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毀滅(46)

晨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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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天天國土的淪喪!我們是要戰,還是降?我們要和侵略者拼死在疆場,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歡聚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舞台上整齊的隊列裡正發出悲壯的歌聲……

五四青年節到了。學校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這天下午,禮堂兩邊紅旗列隊,標語排陳,小詩的廣播室裡,布線安燈,準備完畢。舞台上鮮花布景,燈光通明。領導致辭後,文藝演出正式開始。兩百名高中大同學站在舞台上,引頸高歌,雙聲部輪唱,大合唱,海潮般聲浪此起彼伏……小詩眼前浮現出100多年來民族屈辱史和自強史,1840年鴉片戰爭的炮艦,林則徐虎門銷煙的濃雲,三元裡抗英的斗笠和棍棒……1842年屈辱的南京條約,1858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火燒圓明園……1890年的康梁變法、1895年的戊戌政變……陳天華的《吁天錄》和慨然赴海、鄒容的『革命軍馬前卒』、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五千年未有之變局,三千年未有之強敵」……1898年的義和團運動,竟然迷信地用辮子和糞尿同荷槍實彈的八國聯軍對抗——他想起1644年滿族人入關後華夏民族腦後新蓄的豬尾巴……1904年發生在旅順口的日俄戰爭,清朝政府竟然保持中立……辛亥革命的武昌起義……1919年的五月四號,北京大學的青年們走上街頭,高呼「外抗強敵,內懲國賊」的愛國口號……北伐戰爭……八年抗戰……小小的日本居然打進中國長達8年……中國知識分子——中國的良心和脊骨——剖骨捧心,登高一呼:「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每個人都被迫地發出最後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天天國土的淪喪!我們是要戰,還是降?我們要和侵略者拼死在疆場,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歡聚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畢業歌》的雄壯旋律再次響起來了,小詩握著冬冬的手,熱淚盈眶,感到冬冬的手緊緊捏著自己……他仿佛走在五四青年的行列中,走在白發蒼蒼的老教授隊列中,走在社會道德良心的新聞記者的隊伍中,走在各界知識分子的隊伍中,走在貧苦市民百姓的隊伍中,走在標語橫幅的隊伍中,走在「打倒列強!」「打倒賣國政府!」「科學、民主」口號的聲浪中……

歌聲中,一位畢業班高中大同學莊重地走上前台,拿起話筒講話:「親愛的母校,親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我們就要離開你們,走上新的生活之路。有的將進入高等學府,繼續高擎人類心靈智慧燈塔之火的深造;有的將走上就業之路,尋求生活真理和造福社會大眾……再見了!6年的母校,再見了!校園的燈光,再見了!校園的白楊……」一種別離的悲壯情懷環繞著禮堂,回蕩在歌聲之中……初中部三年級穿插演唱了一首『游擊隊歌』後,校演出隊表演了蘇聯歌曲《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這是在省歌舞團老師堅持下排的節目。舞台上燈光一暗,傳來了沉重有力的號子聲:「哎嗨喲霍!哎嗨喲霍!齊心協力,我們向前拉!哎嗨喲霍!哎嗨喲霍!我們沿著伏爾加河,河水滔滔深又闊!嗨嗒嗒嗨嗒!嗨嗒嗒嗨嗒!伏爾加!伏爾加!母親河!哎嗨喲霍!哎嗨喲霍!向著太陽我們唱起歌!哎嗨喲霍!哎嗨喲霍!……-」歌聲深沉遼闊,表現了人類追求光明的偉大堅毅,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小詩再次為蘇聯的藝術所折服,心中感慨萬端!在旋律的進行中,看到了纖夫隊伍中的中華民族,看到了貓娃……

換場的時候,一位畢業班大同學悄然出現在台前,以悲涼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抗戰歌曲:

「哪一個山上沒有樹,
哪一個田裡沒有瓜,
要想打鬼子,
咱就顧不了她」

大同學儀表堂堂,身材偉岸,穿一身中式長袍,戴著眼鏡,脖子上披一條長圍巾,裝束得像五四青年一樣,一開口唱,台下就有女同學哭起來了。音聲傳情,儼然燕趙悲歌,唱第二遍的時候,台下已哭聲一片。小詩熱淚盈眶,又是一首好歌啊,看著台前那些畢業班大同學,真敬佩得不得了,他們都是中華民族的優秀人材!

大幕徐徐合上。舞台上傳來了深沉悲切的朗誦聲:

「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你還記得河上的船夫拼著性命和驚濤搏戰的聲音嗎?如果你已經忘掉的話,那麼,你聽吧!」大幕拉開,燈光突然變暗,背景一亮,出現了千溝萬豁的黃土高原——像中華民族衰老復雜的腦剖面,也像苦難中國的縮影。

小詩的廣播室裡傳出「黃河船夫曲」的旋律。舞台上,巨大的黃河背景下,一隊隊纖夫佝僂著腰在滾滾波濤的黃河邊奮力地拉著……小詩仿佛看到成千上萬的中國知識分子齊心戮力在黢漆黑夜裡躬腰搭背拉著——拉著中華民族的大船,拉著中華民族的明天,拉著中華民族的太陽!

這是高中部大同學在省歌舞團老師指導下編排的歌舞劇《黃河》。

燈光再一變,黃河從昆侖冰雪中沖奔而出,向東一去,頓成萬裡金龍,龍鱗萬點,金光萬丈……一段朗誦詞後,響起了雄偉嘹亮的《黃河頌》:

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
金滔澎湃,掀起萬丈狂瀾;濁流宛轉,結成九曲連環。
從昆侖山下,奔向黃海之邊,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兩面。

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五千年的古國文化,從你這兒發源;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周圍扮演。

啊,黃河,你是偉大堅強,像一個巨人,出現在亞洲平原之上,用你那英雄的體魄,組成我們中華民族的屏障。

啊,黃河,你一洩萬丈,浩浩蕩蕩,向南北兩岸伸出千萬條鐵的臂膀,我們民族的偉大精神將要在你的哺育下發揚滋長。

我們祖國的英雄兒女將要學習你的榜樣,像你一樣的偉大堅強!

小詩再一次聽到了《黃河頌》,他熱血沸騰,心潮彭湃!

「但是,中華民族的兒女啊,絕不能像豬羊一樣任人宰割,我們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保衛家鄉!保衛黃河!保衛全中國!」

《保衛黃河》的歌聲像接天巨浪般洶湧而來,回蕩在校園上空。

小詩感到自己也像怒吼的黃河,發出了戰鬥的警號!也像高中畢業班的大同學一樣,明天要成為社會的棟梁,要像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一樣,和人民大眾一起,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在慶祝演出結束的時候,全校師生一齊高唱起《畢業歌》,那悲壯激昂的旋律再一次回響在禮堂上空:「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天天國土的淪喪!我們是要戰,還是降?我們要和侵略者拼死在疆場,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歡聚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每個人眼裡都滾動著激動的浪花,每個人心裡都默念著:「為祖國獻身吧,中國青年!」

小詩和冬冬在散會的舞台上收拾器材,冬冬激動地說:「我感到今天有了和五四青年一樣的情懷,像北伐青年一樣的壯懷激烈,慷慨激昂,如果有可能,我也要像先輩一樣馬革裹屍,戰死疆場!」一旁收拾道具的女同學談論了一陣參加演出的感受,又開始說長論短,議論史老師,好像神經病是世界主題——2班的姚燕燕說:「……文工團有人撿舉,說她愛穿奇裝異服,穿高跟皮鞋……愛打扮,擦口紅……追求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小資產階級情調……」冬冬說:「史老師是好人,你們不要亂說啊!」1班的錢方說:「我們知道史老師是好人,冬冬你將來和史老師是一樣的。」冬冬說:「一樣就一樣,史老師不過是受了刺激,也可能她生不逢時,投錯了時代!」2班的秦小華就說:「有人還說她生活糜爛,作風不好。」「就是女流氓,亂搞男女關係!」旁邊的喬蓮蓮加了一句:「還唱黃色歌曲……」「什麼叫黃色歌曲?哼!」七嘴八舌,九狀不離原詞。「那些軟綿綿的唄!像什麼『天仙配』啊,『敖包相會』啊,『花兒為什麼這樣鮮』啊……總之,是講愛的歌曲……」「是『花兒為什麼這樣紅』,象征著春天和愛情……」女同學議論紛紛,一講到『愛』,立刻北風撲面。「我不要愛情,那都是資產階級的東西……」4班的伍小莉說。冬冬就說:「我就要愛情,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正常感情,和我們的愛國感情一樣珍貴可愛!」馬上就有人冷嘲道:「冬冬是大美人,國色天香,仙姿玉骨,當然有愛情,不像我們普通人……」,喬蓮蓮說:「要那麼漂亮幹什麼,普普通通不是很好嗎。我媽媽說,『醜是家中寶,俊人惹煩惱。』」另一個女同學睃了一眼冬冬,跟著說:「『要得人前站,還是俊的好喔』!」

「冬冬一定有人了,你看她臉上的顏色……」,「她和小詩倆人……你看小詩成天那個瘋瘋癲癲的……中國腳西國腰……嘻!」,女同學相互小聲「撲哧」笑咬耳朵……「抬頭老婆低頭漢……」又有人不懷好意地臭了一句。

女同學議論的時候,小詩躲在廣播室裡收拾東西,他實在不敢聽同學對史老師的議論。「史老師,我……」心情復雜無比,他想起了小學時候第一次見到史老師的情景-……無法說清自己對史老師的感情,只是想,史老師愛漂亮,難道是罪過嗎?「我們要打倒資產階級愛情!」舞台上又傳來議論聲,「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要講革命理想,不要卿卿我我,哭哭啼啼,小資產階級情調!」左派女同學已經占了上風。冬冬毫不鬆勁,寸步不讓:「你們怎麼批判,我都不認為史老師有錯!」正在說話時,突然有學生會同學慌裡慌張地跑進來:「你們這有沒有二年級的同學?初二(3)班的鐵禹劍和鹿薇薇私奔了!家長三天沒看到他們回家,找到學校來啦!」「哧溜」一聲,像腳底抹了油,女同學都跑出去看風景了。鐵禹劍和鹿薇薇是二年級裡最漂亮的一對學生,他倆的早戀在大一點的同學中早已不是秘密,經常逃課約會,也多次受到老師和學校的批評,不過走到今天這一步是誰都料不到的。「小詩!」冬冬在門口喊,小詩把頭伸出來。「還在躲啊,沒有事了。我們回家吧!」冬冬像個大姐姐一樣地說。

「冬冬,你說,同學們的愛國主義,中國的民族主義,會不會受到誤導和利用?」走在校園白楊樹下的小路上,小詩想起了自己以前在牆頭聽到那邊知識分子的議論,想起了那本南斯拉夫理論家吉拉斯(MilovanDjilas)的《新階級:共產主義制度分析》書中的一些言論……自己還沒有系統的認識,僅僅是猜測或預感而已。

「這……」冬冬一下子沒詞了。

小詩腦海裡突然跳出一個概念:共產主義就是暴力專政,民族主義就是恐怖主義——他的臉被校園門口燈光下的大旗映紅了。

夜幕慢慢降臨了。校門口正向外湧出放學回家的人流。同學們群情激昂,有的還唱著今天聽到的革命歌曲,更多的人高聲議論著人類革命……大街上燈光通明,人來人往,臉上都洋溢著興奮激動。已經進入五月初夏,天氣似乎有點早熱,百年屈辱的悲憤感正在燃燒,苦難民族的不屈感正在蒸騰,古老華夏的崛起感正在膨發——煩惱、悵惘、渴望正在尋求突破口,憤怒、焦躁、急切正在積聚爆發點,愛國主義正在被精心地編織,民族主義正在被巧妙地引導……一切能量都在等待,等待那臨界點……

冬冬和小詩走在長江路上,小詩不要送,冬冬執意要送。在長江飯店巨大的標語牌下,冬冬拉了小詩一下,小詩站住了,看到了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冬冬看著小詩,突然摟住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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