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裡出來,都看見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門開著,觀望著穿堂對面那扇門。他房裡顯得很凌亂,到處是香煙頭和沒有碰過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亂糟糟的,被子沒鋪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沒有刮臉,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拚命抽煙,抽個不停。他看見她時從不問她什麼。她往往也只在門口站一會兒,告訴他:「很遺憾,她顯得更壞了,」或者說:「不,她還沒有問到你。你瞧,她正說胡話呢。」要不,她就安慰他兩句:「你可不要放棄希望,巴特勒船長。我給你弄杯熱咖啡,拿點吃的來吧。你這樣會把自己糟蹋的。」她很可憐他,也常常為他難過,儘管她自己已經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幾乎到了麻木的程度。人們怎麼會說他那麼卑鄙的一些壞話呢?……說他冷酷無情,粗暴,不忠實,等等,可是她卻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臉上流露著內心的極大痛苦!她雖然自己已疲憊不堪,還是在設法要比往常對他更親切一些,只要能見到他便告訴他一些病房裡的最新情況。
他多麼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又像一個突然發現周圍全是敵人的孩子。不過在媚蘭眼裡,誰都像個孩子。
但是,當她終於高興地跑去告訴他思嘉好些了時,她卻沒有料到會發現這樣的情況。瑞德床邊的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酒,滿屋子瀰漫著刺鼻的煙酒味。他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眼光望著她,儘管拚命咬緊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在不斷顫抖。「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說:「啊,我的上帝,」隨即用雙手抱著頭。她憐憫地守著他,看見他那副寬闊的肩膀好像打寒戰似的在抖動。接著,她的憐憫漸漸變為恐懼,因為他哭起來了。媚蘭從沒看見男人哭過,尤其是瑞德這樣的男人,那麼溫和,那麼喜愛嘲弄,又那麼永遠相信自己。
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哽咽聲把媚蘭嚇住了。她覺得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漢。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進屋裡,輕輕把門關好,然後來到他跟前。她從沒看見男人哭過,但她安撫過許多哭喪著臉的孩子。她把一隻溫柔的手放在他肩上,這時他突然雙手抱住了她的裙裾。她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自己已在床上坐下,他卻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膝頭上,雙臂和雙手發瘋似的緊緊抓住她,使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輕輕撫摸著他那滿頭黑髮的後腦,安慰地說:「好了!不要緊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聽了以後,便抓得更緊了,同時急切而嘶啞地說起來,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對一座神秘的墳墓嘮叨什麼,又好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訴說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絲不剩地無情地暴露在媚蘭面前,而媚蘭開始時對這些一點也不理解,純粹是一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他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著,把頭愈來愈深地埋在她的膝頭上,一面狠狠拉扯著她的裙裾。他的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儘是些嚴苛而痛心的懺悔和自責,說一些她從沒聽過的連女人也不提起的隱情,使她聽了羞澀得臉上熱烘烘的,同時又對他的謙卑之情深為感動。
她拍拍他的頭,就像哄小博似的,一面說:「別說了!巴特勒船長!你不能跟我說這些事!別說了!」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絕像激流一般傾訴著,同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裳,彷彿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控自己做了不少壞事,但媚蘭一點也不瞭解。他喃喃地說著貝爾.沃特琳的名字,接著狠狠地搖晃著媚蘭大聲喊道:「我殺死了思嘉,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來是不要這個嬰兒的,並且……」「你給我住嘴!你瘋了!不要孩子?每個女人都要……」「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你別說了!」「你不瞭解,她不要孩子,是我害她懷上的。這個……這個孩子……都是我的罪過呀。我們很久不同床了……」「別說了,巴特勒船長!這樣不好……」
「我喝醉了,頭腦不清了,就存心要傷害她……因為她傷害了我。我要……我真的……可是她不要我。她從來都不要我。她從來沒有,但我努力過……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啊,求求你了!」「可是我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事,直到前幾天……她跌下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我在哪裡,不好寫信告訴我……不過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寫信給我的。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本來會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了……也不管她要不要我回來。……」「啊,是的,我知道你會回來!」「上帝,這幾個星期我人都快瘋了,又瘋又醉!她告訴我的時候,就在那兒樓梯上……你知道我怎麼來著?我說了些什麼?」我笑著說:「高興點吧。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而她……」媚蘭突然臉色發白,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慌地俯視著在她膝頭上痛苦地扭動著的黑腦袋。午後的太陽光從開著的窗口斜射過來,她突然發現他那雙褐色的手多麼粗大,多麼堅強,手背上的黑毛多麼稠密。她本能地畏縮著迴避它們。
但它們顯得那麼粗暴,那麼無情,但同時又那麼軟弱無助地在她的裙裾裡絞著,扭著。
是不是他聽說並且相信了關于思嘉和艾希禮拉那個荒謬的謊言,而產生了嫉妒心呢?的確,自從那個醜聞傳出以後,他便即刻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不,那不可能,巴特勒船長一貫是說走就走,隨時可以出外旅行的。他為人十分理智,他決不可能聽信那些閒言碎語。如果問題的起因真是那樣,他還不設法把艾希禮斃了?或者,至少要求他們把事情說個清楚?
不,決不可能是那樣。只可能是他喝醉了酒,而且精神過於緊張,像個精神錯亂的人似的,結果心理失控,便說出些狂言亂語來。男人也像女人一樣,是經不起精神緊張的。大概有什麼事把他困住了,也許他和思嘉發生過一次的小爭吵,加重了那種心理狀態。也許他說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不過決不會全都是真的。唔,至少那最後一件事是這樣,一定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對他所熱愛的女人說這種話,而這個男人又是那樣熱愛思嘉的。媚蘭從不知道什麼叫邪惡,什麼叫殘忍。只到現在她算是第一次碰見了,才發現它們真是不可想像和難以置信的。
「好了!好了!」她細聲細氣說。「現在別說了。我懂了。」他陡地抬起頭來,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仰望著她,一面狠狠地甩開她的手。
「不,上帝知道你並不瞭解我!你不可能瞭解我!因為你……因為你太善良了,而無法瞭解我。你不相信我,但這些全是真的,我就像是一條狗。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我是發瘋了,妒忌得發瘋。她一向不喜歡我,而我覺得我努力是能夠使她喜歡的。但她就是喜歡。她不愛我。她從沒愛過。她愛……」
他那熱烈的醉醺醺的眼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觸,便把話立刻收住了,但嘴還張著,彷彿剛剛明白過來他是在對誰說話似的。她緊張得臉色發白,但眼光鎮定而溫柔、充滿著憐憫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裡面包含明智和寧靜,而那褐色瞳深處的天真仁愛之情更使他大為震動,彷彿給了他一記耳光似的,把他腦子裡的醉意一掃而光,使他那些狂亂恣肆的話語也中途停頓了。他漸漸轉入喃喃自語,眼睛開始迴避著不再看她,眼瞼迅速地眨動著,他顯然在艱難地慢慢清醒過來了。
「我是個壞蛋,」他嘟囔著,一面疲倦地把腦袋重新埋在她的膝頭上。「不過我還沒有壞到很嚴重的地步。如果我以前告訴過你些什麼,你是不會相信的,是嗎?你太好了,所以不會相信我。我以前從沒見過一真正好的人。你不會相信我的,是嗎?」「不,我不相信你的話,」媚蘭用安慰的口氣說,同時又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了,巴特勒船長!別哭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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