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丁:秋陽

文/王金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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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憨子抱緊衣襟,一時腳下踢到了石頭,懷裡的柑橘洶湧散落地上,四處翻滾,阿柱仔也懶得理會,一顆跳得快的柑橘卻滾進了他的腳底,正要跳開,可是那柑橘已被他踩出了汁液,身子瞬間滑了十幾步。

中秋一過,米市街上的陽光跟著軟趴了下來,這個下午,從「陳記雜糧行」低矮的琉璃瓦簷篩落的光線,被紅磚街道暈染成溫潤的橘黃。

友義仔的三輪車斜著輪子停在阿柱仔麵店前石磨邊,車把上鏽紅了的鈴鐺,在陽光裡像是熟透的柿果。

從街尾過來的小憨子跳跳躥躥的,身上穿著的短衫也不上扣,一路被風吹的敞開了胸膛,經過街旁的三輪車時,順手撥弄了兩下車把上的鈴鐺,自己也想不到會「噹喨噹喨」的叫出聲來,他眼尖的瞧見了座位裡歪著身軀睡著了的友義仔,驚慌的快步跑開了。

果然,友義仔跳起來望著小憨子的屁股尾巴狠狠的罵了幾聲,罵完了,張著嘴巴打了個大哈欠,就蹭進阿柱仔的麵店裡了。

阿柱仔的妻子正在鍋前煙霧裡忙著,瞧著友義仔也不搭理。

友義仔緩緩的說了句:

「給我一碗魷魚羹麵。」

就自顧從筷筒裡拿了雙筷子,彎著身子蹲上了椅凳。

阿柱仔的妻子給他弄來了一碗魷魚羹麵,他澆上一大片醋,端起碗來呼嚕呼嚕幾下就吃光了,放下碗筷向著煙霧裡說:

「先記著,明天一起算。」

阿柱仔的妻子尖尖的聲音從煙霧裡傳了過來:

「已經記十幾天了,還記。」

友義仔拿手掌擦了擦嘴巴:

「我這趟載雜糧行頭家去火車站,就夠給你的麵錢了。」

說著,他扭頭就走了,一堆煙霧跟著他往街道上跑。

阿柱仔的妻子悻悻的拿起粉筆在壁上「友義」下面再畫上一條橫槓。

這時,阿柱仔提著扁長木箱喀喀的碰撞著桌角,從屋裡鑽了出來。妻子把一個大瓷碗的什錦麵放進木箱裡,嘴裡啐了一串:

「這個也欠帳,那個也欠帳,我們吃什麼。」

什錦麵正在冒著煙,阿柱仔趕緊把木箱蓋密了,一句話也不敢吭聲,抬頭看到妻子的黑眼珠瞪著自己:

「老醫師這一趟總共叫了二十天什錦麵,吃完了麵記得一齊把錢收回來,不要在那裡跟他談天說地的,你看日頭就要下山了,那一班中學生馬上會來吃麵。」

阿柱仔提起木箱,用右臂掂了掂,站穩了姿態不讓麵湯溢出碗外,不疾不徐上了路。

他順著米市街道走,拐進蘭井街時,街口山產店店招上貼著的「鳳鳴歌舞劇團」的廣告紙被風吹的啪啪作響。

戲班都走了一個多月了,廣告紙上王寶釧穿著寒衣的扮相仍然讓阿柱仔心裡會心一笑。那晚收了市,關了店門,妻子差他去書苑街尾的麵鋪買麵條。他扛著一袋麵條從麵鋪出來時,看到月亮還掛在槐樹稍頭。

轉過街角,一陣秋風穿過巷口刺上他的臉頰,寒意讓他想起了「羅山戲院」前那賣米糕粥的攤子。

他縮著頭,三步兩步就到了戲院。

阿柱仔讓麵條袋子靠著戲院大石柱歇著,端著一碗熱熱的米糕粥,一面吃一面看著櫥窗裡的劇照,只覺的這些演戲的臉上搽的紅紅綠綠的很漂亮。聽見旁邊有人在談著什麼「王寶釧苦守寒窯」的話,也猜不懂戲裡的情節,一時聽到有人喊著:

「阿柱仔,阿柱仔。」

這鎮上老老少少誰都這樣叫他,他轉頭向戲院門口望去,原來是友義仔的兒子在那裡收門票,靠著柵欄正在向他招手。

他走過去,友義仔的兒子叫他把麵條放他那裡,拍拍他的臂膀,意思是叫他進去看戲,他就踅了進去。進了戲院裡,看到兩邊走道都站滿了人,才知道有這麼多人愛看戲。

戲好像已經到了尾聲,抬頭看到戲臺上那正唱的悽慘的,可不就是外面櫥窗裡那個臉上搽滿了脂粉的演員嗎!從臺上傳來的唱腔可真是唱到了阿柱仔的心裡。

那晚回到家時,月亮已高高掛在天空,妻子又是唸他晃哪去了,不早點回來幫忙點活兒。阿柱仔一樣不吭聲,他躺在床上,戲院裡悽慘的歌聲仍然縈繞腦際。那晚,他倒是睡的很舒服。

蘭井街只是狹窄的一條小巷,阿柱仔給老醫師送什錦麵走這裡能夠避風而且節省路徑,不會涼了麵。他幾個快步就走出了蘭井街,天光一時豁然開朗,秋天傍晚橘黃的陽光正軟軟的貼在眼前石階上。

上了石階,右邊就是往南城門,左邊直接進入西市場。阿柱仔提著木箱不慌不忙躥了上去,階墩上一頭石獅正睜著眼珠子凶巴巴的望著他,阿柱仔也給回了一個傻笑,笑完了,就向右邊往南城門走去。

「阿柱仔!柑橘甜啊!」

小憨子抱著衣襟裡滿兜的柑橘,從前面呼嘯著跑過來,西市場門樓上斜射過來的陽光,把柑橘映的橙紅橙紅的。

阿柱仔心裡笑著,可不是從哪家果園偷摘的。身後兩個孩子正從拐彎處追趕過來,小憨子抱緊了衣襟,一時腳下踢到了石頭,懷裡的柑橘洶湧散落地上,四處翻滾,阿柱仔也懶的理會。

一顆跳得快的柑橘卻滾進了他的腳底,正要跳開,可是那柑橘已被他踩出了汁液,身子瞬間滑了十幾步,阿柱仔心裡一陣驚慌,手掌仍緊緊握住木箱,但箱裡的什錦麵已經灑滿地上。

小憨子看到了這情景,柑橘也不要了,任由孩子們去撿拾,看到阿柱仔一臉無助的表情,自己像嚇著了似的,轉身拔腿就要跑。

阿柱仔一時情急:「不要跑!」

一聲大叫,把他嚇住了。

阿柱仔打開箱子,大瓷碗還好端端的在裡面,小憨子蹭過來看到滿地的麵湯,囁嚅著說:

「要送去給老醫師吃的吧!」

阿柱仔抬頭看了看小憨子灰白的小臉,反而說:

「免驚!」

心想,要是回去再煮一碗麵,妻子又要嘮叨半天,而且又拖了時間,他轉身望向西市場,從木箱裡把那瓷碗拿出來,交到小憨子手裡,又從口袋裡掏了一張鈔票,細聲交待小憨子說:

「你到市場裡金根的麵攤,買一碗什錦麵,煮好了,你就好好的端過來,我在這裡等著,我得趕緊給老醫師送去。」

小憨子聽了阿柱仔這一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抱著大瓷碗奔向市場裡。

這段路,阿柱仔趕著來到了「惠恩內科」門前,跨進醫院門檻時,差一點給絆倒了,一位白衣白帽戴著口罩的護士看到了,用眼睛跟阿柱仔打了招呼後,把口罩掀開一條縫,告訴他老醫師在後院屋裡。

阿柱仔心裡亂了一陣,但還是像往常一樣,向醫務室裡探了一下頭,想打聲招呼,裡面老醫師的兒子正在為一位婦人聽診筒,阿柱仔就縮回脖子,掀開門簾,提著箱子往後院走去。

穿過天井,要進入老醫師的屋裡時,掛在簷柱的一盆菊花的枝幹碰上了阿柱仔肩頭,他抬手把枝幹撥開來,才感覺以前好像不曾看過這盆菊花。

「先生,我送麵來了。」

全鎮的人都是這樣稱呼「惠恩內科」的老醫師。老醫師看見阿柱仔提著箱子進來,笑著說:

「我早就聞到什錦麵的味道了。」

阿柱仔把箱子裡的什錦麵端了出來,放在老醫師面前的小桌子上說:

「先生,您趁熱快吃吧!」

瞄到碗裡只有幾片蔥白,瘦肉卻放了一大坨,再仔細看,找不到半根花枝,等味道進到了阿柱仔鼻子裡時,更讓他擔心老醫師會起疑心,心裡不禁又亂了一陣,就開始怪起小憨子來,又一想:怪小憨子也不對……就又怪起那顆柑橘……

正在想不通時,一位年輕的護士端進來了一碗大麥茶,他捧起碗來,把水面上一片麥渣吹開,喝了一口,心裡想著:「應該怪自己。」

阿柱仔心裡被重重的放了一塊石頭,只想著讓老醫師快快吃了麵,早早收拾回去。他偷偷看了老醫師一眼,老醫師拿著筷子正吃著麵,眼睛卻定定的望著壁上一幅畫。

過去老醫師吃麵時,總愛一邊跟他講話。阿柱仔感覺今天氣氛不一樣,屋子裡只聽到老醫師吃麵的聲音,使的阿柱仔一顆心簡直就要跳出來。

坐不住了,阿柱仔走到掛在壁上的那幅畫前,畫裡畫了一棵大樹,一叢梅花,阿柱仔認定是梅花,還畫了幾根高高的綠竹子。阿柱仔發覺,給老醫師送了那麼久的什錦麵,今天才看清楚這幅畫。

他轉頭看看老醫師,老醫師也正看著他,心裡一陣恍惚,一時找不著話說,就迸出了這句:

「先生,這張畫好看,畫的是什麼?」

「這是畫松、竹、梅,叫歲寒三友圖。」

老醫師來了興致的樣子,望著阿柱仔說,嘴邊白鬍子上沾了幾根麵條,阿柱仔看到了,忍著沒敢笑出來。隨口又問起老醫師年齡,老醫師心思彷彿不在這裡,卻若有所思的說:

「過了年就九十啦!」

阿柱仔發覺老醫師神情不對,就走到窗邊去,一株拖著褐紅花朵的九重葛正從窗邊伸進來,新長出的花瓣還在夕陽裡亮亮的晃盪著。

阿柱仔看的出神,老醫師從背後長長的喚了他一聲:

「阿柱仔。」

阿柱仔轉過身,老醫師看著碗說:

「你太太煮的麵變換口味了吧!」

阿柱仔聽到這句話,像被推上了斷頭臺,感覺刀光四面襲來。

他怯怯的說:「不是,不是,」阿柱仔覺的沒有照實說更痛苦:「是剛剛在路上不小心把麵翻倒了,就在市場裡金根的麵攤上又煮了一碗。先生!您吃出來了。」

聽阿柱仔這樣說,老醫師就一個勁笑了起來,笑的阿柱仔茫茫然發著呆,老醫師停住了笑聲對阿柱仔說:

「只要你送來的麵一定好吃。」

老醫師這樣一說,阿柱仔臉色變的好看了。

老醫師就又笑起來:

「阿柱仔你這個人很直,你是怕太太罵吧!」

在老醫師開懷的笑聲裡,阿柱仔也跟著靦腆的笑著,望著桌上的空碗,阿柱仔心裡的石頭也跟著放了下來。

提著木箱回到店裡時,一堆學生正吱吱喳喳的圍著麵攤,一個男學生等不及了就跑到爐灶邊,自己端起灶臺上的一碗米粉湯,順手抓了蔥花就往碗裡加。一個胖臉學生歪戴著帽子站在攤前椅子上,向阿柱仔妻子喊著:

「阿柱嬸仔,你現在煮的這碗麵是我的,多給我幾片瘦肉。」

阿柱仔妻子手裡握著一雙大竹筷,抬頭循聲望了他一眼:

「就是你,你昨天吃了土魠魚羹還沒給我錢。」

這學生從上衣口袋裡亮出一張紅色鈔票,嘻嘻笑著,阿柱仔妻子被逗的笑了起來,就狠狠的往碗裡加了一把瘦肉。

「我回來了。」

阿柱仔放下木箱,腰上繫了圍巾就趕過來幫忙,妻子手上忙著嘴裡仍不忘問他:

「老醫師那裡麵錢收了沒有?」

阿柱仔這才想起忘了向老醫師收錢,只有張著嘴巴望著妻子的白眼,這時,廊道裡傳來小憨子喚他的聲音:

「阿柱仔!老醫師來了。」

老醫師拄著柺杖從廊道裡走來,手裡揚著鈔票,小憨子飛奔在他前面。老醫師把鈔票交給阿柱仔說:

「你太太煮的什錦麵好吃,明天你繼續給我送吧!」

阿柱仔妻子聽到了,在攤子裡向老醫師點著頭笑著。

老醫師拄著柺杖轉身向廊道走去,阿柱仔看著他的背影穿過一根根廊柱,走進秋天黃昏的陽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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