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1)

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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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流水年華——代序

37年呱呱墜地。為躲避日寇,在盛產蜜桔的黃岩度過童年,養成了愛幻想的性格。抗戰勝利後回滬。初中就讀于延安中學,高中則在上海中學,入南開大學生物系遺傳專業。被錯劃為右派,受到「保留學籍、勞動考察」處分。58年2月28日開始勞改生涯,61年12月28日復學,65年7月修畢課程。對自己的「右派罪惡」缺乏認識,畢業時仍然扣著沉重的「右」帽。
「林副主席指示第一號令」下達,京津高校轉入「戰備大疏散」。69年11月,我從南開「清倉」到河北省農村插隊落戶,受到當地幹部不公正對待。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奮起和命運抗爭,歷時兩年有餘。期間屢屢返校求援,並三赴省府石家莊告狀,成了火車硬座席上小偷不屑一瞥的錢囊乾癟的常客——不入保險的最好保險。
經好心人的幫助,72年3月轉到阜新市第一機床廠,儘管是繼續「改造」(抬送鋼材兼送零部件的力工),倒是按畢業生標準領到工資,還掛了一個名不符實的「技術員」頭銜。命運似露曙光,又邃然跌入萬丈深淵。因67年寫過小說,東窗事發,75年3月5日在滬被捕,以「現行反革命犯」判刑七年,足跡遍及六個監獄: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天津市和平區看守所,錦州市看守所,阜新市看守所,錦州南山監獄,盤錦勞改隊。途中每到一地,皆有專用吉普恭候,生平從未受過如此「殊榮」,儼然成了一位「大人物」。「四人幫」垮臺後,79年1月我挺著胸脯邁出了勞改隊回到原廠,被安排在技術科作資料翻譯,不久調到市職工大學教教ABC,84年12月轉調阜新煤炭醫專。
82年結婚,時已虛度46個春秋。翌年得一女。為彌補知識貧乏,於知「天命」前後,不服「天命」,兩次赴南開進修碩士生課程,第一次主要是人類遺傳學和細胞學,第二次是英語,於是又先後坐了兩年半硬板凳。
家父年逾九十,孑身在滬獨居,幸賴延安老同學幫助,95年1月調滬工作,已近花甲之年,也算落葉歸根。
縱觀已經走過的道路,67年秋冬在校農場監督勞動,利用空隙「見縫插針」,完成了小說《雪》和《命運》,逼真描寫「右派」大學生的勞改生活,此乃我對祖國對人民愛的噴溢——真正的愛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對由此可能引發的後果早有思想準備,後來果真應驗,但,這是我迄今為止最引以為自豪的事。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57年的「右派」接近百分之百「改正」,事過境遷,拙作似乎早已失去現實意義,擬在下個世紀的適當時機作為點滴史料,奉獻給後人。
90年出版《英語漫談》,94年出版《英語—美語對照詞典》,無非是個人學習英語的皮毛體會而已,抛磚引玉罷了。苦難饋贈我一筆精神財富,因而我對命運沒有抱怨。若問我此生有什麼遺憾,回答是:最大的遺憾莫過於雖有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卻事與願違,實際上為祖國效力甚微,愧對母校——延安、上中、南開各位老師的精心培育和期望。

張兆太
96年10月20日晚于參加延安中學50周年校慶之後

自2003年起,我身罹絕症,雖經兩次高強度放射治療,吃足了苦頭,但癌細胞已轉移到肺,生命開始倒計時。我決定發表1967年秋、冬兩季在「紅衛兵」眼皮底下匆匆綴就的兩篇小說,敝帚自珍,聊充告別生命的「一份薄禮」敬獻人間,並以前面這篇短文作為代序。

張兆太

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

獻給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靈魂被歪曲的共產黨員

五月是美麗的。五月太陽燦爛,微風拂面,鮮花怒放,蝴蝶紛飛,小鳥歌唱,蜜蜂嗡嗡,就連草地也在欣欣向榮地歡笑。
五月不但受到情人和詩家的歡迎,而且也為志士豪傑所喜愛。紅五月!紅五月!多少可歌可泣的革命志士用他們的鮮血灑紅了五月!
今年五月更是不平凡。共產黨員張恒直的心裏很不平靜,血管裏的血液好像也要比平常流得快,簡直是奔騰起來了。這些天來,他廢寢忘食,天天都在忙於「戰鬥」,和他感情上的敵對勢力戰鬥。在這場艱苦的戰鬥裏,他不是孤立無援的:旁邊的王本湘就是他最忠實的助手。
「小王!他們哪兒去了?」
「聽說上師院去了。老張!咱們要不要追去看看?」
小王和老張,其實只是一歲之差,都是去年入學的調幹生。小王想入黨,老張做他的介紹人,兩個人的關係變得非常密切,自然而然地便有了老小之分。
「先把這些大字報都貼出去。」老張皺著眉頭想了一想,說道。
於是小王雙手捧著一大疊紙,老張左手拿著刷子,右手拎著一桶漿糊,兩個人肩並肩地出去貼大字報。所謂大字報,實際上是一些重複的標語,內容一共有三個:
「整風要和風細雨,反對狂風急雨!」
「反對停課,整風學習兩不誤!」
「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別看內容簡單,花的心血可不少啊!張恒直昨天晚上「戰鬥」到十二點,回來就一個人寫起來了,寫呀寫的,一直寫到天亮,寫了幾百張,張張都是斗大的字,筆劃工整、清晰,每個字都閃閃發光。
他們在校園裏走了一遭,把大字報貼在各處顯眼的地方。牆頭呀,飯廳前面呀,商店門前呀,都貼滿了。還剩下不少張。於是又走了一遍,看看有沒有該貼而沒有貼的漏掉的小角落。凡是有人跡所到之處,他們都走到了。現在,連每一個廁所的門上也張貼上了張恒直的大作,字字閃閃發光。他們貼完了最後一張,正待往回走,有一個人忽然從他們旁邊跑過,一邊跑一邊興高采烈地大叫:
「師院罷課了!師院罷課了!」
「什麼!師範學院罷課了?媽的,沒王法了!走,小王!咱們到師院去和他們戰鬥!」
老張把刷子和漿糊桶往地上一扔,拉著小王的手就要往師院跑。跑了還沒幾步,一個踉蹌,他嘔吐起來了,從嘴裏吐出了不少酸水和早晨吃的稀飯。他直起了腰,還想往師院跑。可是頭發昏,眼睛直冒金星,到底被小王好說歹說地勸回了宿舍。對,小王說的也有道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得養好身體再和他們戰鬥。
「要不要請大夫來看一看?」小王一邊把老張扶到床上,一邊關切地說:「今天是禮拜天,不曉得衛生所開不開?」
「你不用管我了,我躺一會兒就會好的。你快到師院去看看,他們在幹些什麼?是不是真的罷課了?」
小王諾諾答應著,領命出去了。不過,他不是去師院,而是一個人偷偷跑到起士林喝咖啡,休息一下腦子。老張當然不知道,以為他真的去了,心裏想:「小王這人真不錯。黨應該吸收他。他是黨的好兒子。過幾天我再到黨總支去問問這事。」
「砰!」——門被撞開了,像旋風似地沖進來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四方的臉盤上鑲著兩道濃黑的眉毛。那小夥子見張恒直躺在床上病了,便扮了一個鬼臉,裝作自言自語地說,故意讓他聽見:
「哼!教條主義分子也會有病倒的時候。我還以為背幾句條條就可以刀槍不入,百病不生了呢!」
張恒直一見是自己的死對頭馬偉章,馬上閉緊兩眼裝睡覺。
「喝水不喝?」馬偉章粗聲粗氣地問道。
張恒直把眼睛閉得更緊,裝作睡著了,根本不願答理他。馬偉章知道是假睡,便將計就計地用手指指著張恒直的床罵道:
「衛道者!老頑固!快醒醒吧!現在是二十世紀了,不是十八世紀!大鳴大放萬歲!文藝復興萬歲!社會主義民主萬歲!毛主席萬歲!」
「砰!」——馬偉章像一陣旋風似地消失了!
「媽的!」張恒直翻了一個身子,在心裏面罵開了。「要是那支槍現在還在我手裏,老子非得把那個姓譚的斃了不可!頂多賠他一條命——老子情願!」
張恒直一邊罵,一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已經有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事情是從大字報引起的。六天前的下午,有人在飯廳前面貼出了第一批大字報,說是從北京大學傳過來的「民主接力棒」。這件事一夜間轟動了全校。第二天又增加了一大批新的,都是校內人寫的。觀眾人山人海,全被這新鮮的大字報吸引住了。張恒直也擠進去看,一看就火冒三丈。
「全是放屁!」張恒直站在大字報前面忿忿地罵道,想把它們統統撕掉。可是有人禁止他這樣做。他心裏有些想不通。鳴放也要有組織有計劃地在班上進行啊,哪能憑自己一時高興隨便亂鳴亂放!讓這些放屁的大字報到處亂貼,豈不是損害了黨的威信、毛主席的威信?可是禁止他的不是別人,而是系總支書記,是他的上級,他必須服從。下級服從上級,這是革命的需要,紀律的要求,——黨章裏說得明明白白。所以,雖然想不通,到底還是服從了,絕了撕大字報的念頭。但是,他對大字報不服氣,自己又不善於寫文章反駁,只好找作者們談話。凡是他所認識的作者,每一個他都找到了,想用自己共產黨員和老革命的身份說服他們,讓他們自己去把大字報撕了。儘管他說得舌幹唇焦,還是沒有一個人聽他的,把他氣得不得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字報的熱狂還沒有過去,北大又來了一幫人,說是幫助黨整風,介紹他們學校的經驗。為首的一個姓譚,能說會道,自稱是「百花學社」裏的「恩格斯——黑格爾學派」,吸引了許多人。於是,「自由論壇」出現了。姓譚的那副尖細的女高音嗓子博得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張恒直聽了急得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沒主意。他也硬著頭皮上了「自由論壇」,可是對著千百雙眼睛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只是歪著嘴,用顫抖的聲音大叫:「同志們!這全是胡說八道!別信他的!要信我的!」
一陣嘩笑。——他被轟下了台。這時馬偉章跑到臺上說:
「剛才這個人的發言,恰恰暴露了他自己的愚昧和無知。可敬而低能的教條主義先生!你不但沒有擊敗我們,反而幫助了我們。」
掌聲。張恒直站在台下叫嚷道:
「你開口我們閉口我們,到底代表誰們啊?」
「我代表給我鼓掌的人們。」馬偉章大聲回答,鎮靜地站在講臺前面接受挑戰。
又是一陣掌聲,而且比剛才更響亮更熱烈。張恒直氣得脖子都紅了。這以後,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姓譚的辯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戰鬥!因為嘴笨心也鈍,每次「戰鬥」總是敗北,被對方駁得體無完膚。輸,雖然是輸了,他卻理屈詞窮站著不肯走,死皮賴臉地和人家糾纏。他不是無賴,他這樣做是有目的的:他想把那個姓譚的纏住,不讓他去和更多的人接觸。
他此刻在夢中也沒有休息。他正在師院講臺上和姓譚的「戰鬥」,你一言我一語地交鋒。兩個人忽然由動嘴變成了動武。姓譚的因為個子高佔便宜,居高臨下地給他一巴掌。——他醒過來了。小王正站在他的面前,親熱地喊著:「老張!老張!」還用手指輕輕地撫弄著他的臉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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