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固無史也。荷人啟之,鄭氏作之,清代營之,開物成務,以立我丕基,至於今三百有餘年矣。而舊志誤謬,文采不彰,其所記載,僅隸有清一朝;荷人、鄭氏之事,闕而弗錄,竟以島夷海寇視之。烏乎!此非舊史氏之罪歟?且府志重修於乾隆二十九年,臺、鳳、彰、淡諸志,雖有續修,侷促一隅,無關全局,而書又已舊。苟欲以二三陳編而知臺灣大勢,是猶以管窺天,以蠡(音:離)測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嬰兒墮地,其泣也呱(音:哇)呱;及其老死,家人環繞,其哭也號啕。然則哭泣也者,固人之以成始成終也。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焉。
杭人佞(音:濘)佛,以六月十九日為佛誕。先一日,闔城士女皆夜出,進香於三天竺諸寺,有司不能禁,留湧金門待之。余食既,同陳氏二生霞軒、詒孫,亦出城蕩舟為湖遊。霞軒能洞簫,遂以蕭人。
余嘗北至京師,東過兗(音:眼)、泗,下金陵,觀錢塘,復泝(音:訴)大江,逾嶺(南嶺)以南,幾經萬里。其間郊原、陂(音:皮)隴、狐墟、兔窟、尤喜獨窮之。每詢土風,接人士,未嘗不嘆幸天下之太平也!
沅弟左右:鄂督五福堂有回祿之災,幸人口無恙,上房無恙,受驚已不小矣。其屋係板壁紙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說打雜人役失火,固不可疑會匪之毒謀,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細。若大驚小怪,胡想亂猜,生出多少枝葉,仇家轉得傳播以為快。惟有處之泰然,行所無事。申甫所謂「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星岡公所謂「有福之人善退財」,真處逆境者之良法也。
江寧之龍幡,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音:衣)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
母諱維貞,先世無錫人,明末遷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絕,故亡其譜系。父處士君鼐,母張孺人。處士授學於家,母暇日於屏後聽之,由是塾中諸書皆成誦。張孺人蚤沒,處士衰耗,母盡心奉養,撫二弟有恩,家事以治。及歸於汪,汪故貧,先君子始為贅婿;世父將鬻(音:育) 其宅,先主無所置,母曰:「焉有為人婦不事舅姑者?」請於處士君,割別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數人,皆來同爨(音:竄)。先君子羸(音:雷)病,不治生。母生子女各二,室無童婢,飲食衣屨,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寢者恒過半。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貧,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數人,且緝屨(音:據)以為食,猶思與子女相保;直歲大饑,乃蕩然無所託命矣。
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皆入汶,陰谷皆入濟。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
吾母姓鍾氏,名令嘉,字守箴,出南昌名族,行九。幼與諸兄從先祖滋生公讀書。十八歸先府君。時府君年四十餘,任俠好客,樂施與,散數千金,囊篋(音:切)蕭然,賓從輒滿座。吾母脫簪珥(音:耳),治酒漿,盤罍間未嘗有儉色。越二載,生銓,家益落,歷困苦窮乏,人所不能堪者,吾母怡然無愁蹙狀;戚黨人爭賢之。府君由是得復遊燕、趙間,而歸吾母及銓,寄食外祖家。
乾隆丁亥冬, 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音:五)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音:句)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予向在瀋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馬。及入關破賊,得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曾托其手泐(音:樂)平安,拳致衷曲,未審以何時得達。
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 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
丙辰歲余同潯陽叔翁,於正月二十六日,至徽之休寧。出西門,其溪自祁門縣來,經白岳,循縣而南,至梅口,會郡溪入浙。循溪而上,二十里,至南渡。過橋,依山麓十里,至岩下已暮。登山五里,借廟中燈,冒雪躡冰,二里,過天門,里許,入榔梅庵。路經天門、珠簾之勝,俱不暇辨,但聞樹間冰響錚錚。入庵後,大霰(音:現)作,潯陽與奴子俱後。余獨臥山房,夜聽水聲屋溜,竟不能寐。
癸丑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雲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三十里,至梁隍山。 聞此於菟夾道,月傷數十人,遂止宿。
五人者,蓋當蓼(音:瞭)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 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音:腳),何也?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音:西),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音:巒),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音:則),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音:恍),淨几暖爐,茶鐺旋煮,素瓷淨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裡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三江看潮,實無潮看。午後喧傳曰:「今年暗漲潮,歲歲如之。」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音:拿)一小舟擁毳(音:翠)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音:松) 沆碭(音:行蕩),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 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音:觸)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音:照)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纔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遊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音:愧)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音:機),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 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 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音:甚路),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音:吮),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 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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