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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八)

明‧吕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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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喜言无好人,此孟浪语也。今且不须择人,只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长,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为贤人;人必有一见,集百人之见可以决大计。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妇哉?学欲博,技欲工,难说不是一长,总较作人只是够了便止。学如班、马,字如钟、王,文如曹、刘,诗如李;杜,铮铮千古知名,只是个小艺习,所贵在作人好。到当说处,一句便有千钧之力,却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除此虽十缄也不妨。循弊规若时王之制,守时套若先圣之经,侈己自得,恶闻正论,是人也,亦大可怜矣,世教奚赖焉!

心要常操,身要常劳。心愈操愈精明,身愈劳愈强健。但自不可过耳。未适可,必止可;既适可,不过可,务求适可而止。此吾人日用持循,须臾粗心不得。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则言天下国家;不言物理人情,则言风俗世道;不规目前过失,则问平生德业。傍花随柳之间,吟风弄月之际,都无鄙俗媟嫚之谈,谓此心不可一时流于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若一相逢,不是亵狎,便是乱讲,此与仆隶下人何异?只多了这衣冠耳。

作人要如神龙,屈伸变化,自得自如,不可为势利术数所拘缚。若羁绊随人,不能自决,只是个牛羊。然亦不可哓哓悻悻。故大智上哲看得几事分明,外面要无迹无言,胸中要独往独来,怎被机械人驾驭得?“财色名位”,此四字考人品之大节目也。这里打不过,小善不足录矣。自古砥砺名节者,兢兢在这里做工夫,最不可容易放过。古之人非曰位居贵要、分为尊长而遂无可言之人、无可指之过也;非曰卑幼贫贱之人一无所知识、即有知识而亦不当言也。盖体统名分确然不可易者,在道义之外;以道相成、以心相与,在体统名分之外。哀哉!后世之贵要尊长而遂无过也。

只尽日点检自家,发出念头来,果是人心?果是道心?出言行事果是公正?果是私曲?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几分?何暇非笑人,又何敢喜人之誉己耶? 往见泰山乔岳,以立身四语甚爱之,疑有未尽,因推广为男儿八景,云:“泰山乔岳之身,海阔天空之腹,和风甘雨之色,日照月临之目,旋乾转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临深履薄之心,玉洁冰清之骨。”此八景予甚愧之,当与同志者竭力从事焉。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转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转求人之徇人;患难求人已不可,又以富贵利达求人。此丈夫之耻也。

  文名、才名、艺名、勇名,人尽让得过,惟是道德之名,则妒者众矣;无文、无才、无艺、无勇,人尽谦得起,惟是无道德之名,则愧者众矣。君子以道德之实潜修,以道德之名自掩。“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诸己而不求诸人,无诸己而不非诸人,自是无言之感。《大学》为居上者言,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则余言亦蓄德之道也。

乾坤尽大,何处容我不得?而到处不为人所容,则我之难容也。眇然一身而为世上难容之人,乃号于人曰:“人之不能容我也。”吁!亦愚矣哉。名分者,天下之所共守者也。名分不立,则朝廷之纪纲不尊而法令不行。圣人以名分行道,曲士恃道以压名分,不知孔子之道视鲁侯奚啻天壤,而《乡党》一篇何等尽君臣之礼!乃知尊名分与谄时势不同,名分所在,一毫不敢傲惰;时势所在,一毫不敢阿谀。固哉!世之腐儒以尊名分为谄时势也;卑哉!世之鄙夫以谄时势为尊名分也。

圣人之道,太和而已,故万物皆育。便是秋冬不害其为太和,况太和又未尝不在秋冬宇宙间哉!余性褊,无弘度、平心、温容、巽语,愿从事于太和之道以自广焉。只竟夕点检,今日说得几句话关系身心,行得几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恍然独觉矣。若醉酒饱肉、恣谈浪笑,却不错过了一日;乱言妄动、昧理从欲,却不作孽了一日。只一个俗念头,错做了一生人;只一双俗眼目,错认了一生人。

  少年只要想我见在干些什么事,到头成个什么人,这便有多少恨心!多少愧汗!如何放得自家过?明镜虽足以照秋毫之末,然持以照面不照手者何?面不自见,借镜以见,若手则吾自见之矣。镜虽明,不明于目也,故君子贵自知自信。以人言为进止,是照手之识也。若耳目识见所不及,则匪天下之见闻不济矣。义、命、法,此三者,君子之所以定身,而众人之所妄念者也。从妄念而巧邪,图以幸其私,君子耻之。夫义不当为,命不能为,法不敢为,虽欲强之,岂惟无获,所丧多矣。即获亦非福也。

避嫌者,寻嫌者也;自辩者,自诬者也。心事重门洞达,略不回邪;行事八窗玲珑,毫无遮障,则见者服,闻者信。稍有不白之诬,将家家为吾称冤,人人为吾置喙矣。此之谓洁品,不自洁而人洁之。善之当为,如饮食衣服然,乃吾人日用常行事也。人未闻有以祸福废衣食者,而为善则以祸福为行止;未闻有以毁誉废衣食者,而为善则以毁誉为行止。惟为善心不真诚之故耳。果真、果诚,尚有甘死饥寒而乐于趋善者。有象而无体者,画人也,欲为而不能为。有体而无用者,塑人也,清净尊严,享牺牲香火,而一无所为。有运动而无知觉者,偶人也,持提掇指使而后为。此三人者,身无血气,心无灵明,吾无责矣。

我身原无贫富贵贱得失荣辱字,我只是个我,故富贵贫贱得失荣辱如春风秋月,自去自来,与心全不牵挂,我到底只是个我。夫如是,故可贫可富,可贵可贱,可得可失,可荣可辱。今人惟富贵是贪,其得之也必喜,其失之也如何不悲?其得之也为荣,其失之也如何不辱?全是靠着假景作真身,外物为分内,此二氏之所笑也,况吾儒乎?吾辈做工夫,这个是第一。吾愧不能,以告同志者。

“本分”二字,妙不容言。君子持身不可不知本分,知本分则千态万状一毫加损不得。圣王为治,当使民得其本分,得本分则荣辱死生一毫怨望不得。子弑父,臣弑君,皆由不知本分始。两柔无声,合也;一柔无声,受也。两刚必碎,激也;一刚必损,积也。故《易》取一刚一柔,是谓乎中,以成天下之务,以和一身之德,君子尚之。毋以人誉而遂谓无过。世道尚浑厚,人人有心史也。人之心史真,惟我有心史而后无畏人之心史矣。淫怒是大恶,里面御不住气,外面顾不得人,成甚涵养?或曰:“涵养独无怒乎?”曰:“圣贤之怒自别。”

凡智愚无他,在读书与不读书;祸福无他,在为善与不为善;贫富无他,在勤俭与不勤俭;毁誉无他,在仁恕与不仁恕。古人之宽大,非直为道理当如此,然煞有受用处。弘器度以养德也,省怨怒以养气也,绝仇雠以远祸也。平日读书,惟有做官是展布时。将穷居所见闻及生平所欲为者一一试尝之,须是所理之政事各得其宜,所治之人物各得其所,才是满了本然底分量。

只见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个碍世之人。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万人。呜呼!未有不可千万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与世宜,至人不与世碍。性分、职分、名分、势分,此四者,宇内之大物。性分、职分在己,在己者不可不尽;名分、势分在上,在上者不可不守。

  初看得我污了世界,便是个盗跖;后看得世界污了我,便是个伯夷;最后看得世界也不污我,我也不污世界,便是个老子。心要有城池,口要有门户。有城池则不出,有门户则不纵。士君子作人不长进,只是不用心、不着力。其所以不用心、不着力者,只是不愧不奋。能愧能奋,圣人可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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