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真相》一书的出版为人们进一步认识中共的高层政治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契机。前一段的讨论多半集中在六四以来中共高层的派系斗争以及该书对未来中共高层权斗的影响上。其实，该书的出版也为人们加深了解中共的最高决策体制提供的非常有价值的素材。《六四真相》所冲击的不仅仅是十六大的人事问题，更是后江时代的最高领导体制问题。中共虽逐步确立由胡锦涛担任第四代国家领导人的核心，但江泽民仍有意保留其军委主席职务，以便和当年的邓小平一样继续“垂帘听政”，充当太上皇。是否要建立并维持太上皇制度，也是八十年代初以来，中共高层的权力斗争的一个重要焦点。在今后还是如此。
如果从中共的政治结构内部寻找导致六四镇压的体制原因的话，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太上皇制度可能首当其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这样说，没有太上皇制度，就没有六四镇压。从八十年代初华国锋下台之后到邓小平去世之前，中国的最高决策体制，不是政治局常委，更不是政治局、人大或中共中央全会，而是太上皇及其周围的若干老臣，所谓“八大老”。1986年撤换总书记胡耀邦是这一太上皇体制做出的决定，1989年的戒严、开枪和撤换总书记赵紫阳也是这一太上皇体制决出的决定。这一体制的权力远远高于中共的章程、中国的宪法。以决定戒严和镇压为例，邓小平可以任意改变决策范围来制造多数，并要求赵紫阳所代表的少数“民主地”服从邓小平所钦定的多数的决定。面对这样的多数，赵紫阳只有辞职一条道。若没有太上皇和老人帮的干预，当时政治局常委的投票结果肯定不一样。
中共的太上皇体制是由邓小平开创的。他的本意可能是出于谦虚，不想做一个正式的最高领导人，只想作一个非正式的最高领导人。自己只抓住军权，其他岗位任由年轻人玩去，玩不好，自己再出面收拾。邓的做法的确高明，既无公开沿袭毛泽东的终身制之嫌，又可以把最高权力握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现在，江泽民已经做完了宪法规定的国家主席两届任期，总书记也当了三届，走邓小平的老路是自然而然。不仅如此，太上皇制度对江泽民事关重大，江的权力不是来自宪法或党章，而是来自太上皇制度。太上皇制度失去了合法性，江的权力也就失去了合法性。所以，维护并继承太上皇制度应是江泽民的天职。
不过，意图是一回事，结果又是一回事。江显然保留了帝王思维，但很难建立以太上皇为核心的帝王体制。建立太上皇体制，除了有强烈的愿望外，还有若干具体的条件需要满足。太上皇体制首先要求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太上皇，其次要有一个老人帮。而且，台面上的领导人须是太上皇自己选的，政治局的常委须是自己定的。
不仅如此，在政治局内部还应有一个太上皇和老人帮的铁杆，以防其他人靠不住。只有朝中有人，才能内应外合。从《六四真相》一书中看，此人便是李鹏。没有李鹏，就没有邓小平的太上皇体制。 对照上述条件看，江泽民具备了哪些呢？太上皇本人并不缺，江认为他自己就是，尽管权威无法与邓小平相比。江泽民能在政治局常委之外建立其一个由老人帮组成的、更庞大的幕后决策班子吗？难度比邓小平大得多。邓小平身边有陈云、杨尚昆、王震、彭真、邓 超、薄一波、李先念、宋任穷等一大群文武老臣，虽今日仅剩薄一波一人。江泽民身边只有李鹏和李澜清等，至于乔石、尉建行、田纪云等人是否愿意伺候新太上皇，则完全是问号。与邓小平不同的是，江的接班人胡锦涛，不是江自己定的。邓小平给自己挑的两个接班人都靠不住，江泽民怎么能依靠别人给自己挑的接班人呢？在邓小平时代，所有的政治局常委都是邓定的。而在下一届政治局常委中，至少有三个人无江泽民的直接背景，他们是胡锦涛、李瑞环和温家宝。所以，江泽民对下一届政治局的掌控远不及邓小平当年。新一代领导人自然也不愿意成为线牵在太上皇和老人帮手里的木偶。
此外，江泽民若想做稳太上皇，还必需在下一届政治局常委中物色“李鹏第二”，不过，有李鹏的名声在前，还看不出谁愿意作李鹏第二。只有一个人可能性较大，此人便是自1989年以来一直负责镇压工作的罗干。不过，此人由于同李鹏的密切关系，能否进常委还是一个问题，即使进了，恐怕也没有李鹏当年的份量。当年李鹏在政治局是第二号人物。罗干就算能进政治局，也是只是敬陪末座。
所以，从《六四真相》一书提供的历史素材来对照，江泽民想做太上皇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即使霸王硬上弓，也很难做稳太上皇。从这种意义上讲，《真相》一书所冲击的将是江泽民所想要建立的新太上皇体制。
该书的所引发的担心之一，是江泽民为做太上皇是否会除掉李瑞环。他也许会这样做。打掉李瑞环，江更加做不稳。以邓小平的权威，他在政治上每倒退一次，都伴之以经济上力度更大的改革来进行平衡，以消化政治倒退带来的消极后果。邓小平在八六年开展反自由化并在年末把胡耀邦赶下台后，便试图在八七年的十三大上由赵紫阳主导更激进的改革；八九年撤换赵紫阳之后，邓便在九十年代初发表南巡讲话，干脆放弃社会主义计划经济。
如果江泽民的权威不及邓小平，他拿什么来平衡整肃李瑞环的后遗症呢？邓小平都做不到无所顾忌，江泽民能做到吗？邓撤换胡是因为有八六学运，撤换赵是因为有八九民运，难道江可以因为美国出版一本他称为“歪曲事实的”《天安门真相》就撤换李瑞环吗？况且，江泽民一再表示不在乎西方和海外敌对势力的“西化、分化图谋”。
如果李瑞环过于软弱，即使未遭到整肃，就像乔石那样，也很难有所作为。如果李瑞环此次受到整肃，如果李注定想有所作为，那么，整肃将为他带来莫大的政治资本，他应该感谢江泽民。没有毛泽东，那有邓小平。邓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敢打改革牌。如果李瑞环因此受到整肃，江泽民等于撕下了自己身上的改革派标签。这样他离太上皇就更远了。
（2001－0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