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松:三粒子弹与一个皮球(下)

谭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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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深夜,小嘉林被热醒了,他正想翻身爬起,突然发现灯亮着,妈妈正坐在床那头同奶奶说话,小嘉林赶紧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决心听一听大人的秘密。

“……这么说都谈好了,你答应了?”奶奶问。

“妈,朱二嫂去说了好多次,对方才同意。”

“他都50多岁了,比你大20多,还这么挑!”

“妈,他不是挑我,他是嫌林儿和小妹,朱二嫂反复做工作,他才同意我带上小妹。”

“他不就仗着每月有60块钱。”

“妈,你看见的,没钱怎么活,我一个人择几斤猪毛养不活这个家,下学期林儿学费一分钱都没有,你病了也抓不起药。还有,妈,不怪人家挑,我这个身份,很多人还不敢要,不愿意要,要不是朱二嫂不嫌弃我,四处帮我张罗,我连这个机会都遇不上。”

奶奶抽抽嗒嗒哭起来:“说起来都怪我呀,唉,怪我。”

“妈,这怎么能怪你呢?”

“当年一门心思要他去读书呀,他要不读书,不上大学,没文化,就不会去乱写。”

“这不怪你送他读书,只怪他不该去批评什么‘个人崇拜’。”

“他这个人从小就认死理,强得很,皇帝老倌是随便说得的?那是死罪呀。”

“听说本来还不是,他在里面不认罪,于是罪加一等。”

“自古胳膊扭不过大腿,他把全家害苦了。”

“妈,我这是没办法了,不是我不守节……”

“别说了,是我儿子对不起你。”

沉默,接着,传来两个人低声的抽泣。

灯灭了。小嘉林听得似懂非懂,大人的世界太费脑筋,他又浑然睡去。
周末的黄昏,小嘉林拾柴回来,惊喜万分地发现,桌上巍巍峨峨立着一大碗回锅肉——而且不是猪头肉。屋里飘逸着令人谗欲滴的香味,那些臭烘烘的猪毛则不见了踪影。

“妈,哪儿来的肉?”小嘉林欢呼着问。

“别管,你尽量吃。”妈的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并不快乐。

饭桌上,妈和奶奶几乎没夹肉,眼睁睁地盯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

晚上,小嘉林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胃胀胀的,头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妈妈走到床头,俯下身,十分温柔地亲了他一下。“林儿,妈明天要带妹妹走走亲戚,过段时间回来看你。”

“走亲戚? ”小嘉林不记得他家里有什么亲戚可走。“哪个亲戚?我要去。”

“不,快开学了,你在家准备功课。”

“我要去,要去!”

“听妈妈的话,好好呆在家里,不要惹奶奶生气。妈送给你一个礼物。”

一只灰白色的小皮球出现在他眼前。

“哇,皮球!”小嘉林睡意顿消,一把抓过球。

“这是你爸爸出差寄来的钱叫妈妈给你买的。你要记着爸爸,记着妈妈。”

小嘉林抱着皮球,兴奋得头昏眼花,妈妈后面说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妈妈又俯身亲他,几滴眼泪溅落在他脸上。

当天夜里,小嘉林做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梦,他梦见爸爸出差回来了,妈妈穿上了很漂亮的裙子,发出很清脆、很响亮的笑声。爸爸送给他一本崭新的《三毛流浪记》,还掏出一大把全是五分的硬币,叮叮当当装进他的小药瓶。接着,全家人,包括奶奶,她腰也好了,高高兴兴坐车来到公园,坐在草地上看他拍皮球。他使劲地拍,球越蹦越高,他也轻飘飘地随着球越蹦越高,慢慢地升到了云天里,朵朵白云在蓝天里漂游,清风阵阵,球儿在云朵间弹跳。下面,爸爸妈妈奶奶妹妹在向他欢呼。

太阳老高了小嘉林才醒来,家里静悄悄的,很不习惯。他翻身下床,妈妈妹妹不见了,奶奶独自坐在门槛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远方。

“奶奶,妈妈呢?”

奶奶不语。

“妈妈呢?奶奶。”

“她昨天没给你说?”

“哦”,小嘉林恍然想起了。“她们走怎么不叫醒我,给我说一声?奶奶,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突然一把抱住他,泪水流下来。
小嘉林握着皮球,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快乐。妈妈和妹妹的离去所造成的空虚和孤寂彻底抵消了皮球带来的兴奋。

家里陡然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安静得让人不安,安静得让人感到奇怪。妹妹的哭闹声——那曾经让小嘉林心烦——此刻回想起多么亲切。尤其是妈妈在灶台上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发出的高高低低的响声,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安慰。甚至那一堆堆消失了的乱糟糟臭烘烘的猪毛,都让小嘉林怀想。

“奶奶,妈妈走时说她到底哪天回来?”小嘉林无数次问奶奶同样的问题。奶奶最初还安慰他几句,后来被他问烦了,知道他又犯了傻劲,便不再搭理他。

小嘉林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病病恹恹,小人书店、油条、冰糕、猪头肉、皮球,这些以前一想起就让他兴奋的东西似乎统统失去了诱惑力。他只想要妈妈。他甚至觉得妈妈冲他冒火,一巴掌打在脸上的感觉都非常好。他宁愿妈妈闹嚷嚷地吵他,打他,也不要这种没有妈妈的安静。这种静让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害怕,以至八月的大热天,他晚上也想抱着奶奶的小脚睡。奶奶有时望着他,喃喃地说:“要不是看你可怜,我……”

他也变得像妈妈一样,对突然发出的声音十分惊恐,尤其在夜里。外面的世界闹哄哄的,江两岸的高音喇叭会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有时还响起劈劈啪啪的枪声。妈妈在家时,他不觉得特别怕,现在,这些声响显得特别突出。奶奶更虚弱了,虚弱得让他更没有安全感。每当夜里灭了灯,四面八方像有看不见的怪物,要扑上来吞噬他,他常常做噩梦,汗水浸湿了身下的凉席。

白天,他也不再出门,最多,抱着皮球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发呆。离吊脚楼不远的江边就是过江的轮渡码头,那儿经常红旗招展,一队队的大人们抬着很大很高的画像呼着口号走上轮船。奶奶说他们在搞革命。革命?革命是什么呢,它似乎同自己无关,但似乎又有关。他想不清楚,只觉得在大人们轰轰烈烈的世界里自己越来越像个小蚂蚁,外面到处是看不见的大脚,随便哪一只踩下来都会让他粉身碎骨。

暑假结束了,奶奶把小嘉林叫到身边,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取出几块钱,“林儿,这是你妈给你留下的学费,明天开学,你带去交给老师,别掉了,唔,奶奶给你缝在衣服里。”

“不,我不去。”

“不去?为啥?”

“妈妈不回来我不去。”

“我说你又犯傻了不是?不上学没有文化……”奶奶骤然停住了,像被一声惊雷震呆了,原本蜡黄的脸变得惨白。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小嘉林惊慌地抓住奶奶的手。

“呵,呃,我……你爸爸……”奶奶喘了口气。“唉,新社会,没文化好,没文化全家安全,你爸爸……唉,算了。”

“我不是说不去上学,我是说妈妈一回来我就去。”

“妈妈?她一时回不来了。她走得远,路费贵,恐怕得等到过年。”

“我等到过年!”

“就算她回来看你一眼,还得走,奶奶不再瞒你,你妈改嫁了。”

“改嫁? 什么是改嫁?”

“就是另外找了个男人,给你妹妹另外找了一个爸爸。”

“不会!奶奶你胡说!我爸爸呢?我爸爸出差还没回来。”

奶奶一把抱住他,缺失了门牙的干瘪嘴唇哆哆嗦嗦,几滴昏浊的泪水滴到他脸上。

小嘉林握着皮球,独自走到江边那梯石阶上。

长江正在发洪水,一股股浑浊的黄水冲向那块礁石,礁石被淹得只剩下一个脊背,江水在礁石和岸边回旋,生成一个又一个旋涡。

夕阳照在石阶梯上,静静的。小嘉林望着手中的球,球还很新,发出一股皮子的香味,但他没有心思玩,心里空荡荡的,空荡得发慌。此时,他那迟钝的、发育不全的大脑似乎终于开了点窍——爸爸妈妈把他抛弃了!

他们留给他一个球,自个儿走了。

他望着手中的球,突然对它产生了一股怨恨,就是它,取代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以为他最喜欢球,只喜欢球。不,不是的,他不要球,要爸爸妈妈。他好后悔,不该缠着妈妈要球,妈妈烦了,扔给他一个球,带上妹妹走了。妹妹没找她要球,妈妈喜欢妹妹。

他发疯般地想找到妈妈,把球还给她,向她承认错误,让她回来,至少把他也带走。他目光在江面上狂野地扫来扫去。妈妈去了哪儿呢?听说她是坐船走的,朝上还是朝下?

小嘉林扭头向上游望去。太阳快沉下去了,红红的光洒在江面上,天地在似乎波动而又似乎凝固的光影中显得寂静而虚缈。他扭头又向下游望去。无穷无尽的江水一个劲地朝远处那座山梁冲去,他知道江水在那儿拐了个弯,船就消失在那个弯的后面。他曾无数次地想去看看那山梁后面是什么。妈妈会不会是去了那看不见的山梁后面?

“妈—妈,妈——妈——”

哗——哗,哗——哗——,江涛一阵阵地冲打着礁石,泛起水沫和浪花,转眼又匆匆朝山梁奔去。

小嘉林绝望了。

都怪这该死的皮球!一股傻劲冲上脑子,他不加思索地一扬手,把球狠狠地朝石梯上砸去。皮球弹起老高,一蹦一跳地滚了下去,落入礁石前那回旋的水中。

皮球轻盈盈地在水面上旋转,漂出去,又旋回来,一旦它旋不回来,漂出这个回水沱,它也要流向那座山梁,奔向山梁后那看不见的世界。

小嘉林突然清醒了。天!那是爸爸妈妈给他买的球,那是他和爸爸妈妈最后的联系,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

他发疯般地从石梯上冲下去。

眼前只有皮球,只有在水中旋转,会被江水卷走的皮球。

他看到爸爸妈妈笑吟吟地迎面而来,伸出手,把球递给他。

他朝皮球,也朝爸爸妈妈猛扑过去……
上游不远处,一个正用网捕鱼的汉子听见“扑通”一声,扭头一看,见一只手在水中扑打,很快就没影了。他一边大叫一边沿着那坑坑洼洼乱石横生的江岸跑过来。

天快黑尽时,小嘉林的尸体被捞了起来,围着的人群议论纷纷。

“呀,这是赵婆婆那个傻孙子。”

“哇,他还抓着一只皮球。”

“这娃儿一向有些傻,他肯定又犯了傻劲。”

“听说他爸爸就是这样,有股傻劲,所以……”
几天之后,长江边上那个吊脚楼里空无一人了——它的最后一个主人被从屋梁上解下来,抬了出去。

初稿于2004年8月11日至8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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