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乾小小说作品选《天幕下的微光》

《天幕下的微光》(九) 小城邻里

作者:容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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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九叔一个人在南湖广场转悠了几趟。

坐在湖边石凳上,看着粼粼湖水跌满霓虹摇曳的光影,渐渐变幻成水姐妩媚的脸蛋扭曲着漫过来,破碎了,又漫过来,又破碎了……九叔感到有点好笑,同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大热天,妻儿都出门了,九叔趴在儿子小书桌上爬格子。楼梯笃笃笃地响着,由轻到重。九叔心想,是水姐回来了吧,哎,这个谜一般的女人……

水姐是九叔同一层楼的邻居,就住在他家的对面,水姐的脚步声他听熟了,就像自家孩子的一样。

九叔的猜测没有错,的确是水姐。

水姐的脚步声在九叔敞着的房门前顿了一下。他不由得回过头去瞅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九叔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水姐也笑了笑,却闪身进了九叔的门。“九叔,书还没写好啊?”

“嘿嘿,还没呢。”

水姐知道九叔在写书,书名叫做《女人的路》,是一本描写当代女青年谋生处世的小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情节的设置,他曾向水姐讨教过。

水姐很为九叔感动,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没有用世俗的眼光看她这样一类女人。

九叔搁下笔给水姐让座。水姐看了一下颇有些年头的硬木椅,没动,却叹了口气:“九叔,你是这大院里有名声的人,这么一天到晚埋头苦干,写出的书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九叔坦诚地笑道:“嗯,不怕你笑话,我这书写出来还不知道往哪筹钱才能出版得了呢。”

水姐愕然,“哦,你这么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书还要自己掏钱才能出版啊?”

九叔无声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那你干嘛还要写?”

“嘿嘿,抓不来锄头只好抓笔头。谁叫我是作家啊!”

“咦,作家?水姐一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一边打量着九叔的家。”

九叔住房窄,客厅也当饭厅用。水姐顺手揭起九叔饭桌上的网罩,几条咸鱼干,几片切开的咸鸭蛋,赫然在眼,恰似画家用剩的颜料块随意地撇在两只蓝边盘子上。水姐不禁摇摇头:唉,你一家的生活也太缺少发展了,枉屈了你这满肚文章!

临出门时,水姐说:“叔,啥时没钱买菜了你让婶子跟我讲一声,别客气,远亲不如近邻嘛。水姐的惋惜和同情,像一把软软的鞭子猛的抽到了九叔心事的痛处,他不由愣愣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高楼切割出的一角蓝天出神。”

九叔从广场一路沉思着踱回家,刚敲了一声门,老伴就警觉地把他拉了进去。

九叔正纳闷着,忽然瞥见水姐一脸惊惶,头发有点凌乱地佝坐在屋内小木凳上,苍白着脸对九叔尴尬地点了点头。九叔正待细问,九婶忙将他拉到卧室耳语。九叔才恍然大悟。水姐自搬来租住后,从不见过她男人,有人问起,她就称男人在外地,开长途货车的。原来她是被人“包”起来了。今晚水姐那位相好的老婆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女人打头阵,几个壮汉留在楼下来回遛着听命,那花心男人有点身份,堵在门口,连哄带吓不让老婆撒泼。

碰不着水姐的女人一边悻悻地咒着婊子、害人精,一边被老公推搡着,不情不愿地下楼去。

躲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的水姐脸都吓白了,来人后脚刚走,她前脚就蹿出来,急急敲开九叔房门避风头。

让她快走吧。九婶说,“这号女人,真是……”

九叔瞪了她一眼,“哪能这样做?把她赶出去让那帮人逮住,还不是陪上小命一条?这码事让人抓着都会往死里揍,这年头谁敢劝?留下她吧,这趟正好叫她醒醒脑……”九叔说服了老伴。

原来跟水姐相好的男人,是县城某部门的一局之长,财大气粗的,和没事做的水姐搭上后,不久包了她。水姐说,她也不愿意再过这没名没份的“地下”生活了,不久前,她已经给那男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限期离婚,明媒正娶;要么赔款了结孽缘,各走各的路。没想到正协商着呢,那女的就“杀”上门来了。

九叔说,“水姐,有句话不知中听不?契来的儿女不亲,檐下的滴水不甜。九叔公婆真心实意盼你今后过上踏实日子,千金难买安稳觉啊!”

九婶说,“算了吧水姐,亏也就亏了,咱们女人家,泼出去的水是怎么也收不回了,认了这霉,走好今后的路,日子还长着呢!”

水姐红着脸,“嗯,嗯……”鸡啄米般点着头。她站起来拉过九婶,将一张早已攥得汗涔涔的百元钞票往她手里塞:“婶,麻烦您下楼去瞧瞧那伙人还在不在,多留意两眼角落有没有人埋伏。若没人,麻烦您上街雇一部的士过来拉我走……您俩老的大恩日后再报了!”

一会儿,一辆夏利的士开进九叔楼下,车门紧倚着楼梯口,水姐身子一偏溜进了后座。车子无声地开出宿舍区,汇入五颜六色的夜的车河中……

水姐走了还没十分钟,一群男女大呼小叫着冲进了大院,拥上了楼梯……

以后一连几个晨昏,院子周围不时游荡着几个不明身份的粗大汉。那是悍妇派来的流动哨,她决意要抓着水姐撕了解恨,就瞒着男人使了一招回马枪。

九叔在心里嘀咕:“水姐,你可千万不能回来哩!”

初秋的一天,九叔楼下小巷口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乱蓬蓬的头发像被小鸡爪扒拉过,瘦削而清秀的小脸有点苍白,仿佛秋天屋檐下的离群麻雀拧着小脑瓜,漠视着飘飞的落叶。九叔发现他总是徘徊在巷口拐角处的小卖部旁边,不声不响地盯着来往的人,似乎在等谁。九叔有点生疑。

这天中午,小卖部没有什么顾客,只有小店主在帮忙看店,他正玩着掌上游戏机。

饥肠辘辘的小男孩怯生生踅进小卖部,低声问:“有没有四毛钱的烤饼卖?”小店主瞄他一眼,又赶忙将视线咬紧游戏机,粗声大气地说,“五毛钱一个!”

…大哥哥,我……我只有四毛钱。我搭上这画册算一毛钱,共五毛,换你一个烤饼行不行?”末了,他用猫一样细小的声音补了一句:“这本画册是我爸从深圳买回的,值十块钱。”

“不行!”小店主嘀咕着,“什么破玩意儿?他站起来拿过卡通书随便一翻,马上塞回男孩手里:妈的,你小子一打扰,害我又失分了……”

男孩愣了一下,攥着几张毛票贼一样逃出了店门。

饥饿、羞辱和委屈像四蹄乱踢的怪物撞碰着小男孩的心,出了门他就狂奔起来,逃离这个令他伤透了心的地方。突然,一辆摩托车急驰而来,随着“妈呀!”一声惊叫,那揪心的声音仿佛利刃狠狠划过干涩而坚韧的牛皮,摩托车躲避不及,将小男孩撞倒在地,街上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傍晚,九叔听一位当医生的街坊说,徘徊在巷口的男孩,是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他独自跑到这小巷来是找亲人的,估计是生身母亲吧。这孩子可怜巴巴地守望了好些天,谁料遇不着亲人,竟遭了车祸……

九叔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这孩子怎么这么脸熟,原来是水姐的孩子!”

第二年,蝉鸣荔熟时节,杳无音讯的水姐从邮局给九叔夫妇寄来了八千块钱,说是支持九叔出书的,书出版后,如九叔愿意,可代她向县妇联捐赠一千册,愿天下女人走好自己的路。

九叔夫妇喜出望外,循着邮局方面的线索,查到了水姐的信息,原来自那晚水姐离开九叔他们后,年底她就到了珠江三角洲,过上了打工一族的生活。一个电话打过去,水姐就趁黄金周长假回来了。

水姐打扮得干净利索,多了几份女性的妩媚和成熟。她气色不错,现已是一家小部门的主管。九叔夫妇倍感欣慰。寒暄中,九叔关切地问起水姐她孩子的情况。水姐愣了,说她还没生孩子呢。九叔便跟她说了那男孩的故事。水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眶红了,终于忍不住掏出手帕摀住鼻子“嘤嘤嘤”地哭出声来,手帕很快洇浸得湿漉漉的一片。

原来,那男孩是她姐姐的儿子,她姐与丈夫离婚后,不愿留在这块伤心地而远嫁到北方去了。离婚时她一直想让孩子跟她,可前夫死活不同意,给了一笔钱逼姐姐放弃。办了手续后,前夫就不许她今后以任何借口去看孩子,说他有大把钱,养得起孩子。可是姐夫重新结婚后就把孩子给冷落了,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外甥无奈之下,只好来找她,却没想到小姨子已经离开了这里……

九婶陪着掉了泪。九叔叹息着。

那一夜,水姐与九叔夫妇都没有睡意,一直聊到了东方发白。

九叔望着堆在桌头上《女人的路》的书稿,朦胧中,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经嗅到了一叠叠新书散发出来的油墨香味,那氤氲的气息一直飘向晨光熹微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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