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读张爱玲”(七)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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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静安寺路,常德路195号的爱丁堡公寓,是2006年的晚春时节。上海街头春阳融融,照出一街婆娑的树影,曾经的法租界,街两边的弄堂人家,朱漆屋瓦,歪歪扭扭的二层小楼,木头栏杆搁着电冰箱,挂着空调机,竹竿挑出晾晒的衣衫被褥,人家厨房的油烟味弥漫到街头,一扇纹理斑驳的木门后头正唱着婉转的越剧。阳光很暖,头发被晒得暖融融的,柔情得有点叫人发懵。这上海弄堂的市井,不管环顾间如何的高楼耸立气势俨然,就是有着一种章回小说那样的古典的烟火气。

常德路195号,爱丁堡公寓,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最摩登的公寓楼,今天循着街头逡巡过去,老远看见,依然是有气势的。走进公寓的楼门,瞥一眼楼门前的信箱,从南京胡兰成处寄来的书信,就落在这信箱里的一格。我们没敢等那架著名的有推拉式的镂空雕花铁闸门的电梯,便顺着楼梯摸了上去——出乎意料的顺利。

呵,走在张爱玲住过的楼里呢,简直不是真的呀⋯⋯脚下的淡黄色方块地砖,明快的色调。兴奋在喉咙里几乎喊出来,虽然她不在楼上了,然而,这个人就是有气场的,头顶有一双眼睛,冷清地朝下看,然而也有着她的亲切意味,这注视令我简直扭捏起来,脸热着,不好意思极了,呵呵地发笑。

待走过三楼的转角,蓦然间,我眼前一暗,满目晕眩,紧接着,一阵无可比拟的锐痛,仿若脊椎被刺透后的,那一种锐利的无可比拟的疼痛感,沿着脊梁骨一直往上窜,奔上后脑间,我呼吸吃力,太阳穴胀痛,心脏在激烈缩张,而将双脚抬高欲迈到上一级台阶——这一个动作瞬间变得不可能,而脚下踩着的淡黄方块瓷砖,感觉那么遥远,我心想着坐下去,这个动作也不可能完成了。

友人们说话间,不见了我的声音,回头见一张瞬间成鬼的纸白的失去血色的脸,登时吓住了。冬弟弟镇定些,叩开了楼梯前的一扇门,对着门内的人缓缓陈情:我们是来看张爱玲从前的公寓的——打扰了,如此这般⋯⋯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

“这就是张爱玲的家呀。”里面的人见多识广,不耐地截断了我们声情并茂的诉说,淡淡地一摆头:“进来吧。”

就这样,我登堂入室地,走进了张爱玲居住过的寓所,一径推开浴室的门。救命皇天!我趴在马桶上,开始激烈地呕吐。自脊椎处,躯干被拦腰斩断的锐痛翻了一面,一只手在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吐得剜心挖肝。而后,恰如痛楚的被确定,那一种陡然而起的、叫人不欲生的锐痛,此时,亦渐渐自脊背处抽离,那种缓缓而来的解脱感,脑门不再发紧,五脏六腑归顺原处,呼吸顺利了,又活过来了⋯⋯

我打开那个盥洗盆上方的水龙头洗一洗脸,清凉的水流哗哗声里,我听见了从水管深处,那种赫赫的声音。张爱玲形容过的,“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里特别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即便你不去太岁头上动土,那雷神也随时地要显灵。”

是一间宽大的浴室,有着宽大的外开的窗户,地砖上搁着一只浴缸,盥洗盆的镜子旁边有一只西式的盥洗柜,墙壁凹进去,里头是一间凹橱——隔了四十年,还是看得到摩登、西式的简明,实用。然后我才想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敲门进入——是来自于她,空冥之间,时间场深展处的另一方——对我的回应。我用这样的方式,进入了她五十年前的旧家。

走出去,宽大的客厅,脚上踩的是细长条木地板,有一个穿堂去往另一间房子,客厅的玻璃窗外看得见上海五月的天空,灰蓝的天色,一径辽远开去。这房子再是物是人非,依然有一种属于她的沉潜味道。来看她的男子,在笔下形容过她的寓所,“有华丽的兵气”。她在这里度过的上海时光,与姑姑相依为命,乱世之下在苟安的租界地段,写小说,赚稿费,看橱窗,吃甜食,将老祖母的衣衫被面翻出来交给裁缝,披挂着奇装异服,与不靠谱的却妙笔生花的年长男子恋爱。即便只是去弄堂里的小印刷厂,身后也跟了观众无数,弄堂的小童们,拍着手跟着她,齐声叫:张爱玲张爱玲⋯⋯今日来看她寓所的我,即是其中一个。

她爱上海,赞赏上海的聪明,说自己写的小说,便是写给上海人看的。“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就已经想家了。”

实质上,她并没有在她心爱的上海呆得足够久。这样的文字读来,只觉得痛切,心疼她,也心疼我们自己,因为她抛下的那个上海,早已经面目全非,仪态无存,我们跻身其间,趣味全无。

在上海时她写小说得罪了全族亲戚。后来因为胡兰成的缘故,她在上海亦益发声誉隆重,承蒙她和胡兰成从日本人手上救下的文化人苟桦(后来的中共文化官员柯灵),也不失时机的,既和她赶紧划清界限,有机会在公车上遇见她,蹭上来无耻地亵渎她,“汉奸妻,人可戏”。连当年演她的电影的漂亮小生桑弧,也无心与她谈论婚嫁,曾对她蹙目微笑:“你这个人简直全是缺点”,张爱玲在心里为此注解:“像一件镂空纱。”

她是个异类——对此她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只是,看到我们后辈眼里,痛得眼睛里冒火,恨不得一脚踹开时间的壁垒,赶去四十年代末,揪住那个自以为是的漂亮小生,骂出来。(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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