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庄周梦蝶的苏菲新解

作者:傅正明
font print 人气: 58
【字号】    
   标签: tags:

庄周梦蝶,可以说接近飞蛾和红蝶的境界,但没有那种殉道的壮烈。庄子像无言的红蝶一样“不落言筌”,同时也像佛陀一样,既拈花微笑,又法语谆谆。这种境界,也像陶渊明所领悟的那样: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古语,尽管孙子原话的意思,说的是把军队布置在无法退却、非战即死的境地,才能激发他们拚死决战,赢得胜利。但这句话早已解读为精神修炼的名言,启迪人们在绝地险境的磨难中不断开悟而赢得新生,契合庄禅之道。《庄子.齐物论》提出了这样的质疑:“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实际上,庄子以比喻暗示了两种意义上的死:绝地的象征性死亡和与生对立的真正死亡,以及心可以不死的精神上的永生。在象征性死亡时刻,在濒临死亡之际,是悟道的最佳契机。

狂、醒苏菲及黄金中道

庄禅之道,与古波斯前伊斯兰的“苏菲之道”(Sufi Way)十分接近。苏菲诗人有句格言:“在你死前先死”(mutu qabla anta mutu)。这句格言最初是谁说的,说法不一,却已成为苏菲之道的基石之一,彰显了修持者“消解自我,与神合一”的教义。《新约》中的保罗说的“我天天死”(《哥林多前书》15:31)与苏菲格言的意思颇为接近,同样涉及上述两种死亡。在真正死亡之前,一个人应当经历多次象征性死亡,可以“死去活来”的死亡。

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梦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梦到庄子的蝴蝶呢,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一般认为,庄子藉这个故事提出了一个哲学论点,认为人不可能确切区分真实与虚幻,万物化为一“物”,把“物化”的观点形象化了,是审美创造的独立范畴,达到了“道通为一”的境界。但是,庄周梦蝶,与苏菲之道相比较,可以另作新解或深论,可以视为一个象征性死亡的时刻,同时也是新生的时刻。

首先应当注意的是,从梁祝化蝶的民间传说来看,蝴蝶在中国民俗文化中可以象征灵魂。同样,在希腊神话中,蝴蝶是灵魂的象征。从泛神论的角度来看,蝴蝶也是神。庄子的泛神论倾向,前人多有论述。在他眼里,道“无处不在”,甚至“道在蝼蚁”,“道在屎溺”(〈知北游〉)。因此,庄子有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可以说是一种错觉,是一种精神修持所达到的既迷又悟的境界。

如果用苏菲的修持来解读庄周梦蝶的故事,就不难发现:庄周通过“梦”(诗就是梦就是禅)的修持,或用藏传佛教的说法,通过中阴之旅的象征性的“梦境中阴”,接近了以蝴蝶为象征的神界(泛神论的境界),达到类似于苏菲的“与神合一”的境界,结果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神了。庄周梦蝶,可以说是他的一个象征性死亡的时刻。珈音在《鲁拜集》中描绘的修持中的人神难分的状态,也可以视为修持者的象征性死亡的时刻:

险关设诱饵,是我还是祢?
虎穴玩於菟,是我还是祢?
我若属于祢,怎说我自己?
我若等于祢,是谁沙沙语?(Tirtha 843)

珈音在这里达到的,是苏菲修持中跨越重重障碍之后达到的状态,是修持者“消解自我”之后的设问,是诗人对他所崇拜的神所提出的疑问。这是一种精神修持的迷醉状态,像“庄周晓梦迷蝴蝶”的“迷”的状态,即庄子所说的“醉者神全”的状态,甚至是一种狂喜状态,接近“狂苏菲”(Ecstatic Sufis)的“与神合一”的境界。这样的诗人,像佛门不戒美酒,醉态可掬,玉山欲倒的大成就者一样。与之相对的,是“醒苏菲”(Sober Sufis)的清醒冷静的状态。“醒苏菲”同样能达到“与神合一”的境界,但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修持者能迅速意识到自己仍然是凡夫俗子,不会以神自居,以真主自居。

狂苏菲的修持,在苏菲之道未被伊斯兰接纳之前的阿拉伯世界,是相当危险的。珈音之前的公元十世纪,狂苏菲的一位波斯领袖人物法拉智(Mansur al- Hallaj),因为在大众中公开宣称他就是真主,触犯了正统派的教义,惨遭迫害,被阿拔斯王朝最高法庭判处死刑,送上绞刑架。

即使没有正统派把狂苏菲当作异端打压,狂苏菲也像藏传佛教的密乘修持一样,有时是很危险的,因为要想得到开悟的狂喜,就得冒精神磨难和风险。珈音以虎穴玩小老虎这个比喻,生动地道出了狂苏菲的醉态狂态及其危险性。但是,对于有舍身伺虎的佛陀精神的修持者来说,由于珈音所说的那种精神“诱惑”,虎穴并非绝地险境。例如,藏传佛教的施身术,是一种极端的破除我执的修持法,修持者像演独角戏一样,在想像中肢解自己的身体,把一块块人肉施舍给世世代代欠了它们肉债的猪、牛、羊等动物。戏演完之后,修持者有可能得到开悟证道的狂喜,也可能真正发疯或神经失常。

庄周梦蝶,不会导致发疯,可以说介于狂苏菲与醒苏菲之间,是黄金中道的最佳状态。

庄周梦蝶与红蝶殉道

要理解珈音的这首鲁拜,还可以借用著名苏菲诗人阿塔尔(Attar,1145~1230)的叙事诗《百鸟朝凤》中的〈三只蝴蝶〉来相互阐释。诗中有三只红蝶,为了中译方便,分别称为花蝶、黄蝶和红蝶:

三只蝴蝶绕烛转,一往情深吐人言。
花蝶近火即开口:爱之奥义我了然。
黄蝶轻轻触火舌,自夸情焰熊熊燃。
红蝶先静后飞舞,舍身投火却无言。

这首诗,鲜明生动地表现了苏菲的精神要义。花蝶好比对精神苦修望而生畏的人,相当肤浅却自以为明了奥义。黄碟浅尝辄止,只有欲爱,却以情圣自诩。红蝶好比狂苏菲一样,它达到的境界,在象征性死亡的意义上,就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蝴蝶还是烛火,它在烛火中献身,好比糖溶解在净水中一样,达成“人神合一”的精神目的。这是苏菲梦想的一种“变形记”,类似于“天人合一”的“物化”。从《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唐山出版社)来看,珈音经常采用一个与红蝶类似的意象,即飞蛾的意象:

情烛高烧望月眸,如焚眷恋照春秋,
蛾心重美轻身祭,生不同衾作死俦。(IV.041)

珈音以飞蛾自况,以酾客(托盏者)作为精神向导或女神的象征,以殉情喻殉道,其诗的意涵与中文成语“飞蛾扑火”的贬义完全不同。此刻的蛾飞,像红蝶飞舞一样,像苏菲的“萨玛”,即旋转舞蹈一样。庄周梦蝶,可以说接近飞蛾和红蝶的境界,但没有那种殉道的壮烈。

庄子像无言的红蝶一样“不落言筌”,但是,庄禅并非绝对“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是既不立文字,又不离立文字,同时也像佛陀一样,既拈花微笑,又法语谆谆,因此才有珈音诗中的“沙沙语”。这种境界,也像陶渊明所领悟的那样: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责任编辑:林芳宇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shown)那个失业青年的自杀及其唤来的革命,体现了一种诗化的突尼斯精神……
  • 最能显示诗魂的,是辛波丝卡关于自由与选择的诗作。诗人显然受到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个体始终是唯一的独特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并且有权选择和追求自由。
  • 在人类赢得大自由之前,如布罗茨基所说,在人们忘记拼写暴君的名字之前,这首诗可以在不同民族和不同语言中不断给与新的阐释。
  • 传奇剧《暴风雨》,有莎士比亚的“诗的遗嘱”之誉。这一遗嘱在伦敦奥运会上再次被执行,刷新了它的现代意义。
  • 如何有节制地展示暴力,一直是作家和批评家关注的一个问题。在《文身刑》中,卡夫卡始终没有让行刑在一个犯人的受刑过程中直接展示出来,而是由执刑官断断续续讲述的。
  • 包尔斯〈希腊奴隶〉雕像的默照禅,勃朗宁夫人名诗的话头禅,发出了人间佛教的最强音……
  • 故乡是一个人的诞生地,是婴幼的摇篮,是哺育童年和青春幻想的一方热土,是一个人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忘怀的心理地图的中心。
  •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个政治寓言。大寓言中套着许多小寓言,从中可以见出中国农民的苦难、坚韧和迫不得已的反抗。依照莫言2009年八月二十七日接受法国《新观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 )记者采访时的说法,“主人公西门闹的转世轮回遭遇是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农民遭遇的写照。中国农民在四九年之后,完全被当作牛羊一样地对待:他们的处境在随后便每况愈下。”
  • 诗人以辛辣的讽刺笔法告诉我们:“遍身罗绮者”,实际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难免出丑弄怪,滑稽可笑。
  • 每年诺奖公布前,我都要重温几位热门入选人的作品,以便在颁奖之后写出中肯的评论。我每年重读特朗斯特罗默的重要诗歌时,往往随手重译、新译或写下读书笔记。但我从未发表译作和评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