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20)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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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什麼地方啊!」他開始喃喃自語。

「ДомЛесПустыняМоре」

「莫閣海!莫閣海!」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

小豬急迫的尖叫聲把他從朦朧的意識中驚醒了。他立刻縱身一跳,還沒等到意識完全清醒過來,就已經奔到母豬旁邊。母豬大概剛挪動過身子,它的後肢右肘下面壓著一頭小豬。那小豬為了保衛自己的生命,一面聲嘶力竭地呼叫,一面用盡全力掙扎著往外鑽。等他俯下身子,小豬已經自己鑽出來了,是一頭黑身夾著白點的小豬。他慌忙捉住它,檢查有沒有受傷。
小豬剛逃出險境,又陷入了對它來說是不可理解的魔境,急得六神無主,在他手中不住地哀號。他小心翼翼地把小豬放在地上,看著它心有餘悸地跑到自己的弟兄姐妹中間去。他開始給小豬逐個點數。一,二,三,四,五,六……九,一共是九個。他的嘴角慢慢地浮上了一點滿意的笑容,望著這些小生命緊緊地擠在一起,彼此互相取暖。
他蹲坐在蓋有一小束稻草的兩塊重疊的舊磚上,環視自己的周圍。一個五支光的小燈泡照耀著三米半寬、六米半長、一米半延向兩米高的空間。在三米長的地方橫隔著一領園田用舊了的草苫子,把一間豬圈分成兩部分。橫隔的草苫子是臨時給小豬擋風用的,邊上留下一尺來寬的空隙,作為人畜進出的通道,燈光就是經過這裏照到外圈的。在外圈放著一個石頭鑿成的豬食槽,槽裏還裝有約莫三分之一吃剩了的豬食,是酒糟摻少量麩子和豆餅攪拌混成的。一把長柄鐵鍁,一把沾滿了豬糞和豬尿的大掃帚。此外就是他屁股下面的兩塊舊磚和一小束稻草。牆是用土坯堆成的。天花板上面佈滿了蜘蛛網。這就是他現在所在的靜物環境。
「這不就是豬圈嗎?」他好像恍然大悟似地對自己說。「是彭隊長叫我來看小豬的,看到天亮便可以回去睡大覺。」
他現在竭力和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睡魔作鬥爭,追憶前前後後的經過。他是在七點鐘左右離開宿舍的。經過馬號附近,遇到了五十多歲的飼養員張大爺。張大爺老遠就向他打招呼,問他吃過飯沒有。他有點受寵若驚,開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這半年多以來,誰敢沒事和他們這些人問句長短啊!可是小時侯要過飯的老貧農張大爺卻不然,他有他自己的樸實想法。這位張大爺常常一邊鏟馬糞,一邊嘴裏不停地嘰哩咕嚕:「說幾句錯話,勞動他一年半載就行了嘛,哪能沒完沒了地折騰一輩子!也得讓人家活下去呀!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有個伴兒,連一條乾淨點兒的褲子都穿不上。老天爺!他們前世到底作了什麼孽呀?!這些大學生,一個個都會寫字看報,那一個不比我老張強!可是你瞧瞧他們現在過的日子呀,比我老張年輕時候給東洋鬼子抓去當勞工還要苦上許多。」去年八月份,吳樹文領著一幫紅衛兵和赤衛隊隊員,把他們押出去遊街。張大爺很生氣,特地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條完整的蛇皮,向裏面灌滿了麩子,掛在馬號前面那棵老槐樹上。每過去一個行人,他就指著它說一遍:「別怕,這蛇不咬人。是我老張故意搞的,騙騙那些滿嘴奶臭的小娃娃們。」
張大爺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地對他說了不少話,最後囑咐他晚上得機靈點,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你比不得俺們呀!」張大爺拍拍他的肩膀說。「要是死了一頭小豬,吳樹文那小子就會說成是你搞階級報復,有意害死的,把你拖出去狠狠揍一頓。」
想到張大爺在分手時對自己的告誡,他忽然站起來,走到母豬旁邊,一個個地給小豬數數。沒有錯,是九個。九個都是好好的。他放心了,重新在磚上蹲坐了下來。
小豬生下來的時候是十四個,餵豬的老李收的生。按照傳統的慣例,當晚老李在豬圈裏守了第一夜。第二夜本來就該叫他來的,可是吳樹文跳出來說,在農村,凡是牲畜、帳目,都不能讓四類分子沾邊,我們農場也不能讓右派值夜。現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敵人一定要搗鬼的。話,說得似乎很正確,很符合毛澤東思想,彭隊長不敢反駁。可惜又找不到一個工人願意幹這差事,都嫌夜太長。而且,因為搞文化大革命,現在農場工人白天也不必下地幹活,誰還願意白白地陪著小豬過夜呢?於是,吳樹文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從園田牽來了一條狗,用鐵鏈把它拴在豬圈外面,讓它擔負守衛的任務。沒想到半夜狗把鏈子掙脫了,丟掉了自己的職責,跑回園田睡覺去了。狐狸乘虛而入,一夜間叼走了四個小豬。另外,還被母豬壓死了一個。不得已,只好起用右派擔任狗不願意擔任的工作。於是,他來到豬圈守夜——這個曲折的經過,是張大爺在那棵老槐樹底下告訴他的。
他覺得手酸。白天拿著大叉翻畦,因為用力過猛,現在兩條臂膀和肘彎正在隱隱作痛。他掏出懷錶一看,正是兩點半。他怕打瞌睡,想站起來走走,可是兩條小腿肚因為屈蹲太久而變得麻木了,伸展不開。費了好大的力氣,終算艱難地站起來了。他一步一停地走到了外圈。他命令自己做了幾節體操。關節似乎活躍了些,瞌睡也減退了。他開始仰望夜空。天,灰沉沉的。月亮躲在雲層裏不肯露臉。星星全都隱滅不見了。二到三級的風正在變換風向,由原來的正北風轉為東南風。雲從東面徐徐地過來,愈聚愈多。空氣沉悶而且潮濕。他似乎感覺到有雨滴掉在自己的臉上。他的心突然一緊:可別下啊!

那一天的真大,真是大啊!已經下了三天三夜,不但沒有停,而且更大更密了。天空渾渾沌沌,除了雪,什麼也看不見。地上的積雪超過了四尺。密密麻麻的白絮還是不住地從空中往地上落,緩緩地、漠然地落,落,落……
這是五八年元月的一場空前大雪。那天上午八點種,他被叫到系黨團辦公室,通知即刻準備行李,馬上就要出發。他交出了學生證,然後回到寢室,只花了十多分鐘就把鋪蓋行李統統捆紮好了。一切準備就緒,便由系總支指定的兩名團員同學「護送」他去集合。
「他們是幫助你搬行李的,怕你一個人搬不動。」——總支書記解釋道。
被判處勞改的右派大學生,陸陸續續來到了行政樓前面,他們每個人後面都跟著兩名「幫助搬行李」的同學,雖然有的手裏什麼也沒有拿。雪,緩緩地但密集地飄落在每個人的身上,不分他是右派還是左派。「護送」他的兩名同學用戴著棉手套的手不住地往自己的頭上、臉上和身上拂雪,其中有一個向他湊近一步,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聲音很輕:
「你到那兒好好勞動,三、兩個月就可以回來念書。——何書記說的。」
他沒有搭理,只是扭過頭去看了那個人一眼。說話者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了兩步,低下了頭,避開了他的目光。這是一名反右積極分子,因為反右有功,就在昨天正式被批准為「光榮的共青團員」。這位「光榮的共青團員」此刻在他的目光下面低下了頭,裝做是在欣賞地上的雪,心裏卻想著自己交到黨團辦公室的許多頁白紙黑字的捏造材料。
雪無聲地飄落到地上和人身上。他昂著頭,屹立在厚達四尺多深的雪層裏。大約十多天以前,他拒絕在右派認罪書上簽字,那時他站在黨團辦公室的總支書記辦公桌子前面,也同樣是這個姿勢。說什麼他也不能承認自己是反對社會主義,更不承認自己反對人民。七個多月以前,在一次學習《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的討論會上,他批評史達林在肅反政策上的某些過火行為,並說了幾句頌揚人道主義的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被劃為右派,要送去勞改。他一點也不後悔。此刻他反而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更加相信自己的發言沒有錯。心裏漸漸地湧上了莊嚴的感情,他站在雪地裏,默默地向無辜慘遭史達林殺害的許許多多正直而且忠誠的蘇聯共產黨員致敬。
約莫九點鐘光景,從行政樓裏出來了一幫人,為首的是保衛處的一位科長。在科長咋咋呼呼的指揮下,他們被編成了隊。科長站在他們面前大聲訓話。他只是輕蔑地笑了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遠在他的故鄉臨近解放的前夕,他就見過類似的一幅圖畫。那時他是一個小學生,他們的學校被國民黨當局改為臨時集中營,裏面關押了許多青年學生。有一天,他走到校門口,偷偷地向裏面張望。他看見從大卡車裏押出了幾十名學生,他們被編成隊,一位軍官站在他們面前訓話,那副神氣和眼前這位科長一模一樣。當時,他的同情完全傾注在挨訓的學生一邊,他相信他們都是好人,因而非常憎恨訓話的軍官和筆直站在軍官後面的一群員警。
科長訓完話,便拿出一份名單,開始挨個點名。
「如果我早生十年,我一定也是國民黨的囚犯。」他對自己說,又微笑了。「不過現在卻是——」
「宋祖康!」科長叫到他的名字了。
「我就是!」他響亮而驕傲地回答道,一面抬起頭向科長投去蔑視的眼睛。科長也在打量他,不過是偷偷地看。一當他們兩人的目光交鋒在一起,科長的眼睛即刻萎縮地退卻了,心裏卻罵道:
「這小子,到現在還不老實低頭認罪!以後有你瞧的!」
雪絮綿綿不絕地飄落在他的身上,飄落在他的周圍。他精神抖擻地站在雪裏,咀嚼一個古老的神話。巨人普洛米修斯為了給黑暗的人類帶來光明和溫暖,觸怒了奧林普斯山上的神仙,被捆綁在荒漠的高加索山脈,聽任鷲鷹每天來啄他的心肝。
科長點完名,命令他們上卡車。他想起了布魯諾的火刑,迦利略的受審,於是他再一次微笑了。古今中外,多少優秀人物為了真理獻出了自己的頭顱!而暴君為了自己一個人永遠「萬歲」下去,又挖空心思想出了多少種殘酷的刑罰啊!壯烈的詩篇,不僅過去有,現在還有,將來也一定少不了。比起那些為真理為人民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好漢,他又算得了什麼?!他不過說了幾句他認為應該說的實話罷了。犧牲一點學業和前程又何足掛齒?!他懷著驕傲的感情,帶著微笑登上了卡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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