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游台湾,深入当地人居住地,在市井街巷间看见一种当地土着用来蒸点心的竹制笼格,环环相套。她觉得此物惊艳,应该拿去纽约第五大道,给那橱窗里的花布裙衫系做腰带,一定漂亮。
张爱玲的研究者夏志清老人,曾数次叹息张爱玲的一生不遇。他痛惜她的才华不曾有过机遇实践。她从小就喜欢设计服装,实在是应该去住在纽约,去第五大道开一家时装设计公司。她应该住在曼哈顿,写滚滚红尘深处最繁华最镜花水月的故事,那是她熟悉的世界,是她的志趣所在。她能洞悉一切,感受一切,描画一切。然而,现实之中,这样一个由心而发的、本分的愿望,她从来没有机会实现。她一直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生活,不停地搬家,从华府到西部,没有一个地方是她喜欢的。
在《小团圆》里,她写到九莉后来在美国嫁的那位丈夫,大抵是她生活原型中的赖雅吧。她认为他爱她只是因为他已经足够的老,当年那个名校毕业、游荡于好莱坞的青年才子,当然是不会青睐这样一个古怪、高瘦如鸬兹的女子的。好在现实之中的赖雅十分爱惜她。
她写到了堕胎的情景,虚弱的产妇躺在床头,赖雅买回来一只烤鸡,自己吃,也让她吃。她当然是吃不下的。这简直是太折磨人的细节,一个堕胎的产妇,没有任何汤水的滋补,只是一只油汪汪的美式烤鸡,木渣渣的肉,吃下去赖以活命。
有在美国的张迷有幸读到赖雅的晚年日记小札,记载他每天下午离开公寓出门去散步,无论风霜雨雪天,为着给张爱玲留出独处的几个小时的写作时间。他们的食物很简单,最高频率出现的是意大利披萨饼。
在那个时候,六十年代初期,去纽约生活是她的梦想。她雄心勃勃地规划过,电影编剧,英文小说出版,她的纽约梦。然而,丈夫随即中风,卧床不起,丧失最基本的生存能力,她伺候病榻之前,所有的梦想全来不及实现。
赖雅逝世后,她则全然成了一个避世的隐者。
张爱玲的晚年,根据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的文章,那是一个随手搬家、所有器物都可随身携带的晚年。她所有的文件都用一只一只大购物提袋装着,一架便携式的梯子便于她爬高取物,这便是全部的家具,搬家时一台出租车便可运完。
她找房子不在意炉灶,因为她不会做饭,不用锅碗瓢盆和灶具。她生命最后时期栖居的公寓里,唯有一架烤箱,拿来热点简餐,吃的食物都是最方便的那种,类似美国人的电视餐,吃完了连餐具一并扔掉。因为营养不够,于是喝牛奶补充。她的牙齿全都坏了。因为她一直吃得很坏。饶是如此,她也始终不曾学会做饭。
丈夫死后的那些年,她辗转在荒凉的美国西部汽车旅馆,躲避一种南美跳蚤,躲避热情寻找她的人。我时常臆想,她的皮肤病,有没有可能是饮食差,导致体内长期缺失某种维生素所致的皮肤抵抗力差呢?
公寓的房东逼着要张爱玲请人打扫卫生,清洁房间垃圾。这对于避世的张爱玲而言,有人要一周进出几次,简直是要她的命——当然是不肯妥协的,于是闹到要重新搬家的地步。她给林式同写信,要重新找房子。
她晚年也基本不拆信,大抵旧友们对此都存一份雅意的担待,他们并不计较。然而账单她也懒得拆,按照美国人的规矩,她大抵是有被划入信誉堪忧的危险罢。当然她不在乎。
她的身份证件全在搬家中丢失了,忍受这些不便,大抵是她的长处,然而不得不去补办这些,的确是要她的命。她始终是怕人,怕俗世的琐碎劳神耗损。
这样生活的她,并不比她儿时长进多少,那个不会削苹果、不会划火柴、不认识路、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很久并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的天才儿童。根本上,这是大观园里的女子,一个人跑到红尘深处,真不知道是怎么打发这一生的。
看她,总是让我想到荣国府宁国府败落后,那些流落的王孙小姐。曹雪芹未完的小说里,宝玉去做了更夫,长夜尽头回到家,是不是便是这样潦倒的栖身之所?
没有了温暖的、宜悦的、凑手的、养神悦目的日常细节。那些茗茶、点心、熬粥的小火炉、乡下送来的菜蔬瓜果、知根知底的贴心佣人的相伴⋯⋯他们的生命趣味所在,便只用来频频回首,追忆似水流年。而现实中的一切,都是磨损的,让人失却尊严的俗世熬煎。(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