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23)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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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沉甸甸的。風透進了苫子。母豬醒了,站起來,走到外圈石槽那裏去吃食。它吃了一會兒,又站到石槽前面拉屎。仍然是消化不好的稀溜便。小豬也都半醒半睡的,正在瑟瑟發抖。他感到腳凍得發疼,便站起來原地踏步,想暖和暖和腳。母豬進來了,笨重地站著,抬起頭懷疑地望望他。他走到小豬前面,俯下身子點數,發現少了一個。他奇怪地四下尋找,最後在磚旁邊的稻草下面找到了它。他把小豬拎起來,放回到它的同伴中間。
「該生一盆火才好。」他對自己說,一面把用來墊自己磚座的一小束稻草全部鋪在小豬上面。「北方是沒有春天的。春天像冬天一樣冷。」
他不但腳冷,身子也感到冷。他開始原地跳躍,借此來溫暖身體。他一邊跳,一邊想起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咖啡色毛衣已經破爛不堪了。毛衣還是母親在十多年前親手編織的。母親一生操勞家務。從他有記憶起,他沒有看見母親休息過一天,除非是不得已病倒在床上。她現在倒可以充分休息了,不過,是在另一個世界休息。再也不會有人為他編織毛衣了,再也不會有人了……
母親是六四年二月二十八日死的,離他畢業只差幾個月的時間。父親的電報早就接踵而來,催促他趕快回家:母親渴望著最後見一見一別就是九年的兒子。那時已經放寒假了。但因為他是右派分子,不能隨便離校,必須事先向這兒請求,向那兒申請。層層迭迭的人事機構,一張張打官腔的冷面孔,耽誤了他整整六天寶貴的時間。當他終於趕到了家,母親已經昏過去好幾次了,但怎麼也不肯閉目。
父親對他悄悄地囑咐了幾句,便領他去見母親。他懷著緊張恐懼的心情踏進了母親的房間。他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的老婦人。她的頭髮散亂,臉上的肉彷彿被刀剔刮掉了,只剩下嶙峋的骨頭架和一層蠟黃的皮。她筆直地躺著,很像一段枯槁的木頭。難道這就是他的母親?他的心霍地往下一沉,突然驚恐得砰砰直跳。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垂死的老婦人竟然是他的母親。不!不可能!這不是他的母親!他不認識她!他不認識她啊!這和他記憶中的母親完全是兩個人。他的母親是健康的,豐滿的,精力充沛的,兩隻手從來不肯閑著,白天燒水煮飯,晚上守在燈下做針線活。要是在夏天的晚上,她也喜歡搬一張凳子坐在天井裏觀看天上的星星,還喜歡對他講故事。她的故事又多又美麗。歲月真是可怕:九個冬天奪走了他的母親!
「阿康來了。」父親站在床前大聲地說。「阿康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病人那兩隻半開半閉的眼睛突然睜大起來,從瞳孔裏閃爍出一線光輝。她那瘦削的臉頰漸漸地泛起了兩抹淡淡的紅暈,嘴角微微掀動,吐出了十分微弱、但仍然清晰可辨的聲音:
「阿——康!你快過來……過來……見見我啊!」
這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裏是那麼熟悉,立刻喚醒了他心中全部親切溫存的回憶。這是母親的聲音啊!母親正在呼喚他!他像受到電擊,驀地撲過去,跪在母親的床頭。
「媽媽!我過來了。」
「你把我扶……扶起來……我要……看看你……看看你!」
他輕輕地把母親扶起了一點兒。父親塞給他一個枕頭墊在母親的背後。母親的眼睛裏燃燒著慈愛的光輝。她那麼鍾情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好像一百年都望不夠似的。
「你飯吃飽了嗎?」
「吃飽了。」
「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
他答不出來了,不知道自己穿什麼衣服。幸好有父親在旁邊代他回答:
「毛衣。咖啡色的毛衣。」
「還是……還是……那件毛衣?」
「嗯。」
母親臉頰上的紅暈消退了。她貯存的最後一點生命力開始衰竭下去。父親歎息了一聲,好像是在責備兒子:你不該來得這麼晚啊!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母親,腦子裏彷彿塞滿了一堆亂石,什麼思想也沒有了。母親的瞳仁愈來愈大。她正在竭盡全力和死亡作鬥爭,動員了身上全部殘存的幾滴生命,斷斷續續地說:
「你……你的……帽子……」
他的思想忽然活躍了起來,好像溺水的人在絕望中突然見到了一塊木板。他毫不猶豫地俯在母親的耳邊大聲說:
「媽媽!我的右派帽子就要摘掉了,一到畢業就摘!」
「摘——摘了……就……就好了。……」
這是母親離別塵世之前的最後一句話和最後一個思想。她吐出了一口冷氣,眼睛安詳地完全閉合上,嘴邊掛著一個滿足的微笑。
他哭了,像狼嚎似地哭了。難道他欺騙了母親?他知道自己對不起母親,但他沒有欺騙她喲!他回校以來,始終遵循著母親的叮囑,勤勤懇懇地「改造」和學習,處處謹小慎微,沒有做過一件錯事,沒有說過一句錯話。現在他快要畢業了,難道還不給他摘掉右派帽子?他相信一定會給他摘的。
然而,當載著他北上的火車一進入河北,他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他的心劇烈地抽搐起來:北方正在下著大雪!這個時候的北國風光,恰如一位空前絕後的風流人物所描敘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果然,幾個月以後,他又不明不白地被打發到農場勞改,每月領取十多元的「助學金」——照顧了肚子就只好對不起身子。
當時,他坐在火車裏,一邊看著雪,一邊暗暗為母親慶倖。母親死得總算是時候。如果她晚死幾天,如果她死在他見到這場大雪以後,他是再也不會有勇氣向她說那句話的。而沒有那句話,母親哪能夠安心閉目?即使閉上了眼睛,在另一個世界也休息不好喲!
他下火車的時候,雪還是沒有停。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了兩句詩:

梅花歡喜漫天雪
凍死蒼蠅未足奇

偉大的風流人物喲!當你風流地賦詩作詞,歡呼雪下得越大越好,你那「天才」的頭腦可曾想到過,在漫天大雪中凍死的不全是蒼蠅喲!這裏面還有多少蒼生啊!——說不定還有東方搖籃裏的貝多芬和愛因斯坦呢!
他踏著吱吱發響的雪,回到了學校。不到一小時,消息靈通的保衛處人員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囉哩囉嗦地向他盤問了許久。入夜,他顧不得坐幾天幾夜火車的疲倦,面對著窗外漫天飛舞的大雪,按照保衛處的要求寫彙報。第二天把彙報送上去,還沒有滿兩小時,他又被傳到了保衛處。這次接見他的人,就是當年給右派訓話、命令他們上卡車去勞改的那位科長,不過他新近已被提升為副處長了。這位新提升的副處長此時正在全神貫注地研究他剛剛交上來的彙報,想從這裏面多找出幾個漏洞。他進去後,副處長把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你回家十多天,就只幹了這麼點事?」副處長伸出右手的食指,指指左手拿著的彙報問道,他對這份材料是一百個一千個不相信:世界上哪有這麼老實的右派!
「就是這些事,沒有別的了。」
「不可能吧?十多天的時間啊!」副處長笑了笑說,故意在臉上做出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他決心要在面前這個人身上榨點油水出來,用以證明自己的才幹確實配得上保衛處副處長的職位。「你老老實實交代吧。我們什麼都知道。」
「我是回家去見母親最後一面的,確實沒有幹過其他事。」
「這個我們知道。不過你還有別的活動。」副處長翹起二郎腿,舉頭望著天花板說道。「只要你交代了,保證沒事。」
「我沒有別的活動啊!」
「你再仔細想一想吧。」副處長說,臉上堆著笑,眼睛仍然不離開天花板。「十多天的時間啊!我已經說過了,交代了就免於處分。你認識我吧?我就是處裏的領導,說話是算數的。」
「我家在廣東,光路上往返就要五、六天。我實際在家的時間還不滿七天,沒有什麼別的活動。」
「你不要以為你家離這兒遠,我們就不知道。」副處長把眼睛從天花板上收回來,繃緊了臉說。「你信不信?只要去一個電話,你在家的一言一行就可以調查得清清楚楚。」
副處長像捉迷藏似的和他糾纏了足足一個小時,最後命令他回去另寫一份彙報:從跨出校門的第一步開始,到踏進校門的第一步為止,這中間前前後後的一切經過,包括在火車裏遇見過什麼人,和每個人說的話,每天的思想活動,全都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說實在的,要想寫出一份這樣詳盡的材料,非得有小說家的才幹不行,可這位副處長是從來不看小說的,平時閑得無聊就看看小人書,連茅盾和巴金是何許人也都不知道。他從副處長的嘴裏領受了這樣一個奇怪而又不堪勝任的使命,踏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個雪印地離開了保衛處……

頭愈來愈重。他在發燒。母豬從地上慢慢爬起來,走到他前面不遠處站著,兩條後肢稍稍向外側撐開,一道水流從陰戶斜注到地上。母豬撒完尿,走回到原來睡覺的地方,用粗短的前肢不住地扒地。塵土飛揚起來了。母豬又用鼻子和嘴拱地。小豬也都站立起來,鑽到母豬腹下,嗷嗷地叫著,要求母豬給它們哺乳。母豬躺下了,正好壓著一個小豬。被壓的小豬在母豬身子下麵狂呼亂叫。他立刻跳起來扳動母豬的身子。母豬陡地立起來,露出了兩顆大牙,不懷好意地向他沖過來。他馬上拿起長柄鐵鍁,向母豬的大牙捅了一下。母豬受到打擊,灰溜溜地低著頭退回去了。他放下了鐵鍁,在沒有稻草覆蓋的兩塊舊磚上坐下。寒氣似乎減退了些。兩條手臂酸痛得很難受。為了忘掉手臂的痛楚,他命令自己把注意力引向其他方面。回憶又開始佔據了他的思想。他想起了畢業後的遭遇。
「你現在閑著沒事,」系總支書記對他說道。「不妨先到農場去鍛煉鍛煉,聽候組織對你的安排。」
他這次是在大學附設的一個小農場「鍛煉鍛煉」。農場離大學的後門只有三里路。換了一個環境,開始倒也高興。他很努力。除了每天十小時上班時間認真地勞動以外,他還起早貪黑地幹些分外的工作:早晨掃院子,晚上磨豆漿,星期天如果休息的話,又要打掃廁所,又要忙著給人們修理收音機和鐘錶,有時候還替農場工人代寫家信,因為他們中間絕大多數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除去晚上必要的睡眠,他幾乎每一個小時都在工作,而且有時是餓著肚子堅持工作的。時間一晃就是一年半。他眼角上增添了幾條新的皺紋。六六年立春到了,下了一場大雪。
「大概又要發生什麼事了。」他望著雪,忐忑不安地想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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