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在公寓门口坐了大半天,仍旧有几分相信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她尽力修剪自己的担忧,鼓励这份确定在担心的位置上成长。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却没有回来。
安娜只要觉得信心减弱,就会试一试公寓的门把。她试了一遍又一遍,动作一次比一次慢。她非常肯定父亲并没有把她锁在外头,只是她门把转得不够用力。
尽管她非常希望这是真的,门却始终纹丝不动。在和平的岁月,这样的想像有时是真的,但在战争的日子永远不会是。
安娜觉得自己在那里坐了天长地久,从某种意义来说,她确实是坐了天长地久,因为,对小孩来说,一个无聊的钟头就像一辈子那么悠长。安娜起码坐了两、三个小时,要不是走廊对门的宁查克太太,她恐怕会坐着等候父亲,直到战争阻止她为止。
宁查克太太经常向瓦尼雅教授(和其他人)抱怨,说教授和女儿深夜讲话太过大声,但安娜的父亲相信她只是不喜欢他们带吉普赛人、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到公寓来。宁查克太太只会讲波兰语,而且每次只讲几句。这位老太太这辈子从未直接对安娜说过半个字,却屡次当着安娜的面跟她父亲提到她,通常是说他没有好好教育女儿。不用说,安娜见到她不会特别开心,但她却又是一个相当喜欢认识人的女孩。
安娜开始在公寓门口等待后没多久,宁查克太太就出门去办一会儿事。她经过走廊时,目光停留在安娜的身上,她回来时,目光则一直等到她进入公寓关上门后才离开安娜。
安娜不确定宁查克太太想做什么,但这位老太太开始不时砰一声打开门,看看小女孩是否还坐在走廊上。每一次安娜看到她,宁查克太太从门后露出的半张脸不知怎地显得越来越满意。
如果不是宁查克老太太,安娜很可能就留下来等候父亲。
如果不是宁查克老太太,安娜很可能永远不会遇见燕子人。
***
在克拉科夫许许多多的公寓和房间,甚至咖啡馆和小酒馆,有安娜父亲散布各处的朋友,他们愿意以各种语言欢迎她待上一、两天。但她依旧走回福克斯曼医师的药局,毕竟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地方,也是他认为安娜所在的地方。
天色逐渐暗下,安娜饿了,当太阳开始朝着地平线沉落,她也开始怀疑那晚要睡在哪里,这个烦恼对她是一个新的感受──那晚之前,她从小只睡过一个地方,也就是她家公寓上锁门后那张小床,与父亲只隔着一条走廊。
安娜沿着街道走到福克斯曼医师的药局外头,医师忙着招呼客人,透过大片的厚玻璃窗,她看见他跟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说话,他朝着她的方向往外看,却好像没有看见她。
街上很冷。
安娜年纪虽小,在许多方面却习于表现得像大人,只是在那段日子她始终还是像孩子一样乖乖听话。福克斯曼医师说过,他不希望她到他的药局里,尽管她十分相信情况与他所以为的不同,尽管她现在十分绝望,如果没有人说她可以进去,她就绝对不会进去。
这就是大人所谓的“乖巧听话”。
安娜在街上静下心来,守候一个不会出现的父亲。福克斯曼医师的药局在一条短街上──街道弯曲狭窄,铺着鹅卵石,头尾连接到两条比较重要的大道就没了。这里人车不多,除了去药局与几间位于一楼店家的客人,大多数在小街来来去去的,是住在这条街楼上的居民,他们不管是出门还是回家,都不会在路上逗留。安娜垂着目光,默默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别看着她,或者祈求经过的人是父亲。为了打发时间,她找出裙子拉得出来的脱落线头玩弄。
最后引起她注意的是脚步声。那天下午,喀啦喀啦的节奏必定在街上来回了上百次,绕过来又转过去,来来回回,消失一会儿又再响起,她终于熟悉了他木头鞋跟敲在街面石头上的声音。她讶异地抬起头,确信她认识这双鞋子,在她抬起头后不久,鞋子上方的男人注意到她在注意他。
男人很高,而且非常瘦。他的褐色毛料三件式西装一定是为他量身订做,很难想像有其他男子穿这样的尺码,这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比手套还要合身。他提着一个老旧的医生包,皮革也是褐色,比深色西装略浅一些,上面有黄铜配件,提包侧面有红色的SWG字母组合图案,图案褪色了,本来一定跟他深色领带同一颜色。虽然晴朗无云,一把黑色长伞放在提包上,就搁在提包的两个提把之间。
瘦子注意到安娜在看他,便停下了脚步。他从可怕的高度透过金丝边圆框眼镜低头看她,嘴里衔着一根没点的烟。他用细长的手指把烟拿开,吸了一口气准备说话。
恰好就在那一刻,一阵当当铃声响起,一个年轻德国士兵走出福克斯曼医师的店来到街上。瘦子猛然朝年轻士兵转过去,用响亮清脆又极为高雅的德语对他说话,询问这里是否就是备受喜爱的名医的开业地点。安娜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待续)
——节录自《安娜与燕子人》/皇冠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