏幹活,風對你就好比狠毒的晚娘對待她丈夫前妻的子女,只有欺虐,沒有溫柔。更何況他穿著單薄,一件棉襖千瘡百孔,棉褲雖然膏貼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補丁,裏面的棉絮卻早已空了,那能抵擋得住銳不可擋的西北風!
但是,他更怕雪。風的滋味雖然不好受,但只要咬緊牙關熬到收工,回到宿舍裏,它就再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了。而且,多年的勞動生活也使他學會了適應。風刮得凶,你就使勁地幹,掄起你的鐵鍁、洋鎬、四齒這類傢伙,不住地猛揮、猛舞,用力和熱給全身鑄造成一件抵禦寒風的鎧甲。這些年來的冬天,他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三天兩頭颳風,原是這一帶氣候的特徵,怎能違反自然規律、異想天開地想叫北方也變得像南方一般的溫暖。他不過討厭颳風罷了,並不怎樣把它放在心上。
那麼,下雪呢?如果雪下大了,倒可以不幹活。雖說他這號人跟別人不同,被剝奪了星期天,很想撈個機會休息一下,他還是不願意下雪。這點,是他跟其他同類不同之處。
颳風,哪怕是七、八級的狂風,不過是皮肉受點罪而已,他不在乎。
下雪可就不同了。對他來說,這裏面含有多少未知的神秘的恐怖!
他怕見到雪,就像犯人怕上法庭受審,怕法官宣讀判決書——未來黑暗的深淵就繫在這兒啊,可怕的命運!
謝天謝地,冬天過來了,沒有下過雪。
從秋末割完稻子以後,天空常陰沉。有時連續四、五天不見太陽,一團團的烏雲壓得很低很底。有好幾次,氣像站已經發出了降雪的警報。不用說,這時他的心情是很緊張的,幸虧始終沒有下成雪。
因為沒有下雪,他那顆荒涼寂寞的心多少感到了一絲欣慰。整個冬天還算平靜,比他原先設想的要過得平靜。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風暴,這個冬天在他的記憶裏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就如同以往那些個冬天一樣:天天幹活,日日如此,過去就過去了,腦子裏是一塊空白。
而今卻在空白上點了幾個小點子。
在初冬濃霧籠罩下的打稻場上,呈現出一片非凡的忙碌景像。每天都有數百名「牛鬼蛇神」,由紅衛兵小將押送到農場勞改。脫粒機周圍站滿了頭髮斑白的教授和講師,中間也偶爾點綴著幾個年輕的助教。這些人或者胸前背後掛著牌子,或者衣服左上角的口袋上面縫了黑字: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右派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等等稱號。他知道,在這群人裏面,很有幾個全國聞名的學者。有明清史學家,有文藝批評家,也有化學家、生理學家、數學家和光學專家。還有那個年逾七旬的駝背老頭兒,他是哲學系教授,專門研究邏輯學的。這些人的臉好像是石頭鑄成的,如果不是身子因為勞動的要求而不停地活動,你還以為是一尊尊的石像呢!他們勞動起來又笨拙又吃力。二十多個戴著赤衛隊袖章的農場工人在他們中間指揮,咋咋呼呼地吆喝著,還常常夾帶幾句粗厲的叫駡。休息的當兒,赤衛隊員們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哼,教授!教授連捆稻草都不會。」
「教授他會種稻子嗎?光知道大米白麵好吃,可不知道是怎麼來的。」
「毛主席真英明!這回得讓他們下來幹幹,看看稻米飯好吃不好吃!」
「不就是向學生動動嘴皮子嗎?憑什麼一個月拿二百、三百的?頂我們好幾個人的工資呢!我說呀,往後一個教授每月發給十幾元錢,夠他吃飯就行了。」
「人家能耐大嘛,肚子裏喝的墨水多,不比咱們大老粗,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
「有什麼能耐?不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能耐!我說呀,毛主席實在是太偉大了!要不是這場文化大革命,他們還是照樣白麵燉肉的吃,可把我肺都憋炸了。」
他混在這些教授、講師中間(有幾個人還是他過去的老師,現在彼此都毫無表情,只偶爾雙目偷偷地向對方閃一眼)來回搬稻草,挑稻草,一面暗暗地觀察他們的舉止。
「誰說我們中國一窮二白?」他對自己說,心裏想哭,又想笑。「你看這小小的打稻場上人才濟濟,按人頭平均,咱們國家的知識水準,恐怕全世界數第一呢!」
打稻場的工作一結束,他就被派到馬車隊幹雜活:起糞、軋草、運爐灰、挖髒土。此外,有時還推著一輛小車到馬路上去撿糞,跪伏在來來往往的獸力車下面掀糞兜,一面唯唯諾諾地向趕車的說好話、陪笑臉。他沒有碰到過熟人。其實,碰到也不要緊,反正人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他趁著去馬路撿糞的機會,順便看了不少大字報。
後來,就是套大車往地裏運糞,運了差不多兩個月。現在是在芽子丘裏整畦、翻土,準備播種。就這樣送走了一個冬天,又送走了大半個春天。真該謝謝老天爺,開春後也沒有下雪。只是偶爾飄過兩三回雪花,稀稀落落的,剛飄到地面上就融化了。因為只不過是幾點雪花,當時雖然有些忐忑不安,過後也就寬心了。
該不會再有雪了吧?他松了一口氣似地微微一歎——這聲歎息只有他自己才能覺察到。然後,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支筆套破碎了半截的鋼筆,對著日曆上的阿拉伯字「25」輕輕地劃了一道斜杠。再過六天就進入四月了。根據十多年來的經驗,這一帶地方三月份還有可能降雪,四月份卻從未見到過啊!說實在的,打驚蟄以來,他就比較地放心了些。驚蟄那天,他對著同一個袖珍日曆說:到了春分就保險了。現在春分也已經過去了四天,他更是一天比一天放心了。只是為了萬無一失起見,他又把安全期推後到四月,心想一到四月,是斷然不會再有雪了。那時他心頭懸結著的那塊沉重的神秘的石頭就可以輕鬆的解下來,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四月!四月!再過六天就是四月啊!要是在南方,在他的故鄉,四月裏人們早已經下河洗澡、游泳啦!
暮色開始滲入房間。他記得今天是星期六,所以仍然懶洋洋地躺著,繼續想他的心事。要是平常日子,他得開始學習毛主席著作,背誦語錄了。可是星期六晚上總得多休息一會兒啊!再則,農場的工人赤衛隊和大學裏的造反派組織有矛盾,最近因為要召開全市紅代會,矛盾就更尖銳了。大權被學生造反派組織掌握著,赤衛隊(目前已正式改名為「紅色造反兵團」)和另一個被稱為「保」字型大小的學生組織處於很不利的地位,忙得自顧不暇,不太有心思來過問他這號人了,就連那個最喜歡抓權的赤衛隊小頭頭吳樹文,也已經有兩個多星期沒有到他們面前訓話、擺威風了,形勢就是這樣,何不樂得多躺一會兒呢?他由側臥改為平臥,再支起一條腿,覺得現在這個姿勢更舒服些。
暮色愈來愈濃重。整個房間沉寂得有如一座墳墓。十多個人一個挨著一個地躺在通鋪上,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做著永遠做不完的夢。只有微弱的、但均勻的呼吸聲,不斷衝破寂靜的桎窖,宣告這兒還是有生靈存在。他忽然翻了一個身子,覺得不合適,又翻了一個身子,仍然面對東首的牆壁。他凝視著牆上的一個小窟窿,思想變得滯澀了。他無意中發現這個小窟窿正在漸漸地向四周擴散,擴散……有碗口那麼大了,臉盆那麼大了……快要和暮色完全溶化在一起了。就在這當兒,電燈倏地亮了。黃色的燈光刺得他的眼睛不舒服。他把頭埋在又髒又破的枕頭裏,有點不高興,心裏暗暗責備開燈的人太豈有此理,禮拜六晚上也不讓別人多安靜一會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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