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德蘭先生的視線接觸到沙威的視線時,沙威並沒有動,也不驚,也不走近,只顯出一種可怕的神色。在人類的情感方面,最可怕的是得意之色。
假使有個不曾見過沙威的人,當時看見他走進那療養室的前房,這人一定猜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並且還會認為他那神氣是世上最平常的。他態度冷靜、嚴肅,灰色頭髮平平整整地貼在兩鬢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呼吸,她半臥半起,支在床上,瘦削的肩膀也從睡衣裡露出來,剛才還喜氣盈盈的面色,現在發青了,恐怖使她的眼睛睜得滴圓,好像注視著她前面、她屋子那一頭的一件駭人的東西。
吳二想了想,理路倒不錯,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便說道:「我的親哥!我有一種藥水,給人吃了,臉上不發青紫,隨你神仙也驗不出毒來!」
她既沒有驚訝的動作,也沒有歡樂的動作,她便是歡樂的本身。她提出「珂賽特呢?」這個簡單問題時,她的信心是那樣真誠、那樣堅定、那樣絕無一絲疑慮,致使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馬德蘭先生拿了這面鏡子,照著他的頭髮,說了聲「怪事!」他隨口說了這句話,彷彿他還在想著旁的事。姆姆覺得離奇不可解,登時冷了半截。
立在眾人眼前的是冉阿讓,這已很顯明瞭。這簡直是光的輻射。這個人的出現已足使方纔還那樣迷離的案情大白。以後也用不著任何說明,這群人全都好像受到閃電般迅速的啟示,並且立即懂得
馬德蘭先生轉身向著那些陪審員和法庭人員,委婉地說:「諸位陪審員先生,請釋放被告。庭長先生,請拘禁我。你們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是我。我是冉阿讓。」
聽見這聲音的人,寒毛全豎起來了,這聲音太淒慘駭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轉向那一方。一個坐在法官背後,優待席裡的旁聽者剛立起來,推開了法官席和律師席中間的那扇矮欄門,立到大廳的中間來了。
檢察官仍立著,他向庭長說:「庭長先生,這被告想裝癡狡賴,但是我們預先警告他,他逃不了,根據他這種閃爍狡猾已極的抵賴,我們請求庭長和法庭再次傳訊犯人布萊衛、戈什巴依、捨尼傑和偵察員沙威,作最後一次的訊問
有四個證人,他們都一眼就認出了商馬第便是苦役犯冉阿讓。律師對這些線索、這些作證,只能拿他主顧的否認、一種有目的的否認來搪塞;但是即使認定他確是苦役犯冉阿讓,這樣就能證明他是偷蘋果的賊嗎?
他背後有一張椅子,他頹然落下,如坐針氈,惟恐別人看見他。坐下以後,他利用審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著自己的臉,使全廳的人都看不見他。現在他可以看別人,而別人看不見他了。
他以為看見了自己,不過較老一些,面貌當然不是絕對相似,但是神情和外表卻完全一模一樣,一頭亂豎著的頭髮,一雙橫蠻惶惑的眸子,一件布衫,正像他進迪涅城那天的模樣,滿面恨容
他一面沉思一面轉過身子,他的視線觸到了門上的銅鈕,門那邊便是刑庭了。他起先幾乎忘記了這扇門。他的目光,起初平靜地落到門上,隨後便盯住那銅鈕,他感到驚愕,靜靜地望著,漸漸起了恐怖。
我們講著他的歷史的這個傷心人立在大廳門旁,他立的地位和態度,一直和那執達吏先頭離開他時一樣。他在夢魂縈繞中聽到一個人向他說:「先生肯賞光讓我帶路嗎?」
律師離開了他。他一時煩亂達於極點,萬千思緒,幾乎一齊湧上心頭。這個不相干的人所說的話像冰針火舌似的輪番刺進他的心裡。當他見到事情還沒有結束就吐了一口氣,但是他不明白,他感受到的是滿足還是悲哀。
他原想在六小時以內完成的,竟費去了十四小時。他捫心自問,這不是他的過錯;然而究其實,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焦急。
在一刻鐘以前看見過她的人一定會莫名其妙。她現在臉色紅潤,說話的聲音伶俐自如,滿面只是笑容了。有時,她一面笑,一面又低聲自言自語。慈母的歡樂幾乎是和孩子的歡樂一樣的。
芳汀不改變姿勢,用一種又急躁又慘痛的口氣高聲說:「他不能來?為什麼?你們知道原因。你們兩人私下談著。我也要知道。」那侍女連忙在女信徒的耳邊說道:「回答她說,他正在開市政會議。」
五點敲過了,那姆姆聽見她低聲慢氣說道:「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應該不來呵!」連散普麗斯姆姆也因馬德蘭先生的遲到而感到驚奇。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麼呢?想到些什麼呢?像早晨一樣,他望著樹木、房屋的草頂、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顯現消逝,每轉一個彎,原來的景物忽又渺無蹤影。
當那車子開始起動時,他心裡承認,剛才他想到他不用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那一刻工夫是多麼的輕鬆愉快。他氣憤憤地檢查那種愉快心情,覺得有些荒謬。向後退轉,為什麼要愉快呢?
那小夥計又彎下腰去,停了一會不響,仔細看那輪子,隨後,立起來說道:「就是因為這輪子剛才走了五法里路,也許沒有錯,但是現在它決走不了一法里的四分之一了。」他從車上跳下來。「您說什麼,我的朋友?」
他去什麼地方?他不能說。他為什麼匆忙?他不知道。他毫無目的地向前走。什麼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許還要到別處去。有時,他覺得他會那樣作,他不禁戰慄起來。
這時,他才從夢中漸漸清醒過來,一聲和第一次相同的響聲把他完全驚醒了,他注意看,這才看出那兩顆星原來是一輛車子上的掛燈。從那兩盞掛燈射出的光裡,他可以看出那輛車子的形狀。
那說話的聲音,起初很弱,並且是從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發出來的,一步一步,越來越宏亮越驚人,現在他聽見已在他耳邊了。他彷彿覺得它起先是從他身體裡發出來的
他向房門偷看了一眼,那扇門雖然上了閂,好像他仍舊害怕它會開開似的;隨後他用一種敏捷急促的動作把所有的東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丟在火裡
突然出現在他縈想中的芳汀,好像是一道意外的光。他彷彿覺得他四周的一切全變了樣子,他喊道:「哎喲,可了不得!直到現在,我還只是在替自己著想!我還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問題。
他認識到那兩種願望中的一種是好的,另外一種卻可以成為壞事;前者濟世,後者謀己;一個說「為人」,一個說「為我」;一個來自光明,一個來自黑暗。
人向自己說話,那是確有其事,有思想活動的人都有過這種經驗。並且我們可以說,語言在人的心裡,從思想到良心,又從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種燦爛無比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