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陽鄭君仲辨,其容闐(音:田)然,其色渥然,其氣充然,未嘗有疾也。他日,左手之拇有疹焉,隆起而粟,君疑之,以示人。人大笑,以為不足患。既三日,聚而如錢,憂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又三日,拇之大盈握,近拇之指,皆為之痛,若剟(音:奪)刺狀,肢體心膂(音:呂))無不病者。懼而謀諸醫。醫視之,驚曰:「此疾之奇者,雖病在指,其實一身病也,不速治,且能傷生。然始發之時,終日可愈; 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音:抽)。終日而愈,可治也;越旬而愈,藥可治也;至於既成,甚將延乎肝膈,否亦將為一臂之憂。非有以禦其內,其勢不止;非有以治其外,疾未易為也。」君從其言,日服湯劑,而傅以善藥。果至二月而後瘳,三月而神色始復。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借余, 余因得偏觀群書。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遊,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音:赤舵),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忻(音:心)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東陵侯既廢, 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 ,久蟄(音:直)者思啟; 久懣(音:悶)者思嚏。 吾聞之:『蓄極則洩,閟(音:必)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音:迷)屈不伸; 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汙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几,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簷陰薪爨(音:竄),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音:胼)肩雜遝(音:踏),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圂(音:清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音:禪)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紹興八年十一月,右通直郎樞密院編修官臣胡詮,謹齋沐裁書,昧死拜獻於皇帝陛下。
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音:忍)之田千畝, 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音:堅),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音:胡)。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屏(音:丙)而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莫給:此其大較也。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干名,但順吾性而已。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音:卓)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音:謝萬)焉。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 辭幣未嘗相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陽洞者,以其在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雖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音:位)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
余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漢、沔(音:免),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漢用陳平計,間(音:見)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未至彭城,疽(音:居)發背死。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音:謝)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遯(音:遁)於光黃間,曰歧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 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音:促)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音:板)。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文乃作者貶官黃州時,和賓客遊歷赤壁以後所寫。當時作者誤認為所遊之赤壁即為赤壁之戰的赤壁,所以文中對周瑜、曹操興起一些感慨。蘇軾這次遊赤壁是在秋天,同年冬天又重遊一次,也寫一篇賦,為了所區別,故有前後赤壁賦之分。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是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音:須)俞之聲, 歡忻(音:心)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音:逋)糟啜醨(音:離) ,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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