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24)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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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巧也真巧。就在這場大雪剛剛融化,雪水還沒有幹,正在滴滴嗒嗒地從屋簷往下滴的時候,大學統戰部來了一個幹部,通知他們每人寫一份思想總結,說是要給他們做鑒定。
「這回總該給我們摘帽了吧?」王博生一面撲在通鋪上寫總結,一面興高采烈地歡呼道。
「也該差不多了。多少年了啊!」楊光益對著自己剛寫好的總結沉思地說。
他可不敢這麼樂觀,因為剛下過一場雪。可是不久卻出現了一個不尋常的、幾乎是令人不敢相信的鑒定會。各個系都派了一名政工幹部,另外還有學生科、人事處和黨委統戰部的代表前來參加他們的鑒定會。惟獨喜歡在右派中間撈點油水來光耀門面的保衛處倒是沒有派人來。會議的形式似乎頗為隆重。氣氛也是與人為善的,不像過去鑒定會那樣殺氣騰騰,只許說自己壞,不許說自己好。鑒定到最後,又把總結發還給各人,要求每人根據會上的精神和意見重寫一遍。——那就是說,好的一面,關於自己在勞動中的收穫和體會,各人在總結裏還可以多加幾條。這樣的鑒定會是從來沒有過的。以往總是只怕你把錯誤、缺點寫得太少,要求你上綱再上綱。大家心照不宣,全都敏感地注意到了這個明顯的區別,連他也不例外地覺察出來了。然而,改寫好了的總結剛剛交上去,第二天又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把地面蓋上了一尺半厚。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悶悶不樂地望著雪,不解地問自己道。他把前後兩場大雪和此次鑒定會上出現的不平常的氣氛聯繫起來考慮了許久,最後得出結論:「也許還要留下幾個來。也許全摘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反正我是絕對摘不了的:你看這前後兩場雪,不是再明白不過地向我暗示了嗎!」
「摘是肯定要摘的。」他陰鬱地說,參加了全屋的議論。「問題是數目字。」
「還要什麼數目字?!統統地摘,沒問題。」楊光益斬釘截鐵地說,好像摘帽子的大權就握在他的手裏似的。
「把我們這些右派的帽子統統摘了,豈不是階級敵人沒有了?以後還搞不搞階級鬥爭?」
忽然有人提出了一個問題,似乎故意給大家潑一盆冷水。王博生立即睜圓了兩隻眼睛反駁:
「農村還有不少地主和富農,他們死了還有他們的子女啊!」
「這個問題不應該由我們操心,毛主席當然會有辦法。」「哲學家」楊玄也加入了議論,用他冷峻的分析來安慰眾人。「凡事有始必有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這就是毛主席本人說的。」
楊玄的話好像是一顆定心丸,馬上又有人附和道:
「對,現在該是對我們鬆一鬆了。我們戴帽的時間可不短呀!每搞一次政治運動,都要倒下一大批人。我們都是過來人了,誰沒有親身體會?只要毛主席拿起他那支紅鉛筆在紙上圈一個數目字,階級敵人要多少有多少,還怕絕種?!」
「一切都是發展變化的,今天的敵人也可能在明天就會轉化成朋友。」以精通馬列主義自居的李仁尚也不甘寂寞,開始高談闊論。「毛主席最懂得辯證法,聽說對《資治通鑒》也是百讀不厭。他老人家常常叮囑下屬:『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我們這批五七年的右派早已完成了歷史使命,再留著也失去了現實的政治意義。這次鑒定會很不尋常,我看上面對右派一定有了新的精神,我們大家不必太悲觀了。不過有一點倒是應該提醒的:今後階級鬥爭肯定還要繼續鬥下去。馬列主義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毛主席一再強調:『樹欲靜而風不止。』誰要是懷疑階級鬥爭,誰就是叛徒,伯恩斯坦和考茨基的徒子徒孫。毛主席和赫魯雪夫的分歧實質上就在這裏,也就是要不要放棄階級鬥爭,扔掉無產階級專政這個刀把子。」
大家東議西論,幾乎人人都開動了腦子,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和對政治的理解。懷疑論失去了市場,連宋祖康的心也為之所動,而其中最興奮的,還要數王博生。
「我這些破衣服該扔了。」王博生躺在通鋪上快活地叫道。「不,也許還可以當作破爛賣它塊把錢。宋祖康!摘了帽子我就請你到狗不理去吃包子,讓你飽飽地大吃一頓,解解饞。」
溫暖的春風吹進了終年不見陽光的死屋,空氣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大家都敢於幻想了,對於未來的種種設想開始在這些被遺棄者的頭腦裏盤旋。楊光益原來是物理系助教,摘帽後當個電工總可以吧?他沒有更高的奢望了。王博生是數學系高才生,將來到中學裏教教初等代數、幾何不成問題吧?要不,當個小學算術教員也不壞啊!只要能吃飽穿暖,再有個老婆,他就心滿意足了。李仁尚學的是政治經濟學,《資本論》他看過好幾遍,到商店裏當一名售貨員不至於勝任不了吧?他現在只希望好歹有個工作,寄點錢給年老無靠的母親度晚年。向來對生活抱著懷疑態度的「哲學家」楊玄,這時也認真地考慮起自己的未來:他是外文系的研究生,不過現在卻夢想摘掉了帽子到農村或邊疆去開荒種地,憑鋤頭和自己的力氣吃飯,做一個陶淵明式的隱士。
大地回春,氣候漸漸轉暖。生活變得似乎有意義了。王博生現在每天翻日曆,盼望暑假快快到來:他認為那時畢業生分配工作,他們的問題也會附帶跟著解決。命運似乎又回轉頭來向他們微露笑臉,希望——她忠實的姐妹,也緊跟而上。在這樣溫暖活潑的氛圍裏生活,他不能不被感染,開始懷疑自己的「恐雪症」是沒有科學根據的、近乎迷信的宿命論觀點。
「莫非風向又變了,夾在鑒定會前後的這兩場大雪是我命途轉佳的一個前兆?」他半信半疑地向自己解釋道。他終於說服了自己,也和大家一樣加入了等待的行列。白天過去是黑夜,黑夜完了又是白天。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他懷著希望耐心等待著。等呀等的,終於等來了一個《三家村》,等來了一場震驚全人類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後一個清淡的甜夢被殘酷地粉碎了。從此,最後一點可憐的希望也被徹底埋葬了……
他忽然咳嗽了起來。風變小了。頭很沉。他掏出懷錶。五點二十分。快天亮了。他摸摸有些疼痛的胸脯,從磚上艱難地站起來,先舒舒腳,慢慢地走到外圈,想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這時外面正開始飄雪花。又下雪了!他的心劇烈地痙攣了一下,隨後似乎停止了跳動。他渾身冰涼地木立著,呆呆地望著一朵朵的雪花從空中緩緩地往下飄落。他突然攤開兩隻手去接。雪花飄落在他的手裏,立刻就融化了。胸脯窒悶得難受極了。他想舒口氣,卻不料發出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他想止住笑,可是笑聲愈來愈猛,淒厲的聲音在半空回蕩。他狂笑了好幾分鐘,然後頹唐地回到了苫子裏面的內圈,在磚上坐下來。他呆呆地坐著,腦子裏什麼思想也沒有。雪花飄進來,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母豬正在呼嚕呼嚕地酣睡,還時時咕咕地放屁。他的嗅覺遲鈍了,感覺不到臭。腳凍得厲害。他動動腳,思想也跟著活動起來了。
三月二十五日,不,今天已經是三月二十六日了!不可能吧?眼看清明就要到了,怎麼到這個時候還下雪?他心裏倏地閃過一線希望:這是夢!啊,也許這十多年來的遭遇,只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他根本沒有到北方來上大學,母親也沒有死。他還在家裏,睡在自己那張用竹片製成的床上。只要他一覺醒來,母親就站在他的面前,催他趕快起來洗臉、吃早飯。這個想法鼓舞著他。他記起了童年時代的經驗。於是,他把左手的食指伸到嘴裏,狠狠地咬了一口。
不,不是夢!——手指痛啊!他把食指舉到眼睛前面仔細一看:正好咬在昨晚咬破過的傷口上,血在向外流。他又走到外圈去看。天空是鉛灰色的濛濛一團,遠處看不到天和地的分界。雪花正在一朵接著一朵地飄落。地面上有些地方已經有了薄薄的一層積雪,很像初冬早晨見到的霜。大學的擴音器裏傳出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
「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革命的同志們!首先,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毛主席最最親密的戰友,我們的副統帥——林彪同志,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他機械地打開懷錶:六點鐘剛過。緊挨著他所在的豬圈的東鄰,住著一頭重達四百公斤的高加索種公豬。大公豬醒了,這時舉起兩條前肢攀住牆,直立著,像一頭兇猛的巨獸,探過頭來窺視自己西邊的鄰居,然後接連嚎叫了幾聲。沉睡的豬們,都被這生命的、原始的粗獷嚎叫喚醒了,也跟著紛紛響應,拼命地叫起來。它們大概是想呼喚飼養員來餵食。豬圈一個挨著一個,一排總共有十八個。叫聲在這十八個圈裏此起彼落。
天空灰沉沉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地從天空中緩緩地飄落到地面上。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中,他忽然看見了兩隻眼睛,那兩隻眼睛是他在一千雙、一萬雙眼睛中立刻就能辨認出來的,它們此刻變得像霧一樣朦朧,就同當年他站在卡車裏所見到的一模一樣。他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了。太陽穴上好像有一個小榔頭在不停地敲打。可是他的耳邊蕩漾著一個少女甜蜜的聲音:
「傻小鬼!雪怎麼寄呀?到不了廣東就化成水了。」
這是初戀的聲音。這聲音對他的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啊!他搖晃著身子,突然打開了圈門,用手捂住耳朵,失魂落魄地向前亂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哪兒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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