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個時刻為止,她從來沒有要賣掉那兩個廠子的念頭。她有好幾個理由要保留它們,經濟價值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過去幾年裡她隨時可以把它們賣到很高的價錢,但是她拒絕了所有的開價。這兩個木廠是她的成就的具體證明,而她的成就是在無人幫助和排除萬難的情況下取得的,因此她為它們和自己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由於它們是艾希禮聯繫的唯一途徑,她決不能把它們賣掉。因為它們脫離了她的控制,那就意味著她很難見到艾希禮了。可是她需要單獨見他呀。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整天考慮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怎樣,思忖著自從媚蘭舉行宴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以來,他的全部的愛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而在經營那兩家廠子時她能找到許多適當的機會跟他交談,也不致讓人們覺得她是在追求他。並且,只要有時間,她相信她能夠重新取得她在他心目中曾經佔有的那個位置。可是,她如果賣掉這兩家廠子……不,她不想賣,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已經那麼真實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艾希禮面前,就覺得問題值得重視了,於是立即下了決心。艾希禮應當得到那兩個廠子,而且價錢應當是相低的程度,讓他明白她是多麼慷慨。
「我願意賣!」她憤憤地嚷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瑞德眼睛裡隱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面彎腰給邦妮繫鞋帶。
「我想你會後悔的,」他說。
其實她已經在後悔剛才那句話說得太輕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對瑞德而是對別人說的,她可以厚著臉皮收回來。她怎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呢?她滿臉怒容地看看瑞德,只見他正用往常那種老貓守著耗子洞的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他看見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起來。思嘉模糊地感覺到是瑞德把她引進這個圈套了。
「你跟這件事有沒有什麼關係呢?」她冷不及防地問他。
「我?」他豎起眉頭假裝吃驚地反問。「你應當對我更清楚嘛。我這個人只要能夠避免是從來不隨便到處行好的。」那天晚上她把兩家木廠和她的裡面所佔的全部股份賣給了艾希禮。在這筆買賣中她沒有損失什麼,因為艾希禮拒絕了她最初所定的低價,而是以曾經獲得過的最高出價買下來。
她在單據上簽了字,於這兩家廠子便一去不復返了。接著,媚蘭遞給艾希禮和瑞德每人一小杯葡萄酒,祝賀這樁交易。思嘉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賣掉了她的一個孩子似的。
那兩家木廠是她心愛的寶貝,他的驕傲,她那兩隻抓得很緊的小手的辛勤果實。她是以一個小小的鋸木廠慘淡經營起家的。那時亞特蘭大剛剛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她面臨著窮困的威脅,而北方佬的沒收政策已隱約出現,銀根很緊,能幹的人到處碰壁。在這些所有艱苦的條件下,她拚命奮鬥,苦心籌劃,將兩個廠子經營並發殿起來。如今亞特蘭大已在整治自己的創傷,新的建築到處出現,外地人每天成批地擁地進城來,而她有了兩家很不錯的木廠,兩個木料廠,十多支騾隊,還有一批罪犯勞工廉價供她役使。這時候向它們告別,就像是將她生活的一個部分永遠關起門來,而這個部分儘管又痛苦又嚴峻,但回想起來卻叫無限留戀,並從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她辦起了這樁事業,現在卻全部把它賣掉,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如果沒有她來經管,艾希禮會喪失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切。艾希禮對誰都信任,加上至今還不怎麼懂得事物的輕重利弊。可現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了……因為瑞德已經告訴他,說她就是愛指揮別人。
「啊,該死的瑞德!」她心中暗暗罵,一面觀察著他,越發肯定他是這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了。至於他是為什麼和怎樣在策劃的,她一點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艾希禮談話,她一聽便立即警覺起來。
「我想你會馬上把那些犯人打發回去吧?」他說。
把犯人打發回去?怎麼會想要把他們打發走呀?瑞德明明知道這兩個廠子的大部分利潤是從廉價的犯人勞動中得來的。他怎麼會用這樣肯定的口吻來談論艾希禮今後要採取的措施呢?他瞭解他什麼了?
「是的,他們將立即回去,」艾希禮回答說,他顯然在迴避思嘉驚惶失色的眼光。
「你是不是瘋了?」她大聲嚷道。「你會丟掉租約上規定的那筆錢呢,而且你又找什麼樣的勞力去?」「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禮說。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鬧!你知道他們的工作該付多少,而且你還會讓北方佬經常盯著你,看你是不是每天給他們吃三頓雞肉,是不是給他們蓋鴨絨被子睡覺。而且如果你在一個懶黑鬼身上打兩下,催他動作快一點,你就會聽到北方佬大嚷大叫,鬧翻了天,結果你得在監獄裡蹲一輩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媚蘭低頭瞧著自己的衣襟裡絞扭著的那兩隻手。艾希禮表示很不高興,但毫無讓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跟瑞德交換了一個眼色,彷彿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勵,但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
「那好吧,先生!」她氣沖沖地說。「可是為什麼不呢?你害怕人家會像議論我那樣議論你嗎?」艾希禮抬起頭來。
「只要我做得對,就不怕人家議論。可我從來不認為使用犯人勞力是正當的。」「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從別人的強制勞動和痛苦中賺錢唉!」「但是你從前也有過奴隸呢!」「可他們並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戰爭已經把他們解放了,我原來也準備在父親死後讓他們自由的。可是這件事卻不一樣,思嘉。也許你不瞭解,可我是瞭解的。這種制度引起的弊病實在太多。我知道得很清楚,約翰尼.加勒格爾在他的工棚裡至少殺了一個人。可能更多……多也罷,少也罷,誰關心一個犯人的死活呢?據他說,那個人是想逃路才被殺的,可是我從別處聽到的卻並非如此。我還知道,他強迫那病得很重無法勞動的人去勞動。就說這是迷信,我還是相信從別人痛苦中賺來的錢,是不可能帶來幸福的。」「天哪!你的意思是……要仁慈,艾希禮,你有沒有把華萊士神父關於骯髒錢的那番吼叫都吞到肚裡去了?」「我用不著去吞它。早在他宣講之前我就相信了。」「那麼,你一定以為我的錢全是骯髒的了,」思嘉嚷著,她開始發火了。「因為我使用犯人,還擁有一家酒館的產權,而且……」她忽然停頓下來,威爾克斯夫婦都顯得很難為情,瑞德卻咧嘴嘻嘻笑著。思嘉氣得在心大罵:這個人真該死?他一定以為我又要插手別人的事了,可能艾希禮也這樣想呢。我恨不得把他們兩人的頭放在一起扎碎!她抑制著滿腔怒火,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但是裝得不怎麼像。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她說。
「思嘉,你可別以為我是在批評你!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一樣,而對你適用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於我。」她突然希望同他單獨在一起,突然迫切地希望瑞德和媚蘭遠在天涯海角,好讓她能夠大聲喊出:「可是我願意用你對事物的看法來看待事物!請你說出你的意思,讓我心裡明白並且學你那樣做呢?」可是媚蘭在場,似乎對這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十分害怕,而瑞德卻在懶洋洋半咧著嘴笑她,這使她只好以盡可能冷靜和容忍的口氣說:「我很清楚這是你自己的事業,艾希禮,所以根本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該怎麼經營。不過,我必須說,我對於你的這種態度和剛才那番議論是不能理解的。」唔,要是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她就不會說出這些冷冰冰的話了,這些話一定使他很不高興呢!
「我得罪了你,思嘉,可我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諒我。我說的那些話裡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我只是說,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錢是很少能帶來幸福的。」「但是你錯了!」她喊道,她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你看我!你知道我的錢是怎麼來的。你知道我掙到的這些錢以前是什麼樣的處境呀!你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氣那麼冷,我們只好剪下地毯來做氈鞋,我們吃不飽,而且時常擔心將來怎麼讓小博和韋德受到教育。你記得……」「我記得,」艾希禮不耐煩地說,「不過我寧願忘掉。」「那麼,你就不能說當時我們誰是愉快的了,是嗎?可現在你瞧瞧我們!你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且,誰有比我更體面的住宅,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馬匹呢?誰也擺不出一桌更豐盛的飯菜,舉行不起更豪華的招待會,同時我的孩子們也應有盡有。那麼,我是怎麼弄來的錢辦這許多事呢?從樹上掉來的嗎?不,先生!犯人和酒館租金和……」「請不要忘了,還殺過一個北方佬,」瑞德輕輕地說。「他的確給你起家的本錢呢。」思嘉陡地轉向他,咒罵的話已到了嘴邊。
「而且那筆錢還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親愛的?」他惡狠狠地但又裝出甜蜜的口吻問他。
思嘉一時無話可答,眼睛迅速轉向其他三個人,彷彿向他們求援。這時媚蘭難過得快要哭了,艾希禮也突然變色,準備打退堂鼓,只有瑞德仍然拈著雪茄,不動聲色,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大聲喊起來:「那當然嘍,它是使我很快活!」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說不下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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