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交斌叔，冷冻厂的一名搬鱼工。半百之年的斌叔昵称佛津，其母奉佛，笃信这孩子唯有吮吸佛的津液方能健康成长，故得此名。这位当年十六、七岁就下乡插队的忧郁知青，曾静夜里守着如豆的油灯，手握毛着，眼神空洞地低唱：我的青春呵与锄头作伴，革命的理想呵在修理地球中消磨……在那激情燃烧而又无比孤苦的农场广阔天地中，斌叔一待就是八年。
风雷激荡的年月终于将斌叔“海一样的烦忧”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改革开放年代的斌叔混职于水产部门，爱岗敬业、与时俱进且颇有几分古文功底的他颇得人缘。劳动之余，斌叔信手拈来的打油诗、脱口而出的小幽默，简直就是大伙免费的精神调味剂。斌叔在部门曾官至车间主任。风起云涌的转型改制中，斌叔那曾经红火并令他充满几多希望的单位也不例外地走下坡路了，眼见企业扭亏无望，走上“割地赔款”的道路，厂区面积逐年缩小，被人步步紧逼蚕食，单位境况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斌叔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虽心痛如割，却也只能徒叹奈何。大约考虑到斌叔自幼承蒙佛的关照，长了一副好身骨，为了人尽其用，避免资源浪费，不久，斌叔受到“青睐”，被选拔到一群婆娘们中间当了一名搬鱼工，成为全厂三十多名男职工中的唯一幸运儿。这回真个鹤立鸡群，物以稀为贵了，姐儿们都亲切而充满同情地唤他“张同志”，“张同志”随遇而安，很快与女同胞们打成一片，神情淡定地裹着一件又脏又臭的厚棉袄，肩扛手挑把一扎扎硬梆梆如砖头的冻鱼弄到零下10多度的冰库去，挣他的计件工资……
据后来“路透社”消息：斌叔由“张主任”改称“张同志”的主要原因是：他成天与群众并肩战斗在同一战壕，却不注意加强团结后方的领导，顾此失彼了，唉……
无货装卸的日子，斌叔就跨上老婆证照不齐的二手女式摩托车，东躲西藏避过交警溜往乡间采风。在外采风自然免不了跟君子仁人、乡野村老等辈打交道，人家问他要名片时，他往往“嘿嘿”一笑，无不认真地说：“无名小卒一个，实在不敢明骗（名片），我只有‘暗骗’”。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页皱巴巴白纸，抚平后撕下一角写下电话、姓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到人家面前。有一次他到了一处叫“山里宫”的古庙，向年长者打探此庙的渊源来历，人家警惕性很高，怀疑他动机不纯，斌叔坦诚相告：他从城里来，是个搬运工，没啥坏念头，就是喜欢淘古，写些小故事自娱。瞧瞧，脸色偌白哪像个苦力，俺村的神关你啥事，大老远跑来搅和啥？人家恐怕他是骗子，特地让人找来村中有学识的头人来对付他，把他好一番盘问，户籍警查户口般的严肃。这番冷遇让他好不尴尬。
不久，报纸上登载了斌叔整理的“山里宫传奇”，斌叔拿着报纸走上门来，这回人家态度拐了个180°的大弯，又是让座又是请吃，奉如上宾，口口声声称他“张老师”。斌叔客客气气的，水都不喝一口，当时只觉得天高云淡，爽气东来，阳光下的“山里宫”格外壮观。得益于斌叔文章的推介，“山里宫”后来又被顺利评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热热闹闹的挂牌庆典会上，斌叔被推上主席台，前后对照，着实令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感慨万千……这是后话。
无事时，斌叔也会乐颠颠地跑来我办公室饮几杯淡茶，拉扯些作文做人的闲话，感叹一下世事。私下里，斌叔多次歉意地跟我说：咱这穷酸人，请不起哥们吃茶楼酒馆，皆因单位不景气，实在是不景气，咱俩是清水之交。我一笑，这不挺好吗？穷人血热，您别总往心里去，文人之趣几人知？他也自嘲地一笑：是呵是呵，唉，我们够落魄的了，但幸好只是落魄而不失魂，这灵魂还蛮清白的……
近两年来，斌叔陆续在各级报刊上发表了数十篇作品，甚至还有被网站转载的。冥冥中注定他跟佛家有缘，所撷取的题材大多是被列为文保单位且富有神奇色彩的古代寺庙、祠堂。默默的耕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破天荒地他被邀请参加了当地一些文化活动，平日碰面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仿佛重新认识他似的，见面也能够浮起笑意主动打招呼了。斌叔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润。无活可干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泡上一壶茶，准点地打开小收音机，悠哉悠哉地猫在椅上听故事广播。不少时候，常常听到电台里正播出自己的作品。那个幸福劲哟，没得说……
斌叔有一个愿望：一定要出版一本自己著作的民间故事集子。熟人无不惊叹他近年的变化之大，却又不约而同地惋惜他现在才玩文学，是不是晚了点，毕竟他养家糊口的担子还不轻呵。
“不晚，不晚。”斌叔总是如此作答：“古人曰，五岁习武不为早，五十从文不算迟。这把年纪有了阅历写东西才有意思哩。”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早就戒了酒的斌叔倒是在一次香茗的熏陶之下，缓缓地吐了真言。
好几年前，在部门的中层干部调整会议上，有几位员工提议斌叔年龄偏大，不应再让他当搬运工了，他完全有能力担任副经理，这次可让他上。岂料那部门一哥竟当场发难，嗤笑他：三个张育斌都比不上一个钱某（拟提拔的人）。羞得斌叔脸红耳赤……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证明一下：别提三个张育斌，一对一比比看，光我这一个张某，到底比不比得上一个钱某。就从那个时候起，我下决心搞起了文学创作，尽管我只是初中文化起点。”斌叔说，他其实无心也无意去嫉妒谁，他写文章只是为了证明一样东西。
我期待着斌叔集子的问世。我知道，那是一个灵魂崛起的宣言，卑劣的世俗权力将在它面前无地自容。
（作者注：2007年1月，广东省雷州市国企下岗工人张育斌先生历时四载著作的民间故事集《雷王故里——半岛传奇》已由北京某出版社出版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