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遊戲毫不厭倦。後院裡從最遠那頭的涼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吶喊聲。這些吶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裡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皮後的歡叫完全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杆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下又漸漸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桿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臥室尖叫著。「媽!快看呀!爹爹說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傢伙,她穿著那件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裡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唉!」「媽,你看!」「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從心底湧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你也一樣呢,」邦妮慷慨地回讚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去了。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瞧我這一下吧!」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迴響。這句話裡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淒冷突然掠過她的胸坎。邦妮猛衝過來,她那波翻浪湧般的鬈發在頭上螦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她一想起傑拉爾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不!」她大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桿折裂聲,瑞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台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一雙腳尖剪開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頭帕都是黑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裡佈滿了血絲,眼圈也紅了,整個笨重的身軀幾乎每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似的,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彷彿她們之間那多年以來的爭鬥就這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不一會兒,媚蘭來到了廚房裡,她手裡還拿著餐巾,滿臉焦急的神色。「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平常一樣,」嬤嬤沮喪的說。
「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壓在心裡的話跟你說說呢。」「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跟我來。」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面,走過穿堂,從飯廳門外經過,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裡充滿著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在一起待這麼久,真像是吃野餐呢。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氣,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沒好像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後,母親哭了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裡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想吃時便一起喫茶點餅乾。
媚蘭領路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推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既然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早晨就會下葬了吧。」「下葬嗎,正是這個問題呀,」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弄得沒有一點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上事事都叫人心煩,親愛的,事事都叫人心煩啊!」「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很少看見她呢。她整天關在房子裡,而巴特勒船長卻出門去……」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乾了。
「你一定得去幫忙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思嘉小姐……」嬤嬤挺直了腰板。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瞭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該忍住的時候,上帝就給她力量叫她經受得起了。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住,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我每次到那裡,都很想見到他,可他要麼進城去了,要麼就鎖在自己房裡,跟……至於思嘉,她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會幫忙的。」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說思嘉小姐無論碰到什麼事都經得住,因為她經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蘭小姐,他從沒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不過……」「媚蘭小姐,今兒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的口氣非常迫切。「說不定瑞德先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唔,嬤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麼呢?」嬤嬤挺起胸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瘋了。他不讓我們把小姑娘抬走呢。」「瘋了?啊,嬤嬤,不會的!」「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不會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他剛才親口對我說了,還沒超過一個鐘頭呢。」「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說他瘋了嘛。」「但是為什麼……」「媚蘭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我本來不該告訴任何人,不過,咱們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訴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愛那個孩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是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隨即拿起槍跑出去,把那可憐的小馬駒給斃了。老天爺,我還以為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裡屋外,可瑞德先生卻始終癡呆地緊抱著那孩子,甚至還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污。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了,真謝天謝地,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當她醒過來後,到那房裡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裡,便說:『還我的女兒,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這樣說!」「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模樣實在太可憐。我說:「把那孩子交給她嬤嬤吧。我不忍心讓小小姐再這樣下去呀。』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過來將她放到她自己房裡,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那些話叫我聽了血都涼了。思嘉小姐罵他是殺人犯,因為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給摔死了,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該給我講這些事的!」媚蘭喊道。嬤嬤的話裡描繪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發緊。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裡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了。後為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隨即又帶回來放在他房裡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裡時,我看瑞德先生簡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我房裡。』同時他回過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裡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平常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對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場的太太們一句話也沒有,便趕緊直奔樓上去,打開他的房間,然後大聲叫我。我盡快跑到樓上,只見他正站在床邊,但因為屋裡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這時他氣沖沖地對我說:『把百葉窗打開,這裡太黑了。』我馬上打開窗子,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模樣多古怪呀,嚇得我連膝頭都打顫了。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不要關窗簾或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媚蘭那雙驚恐的眼睛跟嬤嬤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他就是這樣說的。『邦妮小姐怕黑。』」嬤嬤不由得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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