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22)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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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臉上微微發癢。伸手一摸,原來是一線蛛絲。有一隻蜘蛛從天花板上降下來,正好落在他的左肩上。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捉住了蜘蛛,拿到面前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在地上,提起右腳準備往上踩。可是剛伸下去的右腳又猶豫地縮了回來: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把它踩死呢?雖然小得微不足道,但它也是一條生命啊!他目送受驚的蜘蛛在地上倉皇逃跑,最後攀上了牆壁。
母豬躺在地上,一邊睡覺,一邊咕咕地放屁。它的肚子裏也咕嚕咕嚕地陣陣發響。空氣裏混合著豬屁的特殊臭味。他走到苫子外面,想換換空氣。風向又變了。原來是東南風,現在卻刮著東北風。抬頭仰望天空,只見鉛灰色的雲層愈聚愈多,一團團的正在他的頭上盤旋。他的心情變得沉重了。這時小豬又在裏面咿呀咿呀地叫喚。他只好馬上回到用草苫子臨時隔成的內圈裏去看個究竟。
小豬正在吸乳。它們總是喜歡擠在一塊兒搶乳頭。也許這樣更熱鬧更有趣吧?有一隻黑身夾著白點的小豬趴在地上,伸直了前肢和後肢,嘴裏咬著一個乳頭,一口一口地吸得特別歡猛,白色的乳汁從它的嘴邊流溢了出來。在它的上面壓著一頭全身黑的小豬,它因為找不到乳頭,焦急地用嘴在母豬的腹部亂碰亂咬。他走到小豬旁邊,俯下身子數了兩遍。沒有錯,九個全都安然無恙,正在忙著吸乳。他放心地在磚上坐了下來。這回不是蹲坐,而是換了另外一種姿勢:兩條腿向前伸直,直接擱在地上;差不多有小半個屁股也和地面直接接觸在一起了。
用苫子隔成的外圈,忽然竄出一隻老鼠。老鼠知道苫子裏面坐著一個人,所以今晚行動特別謹慎。它跑幾步,停一停,膽怯地向苫子裏面張望一會兒。看見沒有動靜,便鼓起勇氣再向前跑幾步,又停下來向裏面觀望。雖然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不一會兒也已經來到了石槽邊上。於是它縱身向上一躍,敏捷地攀上了石槽。它猛咽了一口豬食,怯生生地回過頭來,看看苫子裏面的人有沒有反應。然後,又連連吃了好幾口,又回過頭探望一下。終於,它敢於比較放心地大吃特吃了。看見老鼠偷吃豬食那副饞相,他也感到肚子餓了。他輕輕地拍拍肚子,歎了一口氣:日子總是這麼窮!
他是作過嘗試的,想和貧窮作鬥爭。還是在他剛下去勞改的第一個秋天,有一次不小心被大車的輪子壓傷了一條腿。別人都出工勞動去了,他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躺了差不多有一個月之久。沒有事可幹,他在床上翻譯了一篇科學小品。開始是為了消遣解愁,後來覺得內容很有趣,便把譯文抄寄給了一家雜誌。
「也許文章會發表,給我寄幾元稿費來解解窮。」——他懷著這樣的希望,等待著回音。等呀等的,終於等到了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忽然被主管右派的湯先生單獨叫了去。
「宋祖康!你近來搞些什麼秘密活動?」湯先生厲聲問道,一面打開金黃色的煙匣子,從裏面取出一支「恒大牌」的香煙。
他的臉一愣,以為「秘密活動」是指政治上說的。不久前,在他們中間剛處理了一個所謂「反革命小集團」,為首的馬偉章被判了二十年的徒刑。馬偉章不知從哪兒搞到了一本《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聯盟第八次代表大會政治綱領》,在五、六個右派中間悄悄傳閱,並且趁著一次雨休的機會,組織他們秘密討論了一次,有人提出中國應該以南共為師,大力發展社會主義民主。這就是這個「反革命小集團」的全部始末。
「我做人一向正大光明,從來不搞什麼『秘密活動』。」
「好呀!你還正大光明哩!」湯先生點燃了香煙,冷笑地說。「你正大光明會當右派嗎?難道我們共產黨冤枉了你?奉勸你還是放老實些,趕快交代吧。我是代表我們共產黨來和你說話的。」
湯先生臉上神秘的表情更增加了他的誤解,以為上面懷疑自己在右派中間搞小集團,就像前不久被判刑的某些人一樣。於是他沉下臉說:
「你有憑據你就拿出來,反正我什麼也沒有幹。」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還要我們共產黨給你拿憑據?」三句話不離「我們共產黨」的湯先生發火了,突然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你交代不交代?」
窗外,雪絮正在無聲地飄落。陰鬱的蒼穹猶如一個失去了一切歡樂和希望的寡婦的臉。
「我沒有什麼可以交代的。」他望著窗外密集的雪絮,平靜地回答道。
湯先生見他態度很堅決,馬上又變了一副面孔,一邊吸煙,一邊和顏悅色地開導說:
「我們共產黨是最懂得階級鬥爭規律的,對於階級敵人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你還是冷靜些,回去好好考慮考慮,向組織作交代。青年人嘛,犯錯誤是很難免的,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改了就好了。我們共產黨一向治病救人,寬大為懷。回去好好考慮考慮吧。」
當天晚上,還沒有等他來得及「好好考慮考慮」,湯先生已經佈置好了一個鬥爭會。會上一口認定他在私下裏幹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又一次對黨和人民犯了罪,限令他徹底坦白。他感到莫名其妙,當然交代不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於是第二天晚上繼續以小組鬥爭會的形式逼令他坦白交代。在湯達淩兩隻燈籠眼嚴厲的逼視下,由江濤直接指揮,全體右派頻頻舉起右臂: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放下屠刀,向人民低頭服罪!」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打倒心懷叵測的宋祖康!」
「宋祖康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萬歲!萬萬歲!」
聽到江濤呼喊「毛主席萬歲」,湯達淩竟然忘了自己與眾不同的高貴身份,情不自禁地也跟著全體右派振臂高呼,洋溢出他對黨的領袖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崇拜。可不是?如果不是毛主席從井崗山打出紅彤彤的無產階級大好江山,那有他湯達淩今天的風光?!他現在是人上人。他要上書毛主席,彙報自己改造右派的經驗,特別是如何一舉揪出了一個反革命集團的體會,建議對右派加強無產階級專政。他的政治前程難以估量。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他湯達淩生逢盛世,大有作為。他忽然覺得眼前這些右派都要變成他將來腳下踩的紅地毯。他將踩著這條紅地毯去拜見毛主席——他心中至高無上的神。
口號聲震耳欲聾,在骯髒淩亂、彌漫著黴味和汗臭、腳臭的屋子裏回蕩。由聲波馱載的口號聲又從屋內飛揚到了屋外,在周圍三裏地的曠野裏無阻擋地飄蕩,劃破了夜幕下的寧靜。
第三天晚上依然是舊戲重演,如果說和前一天的晚上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只是時間向前流淌了二十四個小時。這樣的鬥爭會一成不變地連續開了六個晚上,越開他越糊塗,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不得不做好了進監獄的精神準備。他疲憊呆滯的目光穿透過因凝聚著人的鼻息和冰淩而變得有些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凝視戶外又開始飄落的一朵又一朵無聲的、死氣沉沉的灰白色雪絮。他眼睛望著漫天飛舞的雪絮,他在心裏面思念遠方的母親。他為已臨近「天命之年」的母親感到無限的悲戚。為了她,我應該屈辱而勇敢地活下來——他在心裏面如是告誡自己。
因為右派住的屋子空氣太污濁實在受不了,湯達淩只參加了頭三天晚上的鬥爭會。但到了第七天晚上,湯達淩又不辭勞苦親臨現場督戰。他的調門突然一變:底牌亮出來了。原來,雜誌社編輯部審閱了他的投稿,認為譯文活潑、清新、流暢,文章內容也很好,決定把它刊登出來,便先和譯者所在單位的黨組織聯繫,瞭解譯者的政治狀況,並且希望組織上動員他再翻譯幾篇類似的作品。信是寫給農場黨組織的,編輯部根據投稿者的位址,再對照譯文的內容和品質,誤認為譯者是正在農場休養的一位什麼專家。於是禍從天降。
剛當上右派小組長不久的江濤激昂慷慨地說:
「他這是抗拒改造,想走白專道路,繼續和黨較量。我們一定要把改造隊伍中的這面白旗徹底拔除。」
文工團出身的陳炳鈞也不甘落後,馬上跳出來表演:
「他對待湯先生的態度尤其令人不能容忍。這是再一次明目張膽地向黨進攻。這是新的犯罪行為。宋祖康!我問你:你到底長幾個腦袋?竟敢如此囂張!」
鬥爭會連續開了半個月,天天晚上非鬥到十一點不散會。散會後也不能輕鬆地睡覺:在反射著雪光的深夜,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臨窗的小角落裏,一邊看著雪,一邊寫檢討。檢討寫了四次,都沒有通過。他的第五次檢討長達六千字——又是抗拒改造,又是走白專道路,又是向黨進攻,把鬥爭會上硬栽到他頭上的種種莫須有罪名全部包了下來,這才稍稍平息了湯先生心中的肝火,一場風波終算暫時告了一段落。從此他就背上了「改造隊伍中的白旗」這一稱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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