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莎士比亚与爱国主义

作者:傅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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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四行诗第124首谈起

在以爱为主题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有一首独特的政治抒情诗,即第124首。这首诗的关键词state , 在莎翁作品中是一个多义词,有命运、状况、地位和国家政体等多种意义。这首诗的旧译,据我所知,没有哪位译者采用比较贴切的“国家”一词,我因此重译了这首诗:

要说心中爱,好比国家养的崽,
便是苦命私生子,亲爹遗弃成另类,
只得臣服时神,由他凌辱宠爱――
贱作草中朽株,捧为花中名贵。
心中爱,不一般,不因无常变故生起,
不堪忍受君王假笑脸,不会倒毁,
不会毁于村夫不满的袭击,
不会没有定准任由时髦风乱吹。
心中爱,无惧政令不作异教徒,
绝不仅仅权衡一时利弊,
心中爱,昂首独立,堪称大政府,
不随热潮发迹,不因阵雨沉溺,  
 我请历史作见证:时代愚人  
 或求善而死,或赎罪而生。

第1行诗的“心中爱”(my love),不是像前面的诗歌那样指那位贵族“英俊青年”,除了指诗人个人或抒情主人翁的爱之外,可以泛指人人能培育的真正的爱。维基百科(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在评介这首诗的条目中写道:“莎士比亚所处的英国国家(the English state)是由伊丽莎白女王统治的,她被视为德行、智慧和尊荣高超的人。但是,政治暗杀统治着整个欧洲土地,伊丽莎白不是例外。”依照这一条目的阐释,这首十四行诗体现了一个“民族国家”(state of nation)与它的“状况”(state)之间的类似性。因此,state 一词,宜直译为“国家”。出生并非显贵的莎翁,不但没有得到国家的爱,反而被这个“亲身父亲”遗弃,他当然不会爱那个“亲爹”。第6行“君王假笑脸”,指统治者伪善的奸笑。依照马基雅维利的政治主张,理想世界的统治者应当经常面带微笑以赢得臣民拥戴。但统治者的微笑可能只是一种假笑,因此,诗人说他的“心中爱”对此不堪忍受,或不看君王脸色。第7行“村夫不满的袭击”,莎学专家大多认为可能暗指“火药阴谋”(Gunpowder Plot),即1605年发生的一群英格兰乡村天主教极端分子的未遂计划,他们试图炸毁英国国会大厦,杀死国会开幕典礼上的詹姆斯一世和新教贵族,失败后多人被判罪处死。这一事件至少表明那个国家不是和谐社会。心中有爱的莎翁可能对当局心怀不满,但不赞同这种极端的暴力行为。

接着,莎翁把抽象概念“政令”(policy)人格化为异教徒,把“心中爱”比喻为“大政府”――超越一切别的政治,属于更伟大更重要的政治。

结尾对句诗无达诂。几个词组可以作正反两方面的解读。“时代愚人”,此处可以解读为“基督的真诚愚人”(the true fools of Christ)。最后一行的crime 一词,在莎翁著作中往往不是指刑事罪,而是“原罪”(sin)的同义词,因此,我译为“或赎罪而生”,换言之,这里典型地表现了与“异教徒”不同的基督徒的生死观。

莎翁不爱“国家”更不爱专制统治者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莎翁并不爱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的“国家”,因为那是一个警察国家。伊莉莎白时代的审查制度极为严密,她手下的重臣法兰西斯•沃辛汉爵士,被称为伊莉莎白的“侦探大师”,在整个欧洲建立了一个间谍网,严密监控舆论和反英国政府的活动。詹姆斯时代清教徒的兴起给莎翁带来更多麻烦。1606年5月,国会“管制戏剧家的恶习”的法令开始执行,其中一条是:一部戏剧中每用一个渎神的词或词组,罚款十英镑。

在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多次提到国家对艺术创作的干预。第66首中的一行诗,我意译为“官媒成言霸,堵住书生嘴”,就是对审查制度的抱怨和抨击。

在莎剧中,同样不难发现这一点。《如愿》中那个名叫“试金石”的智慧的小丑说:“假如一个人写的诗叫人读不懂,他的巧智/比不上那个敏捷的孩子,乖得叫人费解,/那就会害得你要命,比你小住的小客房/开出的大账单更叫你叫苦不迭。”(第三幕第三场)关于这段台词,莎学专家大都认为是对审查制度的暗讽。与莎翁同时代的克里斯多夫.马娄、托玛斯.吉德和莎翁一样,其作品被视为有“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嫌疑。马娄因为涉嫌在一份手稿含沙射影,宣扬“异端邪说”,由“女王陛下最尊贵的枢密院”下令拘留。接着,吉德因为同一案件被捕,惨遭酷刑逼供。官方还强迫马娄每天到枢密院接受审问。《如愿》中提到“小客房”的原因之一,依照当时的说法,是因为在那里,国家唆使一个绅士和商人首先借账单生事,然后谋杀了马娄。更可悲的是,马娄曾经是国家雇佣过的侦探,国家要杀人时,顾不得你究竟是它的卫士还是叛逆。英国作家查理斯.尼克尔(Charles Nicholl)在《推算:马娄谋杀案》(The Reckoning)一书的导论中说,这个故事像迷宫一样复杂。“要发现他的死亡的真相――抑或不是真相,却至少会有某种意义,那么,我们就必须深入伊莉莎白政坛的某些更黑暗的角落,深入马娄本人或多或少混迹其中的底层社会”。或说时年二十九岁的马娄,实际上死里逃生,从此以莎士比亚的笔名写作。倘若这种假说成立,那么,莎士比亚不爱国,就可以作出更合理的解释。

与莎剧有关的另一审查案件,是历史剧《理查二世》惹起的。理查二世是一个无能的腐败的国王,他最后被废黜。该剧的历史素材由约翰.海华德写成书,1599出版,题献给抒情诗人艾塞克斯伯爵第二。两年后,1601年,艾塞克斯谋划在莎剧《理查二世》中插入一段情节作为“秘密武器”,煽动推翻国家政权。伊莉莎白认为海华德有意利用这个老故事来反政府,逮捕了他并且动了酷刑。他的著作也被付之一炬。艾塞克斯和他的支持者认为,《理查二世》一剧将会像干柴烈火,激发观众揭竿而起,一举推翻无道的英国政权。但他失败了,被送上伦敦塔断头台。这次事件导致英格兰加紧了对历史著作的出版审查。

通过审查的莎剧《理查三世》的主人翁,是一位靠谋杀篡位的阴谋家,在他短暂的统治期间,成为一个暴君和小丑,坦诚宣称自己就是流氓。他虽然比理查二世强势得多,却同样是腐败的国王。一个英国的爱国主义者,能够爱这样的国家领袖吗?

尽管如此,英格兰始终是英格兰。正如莎剧《约翰王》中的庶子菲里普所说的那样:“英格兰过去没有,将来也决不会/倒在骄横的征服者脚下,/除非它首先自己动手戕害自己。”(第五幕第七场)莎翁时代的英格兰虽然没有自己打倒自己,却自己抹黑自己,使得它在国人眼里显得并不那么可爱。

莎翁有一句“爱国主义”名言:“我爱祖国(country)的美好,这种满怀柔情、神圣和深厚的敬爱,甚于爱我自己的生命。”这句话出自《科利奥兰纳斯》(第三幕第三场),这是莎翁晚年的一出以古罗马为题材的历史悲剧。说这句话的人考密涅斯,是征伐伏尔斯人的将领,他并不代表莎翁,而是代表着理想的罗马爱国者。即使如此,他对罗马的爱,不是爱整个的国家,而是排除了作为政体形式的国家(state),或者说,他不爱国家的“坏”(bad)的一面,只爱国家的“美好”(good)的一面。

莎翁只爱英格兰那片土地及其国人

以爱国主义作为维护专制的遮羞布的统治者,往往把爱国主义中的“国家”概念与国家政体和国家领袖混为一谈。“国家”(Country)也是一个多义词,除了可以等同“民族国家”(nation or state)之外,更重要的意义是“一个国家的民众”(The people of a nation or state)和“一个人诞生或作为公民的那片土地”(The land of a person’s birth or citizenship)。例如,英格兰(England)的本义,在古英语中指盎格鲁族的土地(land of the Angles),是一个历史、文化、地理和民族的概念。“母国”或“祖国”(motherland)之类的概念,更偏向“国家”的第二义和第三义。

因此,用一个矛盾的说法,莎士比亚即不“爱国”又“爱国”。在英文中原本比较清晰的概念,在被伤害被污染的中文中,一个模糊的“国”字,把国人的思想情感弄得一塌糊涂。在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之际,这位“属于一切时代”的伟大作家本真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情感,堪称“国家”神话的解毒剂。@

责任编辑: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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